海国际电影节每一年的金爵奖竞赛单元都受到全世界专业目光的关注,而大咖云集的评委阵容也往往成为热议话题。“评委作品”单元精选这些知名影人的经典代表作或最新作品,在大银幕上为影迷呈现它们的光影魅力。今天为大家介绍的第一批评委作品来自以下几位:金爵奖主竞赛评委会主席法国导演陈英雄;金爵奖主竞赛评委德国导演马蒂亚斯·格拉斯纳、澳大利亚导演洛夫·德·希尔、阿根廷导演圣地亚哥·米特雷、中国导演松太加。
法式火锅(The Taste of Things, 2023, Tran Anh 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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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小时在影院能不饿算你赢!
一直以来,陈英雄都想拍一部与美食有关的电影,他直言,想拍一部“关于爱和艺术”的美食片。不过熟悉这位导演过往影片的观众很清楚,“美食”简直和陈英雄没有什么关系。无论是早期作品《青木瓜之味》《三轮车夫》《夏天的滋味》,还是改编自村上春树同名小说的《挪威的森林》,陈英雄似乎更倾向于展现人的生活和情感。然而在《法式火锅》中,令人目不暇接的食物成为了传达爱意的媒介。美食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什么?美食家和厨师之间会有怎样的故事?当这两个角色互换时,会发生什么?陈英雄以一个跨越国界的创作者的视野、一个艺术浪人的姿态、一双带有爱意的目光,让《法式火锅》成为了一部享誉世界的视觉盛宴。陈英雄本人亦凭此片获2023年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爱是永恒(Eternity, 2016, Tran Anh 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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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陈英雄遇上“天使艾米莉”
家庭变迁和女性的人生经历是电影史上不少导演关注的主题,例如维斯康蒂的《豹》和史蒂芬·戴德利的《时时刻刻》。陈英雄同样在《爱是永恒》中倾注了自己对于家庭和爱的理解,当他读到爱丽丝·芬妮的小说《优雅的寡妇》时,他被这种古典、法式、大家族式的故事深深吸引。这部影片由曾出演过《天使爱美丽》的奥黛丽·塔图领衔主演,摄影大师李屏宾担当摄影指导。在观影过程中,你将感受到《巴里·林登》般古典油画式的美丽构图,也能感受到《青木瓜之味》中独特的运镜风格。陈英雄在调动一切视听元素告诉观众,无论时代如何变化,人心中的爱意永驻。
挪威的森林(Norwegian Wood, 2010, Tran Anh 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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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英雄诗意诠释村上春树经典之作
自1987年出版以来,小说《挪威的森林》便在日本和全球各国的青年读者中掀起了一股“村上春树热”。村上通过一组三角恋情探讨了虚无、死亡、孤独以及爱等话题。作为最被世人所熟知的作品,村上自然对本小说的改编权十分敏感,不少日本、海外导演都提出过改编,但却未能获得他的认可——直到他看到了陈英雄的电影。村上在这位导演的过往作品中看到了拓宽原小说某种独特美学的可能性,从而将改编权交给了他。无论是村上的决定,还是电影在书迷和影迷中引起的舆论,都让这部影片成为了陈英雄导演生涯中的又一次焦点。这部话题之作几乎汇聚了菊地凛子、松山研一等彼时日本最耀眼的明星,曾角逐第67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
