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美食地图
三姐鸭头 | 济南把子肉
石棉烧烤 | 麻辣砂锅 | 广式烧鹅白切鸡
……
地铁4号线直达
顺便打卡樱花夜市~
01°
济南传统鲁菜把子肉
一家做鲁菜的小店,主打就是把子肉,几个大盆盆摆着,满满当当的装闷了嘎嘎,冲击力之强。三线五花肉被做成一片长条的把子肉和DuangDuang的坨坨东坡肉,还有超大个的蹄膀子,看着就食欲十足。
一般还会配点豆制品一起炖煮,一块把子肉一块脆豆腐,再配上米饭香惨。
基本都是炖煮几小时出锅的炖肉,虽说在浓油赤酱里炖煮了许久,但却不咸。泛着油光,卤香→软烂→肉香→耙糯→咸甜→惊艳。
每一口卤汁充盈,吃进嘴里呡一呡就溶了,感受肥肉与瘦肉的瞬间炸裂!真入口即化,好吃到原地升华!长条更容易吸汁入味,软烂香糯的咸甜口,肥肉嫩滑滑的油脂一点都不腻,是真干饭神器!
汤汤里的脆豆腐也真嘞太太太吸味了!咸香十足,一口爆汁!
Tips
「红梅耙肉」
红梅耙肉(中坝店)
「营业时间」
11:30-21:00
02°
宁夏人开的砂锅店
一位70年宁夏姐姐开的砂锅店,之前在宁夏也是做的川味砂锅,大厨是四川人过去的。疫情前来的成都,虽然很困难但还是坚持了下来。
店内都是西北牛羊肉,肉方面也能吃得出扎实品质。
麻辣牛肉砂锅,大坨牛肉差不多10块,个头很大,用的宁夏黄牛肉,炖的耙软,入口嚼劲十足,红油汤底够辣够入味。
配菜丰富,沙沙的土豆、吸饱汤汁的豆筋、软糯的粉条...有点老牌川味麻辣烫的感觉。姐姐说他们家都是现炒料,不用高科技,真正能吃出小时候的味道。
Tips
「饭闲砂锅居」
饭闲砂锅居(中坝店)
「营业时间」
10:00-22:30
03°
只卖半年的卤鸭脑壳
这家冷淡杯每年卖半年,最抢手的就是卤鸭脑壳,下午5点营业,到晚上8、9点基本就卖完了,一大盆鸭脑壳看着就疯狂分泌口水了~
鸭脑壳卤得超级耙软,几乎是一嗦就脱骨,刚刚出锅还带着热气,卤料香气扑鼻而来,入口鲜香味足,辣味循序递进,越啃越上头。
素菜拼盘是老饕必点,10元一盘可以随意拼,纠结点啥的时候,旁边大哥说它这个辣椒一定要点,非常不错,好嘞,跟着大哥来一份。
辣椒确实不错,辣中带香,香糯爽口,不干煸入口带着汁水,他们这儿还有稀饭,这一盘完全可以干3碗哈。
TOP①的凉面也值得一吃,经典的糖醋酸辣口,凉面是自己扇的,口感很筋道,让我吃出了我妈在家做的味道,但凉面10元/份,小贵哈。
环境嘛就是个坝坝,最近天热,大家可以打包回家吃~~
Tips
「三姐鸭头」
三姐鸭头(中坝小区店)
「营业时间」
17:00-22:00
04°
老成都人开的广式烧腊店
这是家老成都人开的广式烧腊,老板是位40多的大叔,做餐饮10多年,开这家烧腊前跟着老师傅学烧鹅。店里品种蛮丰富的,基本广式特色都有,每天量不多,一炉就出7、8只,有些顾客都是电话预定,鹅都是广州运过来的黑棕鹅,精确还原当地味道。
白切鸡24半只,这分量和价格没得说。火候把控得不错,鸡肉鲜嫩多汁,皮香肉厚,带红的鸡骨头也是因为用的新鲜鸡。
单吃鸡肉微微咸香,肉质嫩气爽滑,表皮金黄爽口,没有多余的肥油脂肪,配上姜葱蒜油,入口鲜美至极。
蜜汁鸡翅也很广味,咸+甜的组合吃起来不腻口,口感酥嫩,鸡翅软烂入味,香甜又可口。
Tips
「奉仙居」
奉仙居
「营业时间」
11:00-18:00(周三不营业)
05°
本地味十足的岐山臊子面
中坝这一片北方餐饮很多,这家老张家西安肉夹馍,有宝鸡人说岐山臊子面是很正宗的当地味道。
岐山臊子面,臊子由肉丁制成,汤底是酸辣口,醋酸明显,丝丝辣味,面条筋道,整体吃起来酸味突出,不喜酸的朋友就不建议尝试~~
老张家隔壁的霍记油泼面陕西人很推荐,但目前没开~黄土村的这家陕味屋,也做地道的陕西风味,但去的时候不是饭点,所以就没营业。
Tips
「老张家西安肉夹馍」「陕味屋」
老张家西安肉夹馍(中铁西城·新天地店)陕味屋(鸿兴小区店)
「营业时间」
09:30-20:00;陕味屋饭点营业,一般中午和下午5:30
06°
石棉烧烤太有特色了
这家石棉烧烤是传统串串类型,特色石棉臭豆腐,有点宜宾臭豆腐的感觉,不臭,口感绵绵的,有种吃豆腐脑花的感觉。
牛油加石棉坨坨土豆是老板安利的当地吃法,试了试真香!牛油焦香脆爽,一咬油脂充裕,搭配土豆吃,正好解了腻,越吃越上头。
TOP①的牛五花就是牛胸膘,肥瘦相间,牛乳般顺滑的牛油香包裹着有嚼劲的牛瘦肉,蘸上干辣椒面,绝了!
石棉豆干感觉比较普通,感觉像是豆腐,外皮干内里软嫩,加的萝卜丁、折耳根、小米辣等配料,吃起来不太惊艳。
整体味道还蛮不错,值得推荐,夏天烧烤撸串+冰啤酒冰可乐,一解没有胃口的暑日。
Tips
「阿毛石棉烧烤」
阿毛石棉烧烤(武青北路店)
「营业时间」
17:00-次日01:30
07°
夜市的平价日式烧鸟摊
在中坝的夜市里,藏着一家日式烧鸟摊。菜品不算多,但基本囊括了日式烧鸟店的特色菜品。爆汁提灯、京葱肉串、鸡皮、鸡翘翘、无骨包心鸡翅,一鸡五吃很巴适了。鸡提灯就是鸡的卵巢和未发育成鸡蛋的卵黄组成,往竹签上一串,就像一盏灯,所以大家都叫它提灯。
烧鸟提灯的烤制方法也很简单,文火慢烤,但要保证卵黄的爆汁感,再刷上日式烤酱就可以了。提灯烤好一定要趁热吃,因为半熟的卵黄在此时有着绝妙的口感。
如果你之前没有试过提灯,建议可以尝试一下。比起烧鸟店30+一串的提灯,他们家9元一串,性价比是真的真的很高了!
在他们家,你真勒会第一次觉得吃日式烧鸟也能那么便宜!
京葱肉串,一块鸡肉一颗大葱,吃的时候鸡肉和大葱同时入口,香就一个字。鸡皮烤得焦脆,基本没啥油脂了,一口咬下去,嘎嘣脆,多吃几串也不得腻。
无骨包心鸡翅让我们很惊喜,每个小鸡翅里面都包了一颗大蒜,入口鸡肉的焦香和大蒜碰撞,吃蒜的快乐我get了~
Tips
「烧鸟的提灯」
烧鸟の提灯(中坝店)
「营业时间」
17:00-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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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话题】
中坝还有什么推荐吗?