死亡乐章(Dying, 2024, Matthias Glas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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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死亡、家庭和童年冷静而残忍的剖析
曾多次入围柏林主竞赛的马蒂亚斯·格拉斯纳近年来更多出现在电视和连续剧领域,今年他重返大银幕,便凭《死亡乐章》在柏林电影节荣膺最佳剧本银熊奖。这部回归之作更加老练和坦诚,展露了向伯格曼靠拢的野心和谋篇布局的不俗实力。就像片中屡次提及的《芬尼和亚历山大》,导演将这部作品的创作视为一种接近自我的方式,他原原本本地呈现一个分崩离析且永远无法愈合的家庭,它的混乱、失效和无望。影片不带来任何希望,却能神奇地在冲击和冒犯后升起某种释然,就如片中作曲家所说,“希望在于我们正在弹奏无望。”三个小时的观影,仿佛一场痛苦的疗愈,走出影院的你我已经是一个不同的人。
善良的生存(The Survival of Kindness, 2022, Rolf de He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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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绝望的不是未来的崩溃,而是已然发生的当下故事
黑人妇女被白人绑架者遗弃在荒漠铁笼里,衣衫褴褛的她不甘心等待死亡,成功越狱后她流亡在沙漠、森林和城市之间,小心躲避戴着防毒面罩的白人迫害者,并结识了同为少数族裔的棕色人种伙伴。洛夫·德·希尔的这部最新影片延续了前作《十只独木舟》《查理之国》等的种族主义主题,将抒情寓言中的道德故事与民族志自然主义相结合,以恢复澳大利亚土著人的尊严,谴责白人殖民统治的不公。更极致的是,本片虽接入了极具当下性的全球瘟疫设定,却抛弃了灾难类型片惯例,用无对白的反乌托邦愿景,为观众营造了一种极简主义的困惑和诡异——谁的善良?她真的在世界末日活下来了?影片入围2023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获得费比西奖。
阿根廷,1985(Argentina, 1985, 2022, Santiago Mit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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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仅是历史重述,更展示了民主审判的意义
《阿根廷,1985》改编自历史上第一例民事司法系统对军事独裁者定罪的法庭传奇。上世纪80年代,阿根廷结束了长达7年的军事独裁统治,并于1983年建立了民主制度。还在站稳脚跟的新政府面对军政府在肮脏战争期间对3万多平民的绑架和迫害行为,决定发起针对9名前军事领导人的清算,进行一场世纪大审判。为求还原,影片在当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法庭实拍,为了让视觉叙事集中在证人证词上,导演圣地亚哥·米特雷更是选择用3:2的大画幅直接呈现人物面孔特写,而非法庭戏常用的后脑勺长焦镜头,只为直观营造观众也在见证民主进程的身临其境感。本片是2022年阿根廷最卖座的本土电影,获得了2023年金球奖最佳非英语片奖以及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的提名,也曾入围2022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获得费比西奖。
拉姆与嘎贝(Lhamo and Skalbe, 2019, 松太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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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画藏族青年情感生活的现实主义之作
拉姆与嘎贝即将结婚之际,才发现后者还有着一段隐瞒的婚史。二人的爱情由此产生了不小的波澜,各自面对的生活和情感问题让他们对未来婚姻的前途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忧虑。藏族著名导演松太加反映当代藏族青年情感生活的现实主义之作。导演并不过分倚重民族元素,而是以扎实沉稳的手法刻画人物心理,细致温和的表面下透露着阵阵悸动的情绪和充满善意与体谅之情。本片入围第67届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本届电影节将于6月7日中午12点在淘票票平台开始售票。
注:如遇片目变动,请以实际排片为准。
源:北京青年报
◎陈嫣婧
《法式火锅》可能是2023年出炉的各类文艺电影中最慢热的一部:一方面,导演陈英雄还是以他一贯的方式在拍电影,持守着他一贯的风格;另一方面,这部作品看上去也比较难以满足那些对艺术思想性有特别追求的观众。特别对中国观众而言,《法式火锅》这个中译名更倾向于把电影定位成一部美食片,从而淡化了它的法语原名《La Passion De Dodin Bouffant》(《多丹·布法特的激情》)中形而上的倾向。
长达20分钟的烹饪场景
当然从影像的内容本身来看,确实很有些美食片的意味。不过,与其说它是在拍摄美食,倒不如说是在持续地展现制作美食的过程以及与之关联的环境。美食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元素,而是一个入口。电影的开始,天色微亮,女主角欧仁妮穿着家常衣裙缓步来到田埂间,采摘当天烹饪需要的蔬菜。镜头一转,男主角多丹起床,询问女仆是否准备好洗澡水。女仆回答:“再烧一桶水就够了。”一天的生活由此拉开帷幕。
然后,就是那个著名的长达20分钟的烹饪场景。依据传统烹饪节目或美食剧集的拍摄手法,比如前些年大火的日剧《深夜食堂》,一般情况下,烹饪的镜头都不会超过五分钟,大略地展示一下剧中角色处理食材的过程就结束了。而陈英雄却如此有耐心地去展现一个几近完整的做饭全过程。这考验的其实是观众的耐心,为的是让观看者自己意识到他们正在进入的是一部跳出此类影片窠臼的独特作品。
研究叙事学的理论家通常会认为,叙事是一种时间行为。故而主流影视作品的叙事进程——何时开始进入,何时达到高潮,何时走向尾声,决定了它的时间长度,也同时被时间长度所决定。面对一部预计时间长达两个小时左右的电影,如何叙事是导演需要面对的首要问题。但显然,陈英雄并不愿意以主流电影对叙事时间的要求来规定自己的电影,他要在作品中重塑叙事时间,并将一种特别的时间观念传达给观众。
别具一格的时间观念
那么,这种别具一格的时间观念到底指向什么、意味着什么呢?镜头慢慢掠过屋外的阳光,厨房的布置,料理台上的器皿,转向欧仁妮和多丹处理食材的动作:女仆走来走去,皮鞋踩地的声音咔咔作响,烧水、制冰、点火、翻炒、尝味、沉思……各种细微的声响,包括锅具碰撞发出的声音,伴随着最具体的料理动作在观众的眼前缓缓流淌,给人留下足够的机会去捕捉哪怕最不起眼的细枝末节。这种对最日常化的生活细节长时间的反复表现,表面上看是在精细模拟日常本来的面目,但导演真正的意图是,引导观众去适应一种由各类细节,包括动作、光线和声音所共同构成的节奏。这是一种生活的韵律,或者说,是一种对节奏化的生活的捕捉和重塑。当生活以劳作作为最具体的形式,它是具有音乐性的。而这种音乐性又与画面合而为一,构成深刻的形式意义。
类似的表现手法,无论是在近期另一部优秀的电影——维姆·文德斯的《完美的日子》中,还是在陈英雄自己早年的处女作《青木瓜的滋味》中,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此类风格近似的电影又被称为“生活流电影”。它的重点其实不在“生活”,而在“流”,即生活的形式。文德斯在《完美的日子》中聚焦清洁工平山每天的生活。他的拍摄方式就是赋予他的一切活动一种平稳和持续的节奏感,使观众在观看的过程中不自觉地从具象化的日常表层细节中抽离出来,去感受那种节奏,去理解那种时间。