(成都美食)
<>< class="pgc-img">>文系“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参赛作品
大赛由澎湃新闻主办,复旦大学、联合主办
投稿请点击链接
作者|钟娜
一九八四 - 一九九八
1
弗朗西斯·休伯是第二个想要中国园林的人。不是日本庭院,不是意大利花园,不是泰国亭台,不——要正宗的中国园林,原汁原味的。这是她在史泰登岛植物园就任第二年。
弗朗西斯33岁,瘦小,不足100磅,棕金色短发落在耳边,鼻梁窄且锋利,两侧一对淡蓝眼睛,聚焦时投出冷静果断的目光。别人说她疯狂,那就由他说去,她才不会因此退步。
一个非同寻常的想法需要非同寻常的执行力,弗朗西斯这两样都有。她父亲十八岁时失去双亲,去底特律汽车厂流水线上打工挣钱,最后考上哈佛法学院,成为代理律师,定居史泰登岛。少年时代,弗朗西斯和弟弟托马斯自立门户,替人修剪草坪、设计花园。两个半大孩子,驾照都没资格考的年纪,来回工地还要靠母亲开车接送。后来,弗朗西斯先去圣母学院读艺术史,又去纽约大学读景观建筑,毕业后回岛创业,弟弟托马斯进了史泰登岛区政府公园管理部。1982年,她离开公司,成为植物园首任执行总监。
史泰登岛位于纽约市最南端,与曼哈顿相隔一湾,交通不便,人稀地广,于1948年建起纽约市最大的垃圾填埋场。乍一看,它与中国园林来自两个世界,仿佛永不相交。但在了解植物园历史的过程中,弗朗西斯发现了二者间隐秘的联系。
植物园从前是水手温馨港疗养院(Sailor's Snug Harbor),1837年遵罗伯特·兰德尔遗愿成立。海员颠簸一辈子,肺病酒瘾的不少,这里好歹能送他们最后一程。罗伯特与航海渊源颇深。1784年,美国刚独立,国父华盛顿生日那天,他的父亲托马斯·兰德尔与船长约翰·格林搭档,开着一艘名为“中国皇后”的三桅帆船,在海上漂了半年,终于在广东入港。他们是第一批“美利坚人”,带去30吨人参、2600张兽皮、上好的胡椒与棉花,载回丝绸、瓷器和书画,自此开启中美贸易。托马斯·兰德尔被任命美国驻广东副领事,早早成为百万富翁之一。
水手温馨港是兰德尔家对海员的回馈。19世纪末,港内栖有上千名退役海员。1935年,社保制度建立,入住海员减少,温馨港日渐凋零。上世纪70年代,疗养院被董事会转卖给纽约市政府,更名温馨港文化中心,内含52公顷植物园。弗朗西斯上任时,这里已荒置十五年。昔日繁华的希腊复兴风格建筑、意大利风格教堂无人管理,摇摇欲坠。暖房没了玻璃,泥沼杂草间,黑松、美国橡树、挪威枫树恣意生长。百废待兴。
< class="pgc-img">>2017年冬,水手温暖港一角
两百年前,以兰德尔为首的海员去过中国,很可能见过清朝年间的中国园林。弗朗西斯希望让植物园呼应温馨港的航海传统。更重要的是,她有个野心:她想要完成一件独一无二的东西,一个完整的户外园林。“户外”和“完整”很重要,因为四年前,也就是1980年,纽约已经有了“一间”中国园林。中文里叫“明轩”,英文叫“阿斯特厅”。
2
1979年6月1日早晨,77岁的布鲁克·阿斯特来到北京东交民巷。
东交民巷旧名“东江米巷”,第二次鸦片战争清政府战败后,英、法、美、俄公使进驻巷内王府私宅,各国使馆纷纷效仿,逐渐形成使馆区。1900年义和团事变后,据《辛丑条约》规定,东江米巷更名“使馆街”(Legation Street),中方地图上更名“东交民巷”。
1910年11月14日,布鲁克的父亲小约翰·H·罗塞尔受命前往北平,赴任美国驻北平海军陆战队指挥官,布鲁克和母亲也来到中国。次年,紫禁城里,年仅6岁的溥仪看见母亲隆裕太后在养心殿东暖阁内拭泪,一个粗胖的老头子跪在红毡子垫上,满脸泪痕。一月之内,溥仪被迫退位,那个胖老头,袁世凯,成为中华民国第一任总统。
当时才9岁的布鲁克对周遭动乱一无所知。烙印在她脑海中的是一个温柔宁静的北平:傍晚折返回紫禁城的群鸽,火盆上热气腾腾的小吃,街头变戏法的艺人,城郊寺庙里的僧侣。她父亲约翰·罗塞尔每天上中文课,结识政府高官,其中包括袁世凯。回国后罗塞尔很少谈起这段外交经历,只开玩笑地提及一件袁世凯的轶事。袁曾对他说:“我见到一个穿军装的人总是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他会说真话。我穿军装时尽量说真话,但换回便装,扮演外交家时,就是另一回事了。”