故而,在导演看来,特别的时间观念指的并不是刻意炮制出一种生活的仪式感,而是揭示生活本身已经拥有的形式,并且这种形式并不仅仅来自于生活的细节本身,更来自于人对生活的体验,或者说,“激情”。当然,对美食的激情只是多丹诸多欲望中的一部分。女性,也就是欧仁妮,看上去更是他激情的源头。欧仁妮是他多年的厨师,负责将他对美食的构想和体会变成一道道具体的菜肴。她是他最亲密的合作者,也是最能了解他各种意图的人,甚至在身体上他们也有极其亲密的关系。但多丹并不因此满足,他渴望着欧仁妮能成为他的妻子,被他完全拥有。
非常主动的拒绝
众所周知,陈英雄擅长塑造女性形象。此次更是将女主角朱丽叶·比诺什那沉静而松弛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与同期在法国上映的另一部突显女性形象的作品《坠落的审判》不同:如果说后者理解女性的方式是将一个女性个体从一段关系(夫妻关系)中剥离出来去推敲审视,那么《法式火锅》则是让这个个体回到一段关系中去。因此,导演茹斯汀·特里耶要面对的是关系中破裂、冲突、不和谐的那一面;而陈英雄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他要在一段看似已经非常和谐的关系中去探寻欲望的本质。
影片中第一次出现多丹向欧仁妮求婚的场景,是在一个月夜的花园里。他们相处的状态看上去完全就是多年的夫妇了,然而,欧仁妮还是再次拒绝了多丹。相似的拒绝,还出现在多丹的美食家伙伴们邀请她与他们共进午餐的那个场景里。她站在灶台边,有些不知所措地对他们说:“我是属于这间厨房的,并且你们吃的每一道菜我都已经尝过。”言下之意是,我与你们最深刻的交流已经借着我亲手烹制的菜肴完成了,这在我看来,就是最合宜的“关系”,不需要再推进。我不愿离开我的厨房,而你们,则是属于餐厅的。
有人可能会认为欧仁妮作为一名女性缺乏进攻性,过于传统,但拒绝本身其实是一种非常主动的态度。欧仁妮借此表达了她的观点:她认为最好的关系是在它已经自然呈现出来的气息与特质中被把握并享受。于是,烹饪的过程成了她理解一切的支点,包括她的灵魂伴侣多丹。既然在烹饪中两人已经有了这般程度的契合,那么就没有必要再进一步了。
充满奇妙韵味的“反转”
欧仁妮并没有成为多丹欲望投射的对象。在拒绝求婚的背后,其实是她对成为“女神”的反抗。这种反女神的本色,通过比诺什游刃有余的表演显得很有说服力。不过,当欧仁妮知道自己身患重病之后,就决定答应多丹。
这是一个充满了奇妙韵味的“反转”,如果称得上反转的话。他们都知道她已身处死亡边缘,因此她完全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再求婚,而他也知道这次她会有所回应。他们彼此配合,不是为了迎接未知,而是为了留住已知。欧仁妮心中最神圣的时刻是关于“邂逅”的。在最后一次谈话中,她向多丹袒露了自己对此的憧憬和满足。然而这“邂逅”并非源自于意外,而是基于足够笃定的预判和足够耐心的期待。带着对这样一种对“邂逅”的执念,她固守女厨的身份,直到生命尽头。
欧仁妮的主体性,或者说在她作为女性的自我意识中,有一种隐匿的“我执”——只是不表现为进攻,而是表现为隐忍和坚守。很多评论提到这体现了一种东方式的“女性美学”。不过导演陈英雄12岁就因战争逃离出生地越南,跟随父母来到法国,故而仅使用地域的概念来辨识其电影美学的特征,虽然不见得无效,却也未免简单了些。就如多丹这个不言而喻的“欲望主体”,身上就有着与欧仁妮非常不同,却又能构成微妙呼应的特质。
电影中最美的一处外景,拍摄的是订婚宴结束后两人漫步丛林的场面,仿若回到伊甸园。他们随意表达着自己对季节的感受。多丹说,所有的季节都为他所爱,第一滴雨水,第一片雪花,壁炉里第一捧火,树梢上第一株嫩芽——这些周而复始的季节变化,都让人欣喜不已。欧仁妮却回应说,她只喜欢夏天的炽热,这会让她回想起自己每天处理的炉火。她认为自己只属于夏天,也会留在夏天。除了暗示自己的死亡,欧仁妮对季节的感受其实很符合自己性格中“我执”的那一面:夏天,或也可理解为“激情”的自然式表达。
“渴望”与“拥有”的平衡
多丹就不同了,他的身份是美食家,被朋友们称为19世纪法国美食界的“拿破仑”。影片中多次出现他用丰富而精准的语言体会和品鉴美食的场景。对食物丰富的感受力和评价能力意味着拥有一种可以在事物中捕捉价值和美的能力。但是,这种能力又必须建立在与评价对象保持适当距离的基础之上。所以多丹亲自下厨制馔的能力非常有限。在这个意义上,他依赖欧仁妮。但不仅是欧仁妮,他更需要依赖他的激情——这激情将他引向任何一种美好的事物,却又不至于长久地占有它。
对于一个美食家来说,好奇心,必须在终极的意义上胜过占有欲。这既塑造了多丹,也成就了欧仁妮的选择。在影片的最后,导演用类似于“番外篇”的方式将多丹与欧仁妮进行了对调。此刻,那个总是淡定自若的欧仁妮变成了提问者。她问多丹,是如何做到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始终保持对她的包容与恒心?多丹答:“圣奥古斯丁说过,幸福,就是继续渴望已经拥有的事物。”欧仁妮接着问他,她究竟是他的妻子,还是厨师?多丹沉吟片刻,说:“我的厨师。”这个始终对欧仁妮抱有热望的男人,虽然常常陷于无法拥有挚爱的失落心境,但在根本上,他守住了“继续渴望”与“已经拥有”之间微妙的平衡。
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有形的美食还是事实上的婚姻都已不再是影片最终的表达。Passion,无论是译成“激情”还是“欲望”,将其作为存在的一种本质状态来展现,构成了这部作品真正的思想根基。陈英雄的电影其实是高度观念化的,这或许和他本科期间主修哲学有关。然而,他的思考虽然极为抽象,他的镜头表达却又如此具体,显然并不愿依靠影像本身直接抛出那些观念。这是对电影作为视觉艺术的极大尊重。
但也因此,影像和观念二者才能始终保有朝向彼此,但又不完全占有彼此的状态——就像多丹与欧仁妮的关系那样,带着无限的阐释可能性抵达观众的内心。艺术作品的最高价值不在于它是完美的,而在于它的流动性:在创作者、作品、欣赏者和现实语境之间,它始终被理解着、诠释着,却无法完全地确定下来。思想虽然是任何艺术作品的灵魂,却不能以结论的形式出现在作品中,而应该以可能的方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包括观赏者的精神世界中。在这方面,陈英雄或许不是最好的哲学家,但一定是优秀的艺术家。
者:陈嫣婧
《法式火锅》可能是2023年出炉的各类文艺电影中最慢热的一部:一方面,导演陈英雄还是以他一贯的方式在拍电影,持守着他一贯的风格;另一方面,这部作品看上去也比较难以满足那些对艺术思想性有特别追求的观众。特别对中国观众而言,《法式火锅》这个中译名更倾向于把电影定位成一部美食片,从而淡化了它的法语原名《La Passion De Dodin Bouffant》(《多丹·布法特的激情》)中形而上的倾向。
长达20分钟的烹饪场景
当然从影像的内容本身来看,确实很有些美食片的意味。不过,与其说它是在拍摄美食,倒不如说是在持续地展现制作美食的过程以及与之关联的环境。美食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元素,而是一个入口。电影的开始,天色微亮,女主角欧仁妮穿着家常衣裙缓步来到田埂间,采摘当天烹饪需要的蔬菜。镜头一转,男主角多丹起床,询问女仆是否准备好洗澡水。女仆回答:“再烧一桶水就够了。”一天的生活由此拉开帷幕。
然后,就是那个著名的长达20分钟的烹饪场景。依据传统烹饪节目或美食剧集的拍摄手法,比如前些年大火的日剧《深夜食堂》,一般情况下,烹饪的镜头都不会超过五分钟,大略地展示一下剧中角色处理食材的过程就结束了。而陈英雄却如此有耐心地去展现一个几近完整的做饭全过程。这考验的其实是观众的耐心,为的是让观看者自己意识到他们正在进入的是一部跳出此类影片窠臼的独特作品。