1913年,布鲁克一家离开北平;两年后,袁世凯试图恢复帝制,失败,次年6月病逝。
布鲁克在旧使馆区门前停下,抬头看白墙红瓦的二层小楼。她眯起眼,想找当年母亲卧室的窗户。七十年间,“使馆街”更名“反帝路”,又改回“东交民巷”,布鲁克嫁人、离婚、再婚、丧夫,遗产纠纷不断,写了一本回忆录,如今作为文森特·阿斯特基金会主席兼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董事会成员,重回童年故地。她坐在黑色“红旗牌”豪华轿车里赴宴,透过棕色车帘,听到街上成千上万自行车,车铃清响,只觉百年已过。
***
时间倒退3年。76年,阿斯特基金会出资帮助大都会博物馆购入一批明代早期家具。
什么样的空间才能最好地呈现明式家具?答案是简单的,也是困难的——一个明式房间。布鲁克忆起儿时在中国见过的园林,希望在馆内为游客提供一个冥想沉思的空间。次年,美国的“中国古代绘画考察团”访问中国时,博物馆远东事务特别顾问方闻向国家文物事业管理局提出请求,希望中国能协助博物馆建造一间中国庭园及中式斋室。
布鲁克的愿望赶上了好时机。自尼克松1972年访华后,中美关系进入蜜月期,民间与官方的文化交流源源不断。既然乒乓可以出口,那么园林也可以。“中国庭园”项目获国务院批准后,国家基本建设委员会向苏州市革命委员会致函,要求其“尽快提出报告,以便纳入国家计划。”
方闻随同济大学陈从周教授在苏州考察,最后决定以网师园殿春簃为蓝本。殿春簃玲珑小巧,符合博物馆规划面积,且设计简洁、比例匀称,便于在大洋彼岸复制。展厅将设在博物馆二楼,占地200平方米。设计草图由陈从周提供,博物馆聘请的建筑设计师李名觉根据草图与图片资料,搭建出庭园及斋室雏形。78年10月,苏州园林管理局收到图纸,提供了几处修改意见。经协定,中方将先在网师园内按实物比例搭建实样,经美方验收过关后,将各部件运至纽约,在博物馆内进行组装。庭园名定为“明轩”。
项目顺利进展的同时,中国正在悄然发生变化。12月22日,中国驻美使馆文化参赞代表园林处与博物馆签署正式协议。就在不到一周前,中美发布第二份《联合公报》,“商定自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起互相承认并建立外交关系。”就在两天前,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通过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方针。
美方或许无法想象,中国渴望用园林证明自己的心情有多么迫切。79年,中国GDP总值折合美元约1766亿,是美国的7%。为呈现中式园林最高水准,国务院特别批准使用最珍贵的金丝楠木。受文革影响,不少园林特殊工种失传,苏州革委会园林管理处走访能工巧匠较为集中的胥口、广福、横泾等农村,召集起一只园林建筑队伍。江苏省吴县陆墓窑厂重启“御窑”烧制法,由工匠用模具手工压制瓦片,制出“敲如钟响,断无空隙”的方砖青瓦。三、四月阴雨连绵,“为使不误工期,几位六十多岁的老工人带头上脚手(架),冒雨高空作业。”当美方因故需要提前查看样品时,“工程组发动全体认真讨论,决心把困难留给自己。”
79年,布鲁克来苏州考察明轩实样,想到更多的是童年旧事。看到模型,她留恋不舍,说,“真像做梦那样,一觉醒来就看到一座美丽的庭园。如果我父母在世知道了我做这件事,一定会感到很大安慰。”
12月,5名管理人员、25名工匠和1名厨师分批乘飞机抵达纽约。成箱的木配件、瓦片、假山石已先他们一步跨洋而来。美方施工队负责铺设管道及电路等基础设施,其余工作均由木匠、瓦匠、石匠完成。纽约记者们不仅对造园的古老工艺感兴趣,对博物馆内临时厨房也充满好奇。《纽约时报》专门撰文,带着难以想象的温存,报道了随行厨师詹师傅的一天,详细记录工匠们每天的早餐食谱:热粥、卤花生、蒸饺、烤馒头。电炉火力不足,很多菜没法烧,詹师傅不太满意;但他非常欣赏电饭煲,说这家伙火候总是恰到好处,甚至不用人操心守着。报道文末,记者附上“鸳鸯菜”菜谱,贴心叮嘱纽约的素食主义者们,将原材料中的鸡肉换成豆腐。