研究叙事学的理论家通常会认为,叙事是一种时间行为。故而主流影视作品的叙事进程——何时开始进入,何时达到高潮,何时走向尾声,决定了它的时间长度,也同时被时间长度所决定。面对一部预计时间长达两个小时左右的电影,如何叙事是导演需要面对的首要问题。但显然,陈英雄并不愿意以主流电影对叙事时间的要求来规定自己的电影,他要在作品中重塑叙事时间,并将一种特别的时间观念传达给观众。
别具一格的时间观念
那么,这种别具一格的时间观念到底指向什么、意味着什么呢?镜头慢慢掠过屋外的阳光,厨房的布置,料理台上的器皿,转向欧仁妮和多丹处理食材的动作:女仆走来走去,皮鞋踩地的声音咔咔作响,烧水、制冰、点火、翻炒、尝味、沉思……各种细微的声响,包括锅具碰撞发出的声音,伴随着最具体的料理动作在观众的眼前缓缓流淌,给人留下足够的机会去捕捉哪怕最不起眼的细枝末节。这种对最日常化的生活细节长时间的反复表现,表面上看是在精细模拟日常本来的面目,但导演真正的意图是,引导观众去适应一种由各类细节,包括动作、光线和声音所共同构成的节奏。这是一种生活的韵律,或者说,是一种对节奏化的生活的捕捉和重塑。当生活以劳作作为最具体的形式,它是具有音乐性的。而这种音乐性又与画面合而为一,构成深刻的形式意义。
类似的表现手法,无论是在近期另一部优秀的电影——维姆·文德斯的《完美的日子》中,还是在陈英雄自己早年的处女作《青木瓜的滋味》中,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此类风格近似的电影又被称为“生活流电影”。它的重点其实不在“生活”,而在“流”,即生活的形式。文德斯在《完美的日子》中聚焦清洁工平山每天的生活。他的拍摄方式就是赋予他的一切活动一种平稳和持续的节奏感,使观众在观看的过程中不自觉地从具象化的日常表层细节中抽离出来,去感受那种节奏,去理解那种时间。
故而,在导演看来,特别的时间观念指的并不是刻意炮制出一种生活的仪式感,而是揭示生活本身已经拥有的形式,并且这种形式并不仅仅来自于生活的细节本身,更来自于人对生活的体验,或者说,“激情”。当然,对美食的激情只是多丹诸多欲望中的一部分。女性,也就是欧仁妮,看上去更是他激情的源头。欧仁妮是他多年的厨师,负责将他对美食的构想和体会变成一道道具体的菜肴。她是他最亲密的合作者,也是最能了解他各种意图的人,甚至在身体上他们也有极其亲密的关系。但多丹并不因此满足,他渴望着欧仁妮能成为他的妻子,被他完全拥有。
非常主动的拒绝
众所周知,陈英雄擅长塑造女性形象。此次更是将女主角朱丽叶·比诺什那沉静而松弛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与同期在法国上映的另一部突显女性形象的作品《坠落的审判》不同:如果说后者理解女性的方式是将一个女性个体从一段关系(夫妻关系)中剥离出来去推敲审视,那么《法式火锅》则是让这个个体回到一段关系中去。因此,导演茹斯汀·特里耶要面对的是关系中破裂、冲突、不和谐的那一面;而陈英雄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他要在一段看似已经非常和谐的关系中去探寻欲望的本质。
影片中第一次出现多丹向欧仁妮求婚的场景,是在一个月夜的花园里。他们相处的状态看上去完全就是多年的夫妇了,然而,欧仁妮还是再次拒绝了多丹。相似的拒绝,还出现在多丹的美食家伙伴们邀请她与他们共进午餐的那个场景里。她站在灶台边,有些不知所措地对他们说:“我是属于这间厨房的,并且你们吃的每一道菜我都已经尝过。”言下之意是,我与你们最深刻的交流已经借着我亲手烹制的菜肴完成了,这在我看来,就是最合宜的“关系”,不需要再推进。我不愿离开我的厨房,而你们,则是属于餐厅的。
有人可能会认为欧仁妮作为一名女性缺乏进攻性,过于传统,但拒绝本身其实是一种非常主动的态度。欧仁妮借此表达了她的观点:她认为最好的关系是在它已经自然呈现出来的气息与特质中被把握并享受。于是,烹饪的过程成了她理解一切的支点,包括她的灵魂伴侣多丹。既然在烹饪中两人已经有了这般程度的契合,那么就没有必要再进一步了。
充满奇妙韵味的“反转”
欧仁妮并没有成为多丹欲望投射的对象。在拒绝求婚的背后,其实是她对成为“女神”的反抗。这种反女神的本色,通过比诺什游刃有余的表演显得很有说服力。不过,当欧仁妮知道自己身患重病之后,就决定答应多丹。
这是一个充满了奇妙韵味的“反转”,如果称得上反转的话。他们都知道她已身处死亡边缘,因此她完全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再求婚,而他也知道这次她会有所回应。他们彼此配合,不是为了迎接未知,而是为了留住已知。欧仁妮心中最神圣的时刻是关于“邂逅”的。在最后一次谈话中,她向多丹袒露了自己对此的憧憬和满足。然而这“邂逅”并非源自于意外,而是基于足够笃定的预判和足够耐心的期待。带着对这样一种对“邂逅”的执念,她固守女厨的身份,直到生命尽头。
欧仁妮的主体性,或者说在她作为女性的自我意识中,有一种隐匿的“我执”——只是不表现为进攻,而是表现为隐忍和坚守。很多评论提到这体现了一种东方式的“女性美学”。不过导演陈英雄12岁就因战争逃离出生地越南,跟随父母来到法国,故而仅使用地域的概念来辨识其电影美学的特征,虽然不见得无效,却也未免简单了些。就如多丹这个不言而喻的“欲望主体”,身上就有着与欧仁妮非常不同,却又能构成微妙呼应的特质。
电影中最美的一处外景,拍摄的是订婚宴结束后两人漫步丛林的场面,仿若回到伊甸园。他们随意表达着自己对季节的感受。多丹说,所有的季节都为他所爱,第一滴雨水,第一片雪花,壁炉里第一捧火,树梢上第一株嫩芽——这些周而复始的季节变化,都让人欣喜不已。欧仁妮却回应说,她只喜欢夏天的炽热,这会让她回想起自己每天处理的炉火。她认为自己只属于夏天,也会留在夏天。除了暗示自己的死亡,欧仁妮对季节的感受其实很符合自己性格中“我执”的那一面:夏天,或也可理解为“激情”的自然式表达。
“渴望”与“拥有”的平衡
多丹就不同了,他的身份是美食家,被朋友们称为19世纪法国美食界的“拿破仑”。影片中多次出现他用丰富而精准的语言体会和品鉴美食的场景。对食物丰富的感受力和评价能力意味着拥有一种可以在事物中捕捉价值和美的能力。但是,这种能力又必须建立在与评价对象保持适当距离的基础之上。所以多丹亲自下厨制馔的能力非常有限。在这个意义上,他依赖欧仁妮。但不仅是欧仁妮,他更需要依赖他的激情——这激情将他引向任何一种美好的事物,却又不至于长久地占有它。
对于一个美食家来说,好奇心,必须在终极的意义上胜过占有欲。这既塑造了多丹,也成就了欧仁妮的选择。在影片的最后,导演用类似于“番外篇”的方式将多丹与欧仁妮进行了对调。此刻,那个总是淡定自若的欧仁妮变成了提问者。她问多丹,是如何做到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始终保持对她的包容与恒心?多丹答:“圣奥古斯丁说过,幸福,就是继续渴望已经拥有的事物。”欧仁妮接着问他,她究竟是他的妻子,还是厨师?多丹沉吟片刻,说:“我的厨师。”这个始终对欧仁妮抱有热望的男人,虽然常常陷于无法拥有挚爱的失落心境,但在根本上,他守住了“继续渴望”与“已经拥有”之间微妙的平衡。
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有形的美食还是事实上的婚姻都已不再是影片最终的表达。Passion,无论是译成“激情”还是“欲望”,将其作为存在的一种本质状态来展现,构成了这部作品真正的思想根基。陈英雄的电影其实是高度观念化的,这或许和他本科期间主修哲学有关。然而,他的思考虽然极为抽象,他的镜头表达却又如此具体,显然并不愿依靠影像本身直接抛出那些观念。这是对电影作为视觉艺术的极大尊重。
但也因此,影像和观念二者才能始终保有朝向彼此,但又不完全占有彼此的状态——就像多丹与欧仁妮的关系那样,带着无限的阐释可能性抵达观众的内心。艺术作品的最高价值不在于它是完美的,而在于它的流动性:在创作者、作品、欣赏者和现实语境之间,它始终被理解着、诠释着,却无法完全地确定下来。思想虽然是任何艺术作品的灵魂,却不能以结论的形式出现在作品中,而应该以可能的方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包括观赏者的精神世界中。在这方面,陈英雄或许不是最好的哲学家,但一定是优秀的艺术家。(陈嫣婧)
来源: 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