< class="pgc-img">>除详细报道工匠手艺,《纽约时报》还对苏州美食撰文介绍
不到五个月,明轩竣工。美方共支付约131万美元,所获收入的百分之九十,在归还明轩工程垫支费用后,建立对外承建园林基金,后成立中外园林公司。1980年9月,明轩正式向游客开放。
3
建明轩时,怕工匠无聊,经纽约华人组织提议,史泰登岛上华人居民邀请工匠去岛上游玩,其中响应最积极的,是伍太和她先生伍医生。
伍氏夫妻都是缅甸出生长大的华人,伍太说一口流利的国语、粤语、英语、客家话,伍医生国语略逊一筹。缅甸曾是英属地,他们先移民英国,后于1968年来到美国,最后在岛上定居下来。伍医生是岛上为数不多的妇产科医生,伍太太早年曾做过旅游团导游,带领美国律师、医生去中国观光。人到中年,他们越来越思乡,对园林的渴望日渐强烈。园子怎么能建在闹市呢?应该找一片开阔的地方,修个完整的园林。华人聚居的皇后区有资金却没有地,史泰登岛有地却没有资金。
与此同时,决定修建中国园林后不久,弗朗西斯申请到了国家艺术支持资金(NEA),开始找园林设计师。媒体开始报道建园消息后,定居美国的中国建筑师康定怡联系到她,表示他和同事都很愿意参与这项工程。
自明轩以来,中外园林公司开始在新加坡等海外地区承建中式园林,在博览会上崭露头角。中外园林团队前往美国与皇后区植物园洽谈之际,经康定怡介绍,结识了弗朗西斯。86年,中国城规划协会(Chinatown Planning Council)筹到一笔捐款,足以供弗朗西斯去中国实地考察,与施工团队进行沟通。同年12月,她带上建筑师迪密萃和康定怡,出发去中国,计划造访北京、上海、苏州、杭州四地园林。
迪密萃五十多岁,纽约人,非常和善,喜欢中餐,觉得什么都好吃得不得了。康定怡来自台湾,祖籍湖南,精瘦干练,普通话字正腔圆,极善说风趣话。他那时还未考到建筑师资格证,在给迪密萃当助手。
中外园林团队接待了弗朗西斯一行人。在北京,他们享受外宾待遇,在北京著名宫廷菜馆仿膳用餐。饭店特意为他们设计了几道“红菜”,其中一道芹菜丝炒肉,盖上蛋白打出的泡沫,洁白胜雪,名为“曹雪芹”。大街小巷都是自行车,他们开的汽车常被好奇的行人围住,想看看里面究竟坐着什么大人物。寒冬腊月,京杭大运河上,外面冰天雪地,他们坐在首尾相连的蒸汽船上过夜,冻得瑟瑟发抖。终于看到苏州园林时,迪密萃激动得哭了。要修当然是苏州园林了,只能是苏州园林。弗朗西斯小心保留了中国之行的所有票根、明信片和园林宣传手册。他们最喜欢同里镇的退思园。想想看,1887年,一名中国官员被弹劾后返乡,掷重金为自己修成一座“退思补过”的园林居所——这故事让他们心动。
同年,中外园林总经理王泽民、部门经理谢永平及设计师邹宫伍带上园林模型飞往美国,与弗朗西斯姐弟开始初步洽谈。
一切还算顺利,除了筹款。弗朗西斯开始在美国市政府、私人基金会之间游说,以伍氏夫妇为首的华人居民面向个人募款,“专捞小鱼小虾”。伍医生几次去教堂为园林集资,收获不大。他感叹,要华人捐款太难了,他们宁肯相信上帝。他不信上帝——如果你是医生,知道关于生死这些事后,你是很难相信神的存在的。
然而钱不够。项目总计260万美元,美方负责地基及基础设施,预算160万美元;中方负责园林地上建设,共计100万美元。弗朗西斯将希望寄托于纽约市文化拨款。
可八九十年代的纽约政府很穷。70年代,美国经济发展停滞,纽约受影响极大。中产阶级移居城郊,税收大面积缩水;警局裁员,犯罪率飙升,地铁系统频繁崩溃。1975年春,纽约市政府险些申请破产。70年代末,近100万人离开纽约,直到90年代,这一缺口慢慢补上,但纽约居民里每四人中就有一个收入低于联邦政府设定的贫困线。
政局动荡,市长走马观花地换。每换一次,谢永平等项目负责人都会赴美,在弗朗西斯的协助下,向新市长介绍项目。90年1月,弗朗西斯带上丈夫再访中国,在钓鱼台国宾馆召开冷餐会,邀请在华美国大公司、美国驻华大使馆捐款。同年,公司总经理王泽民带领团队到纽约,举办了记者发布会,《纽约时报》、《世界日报》、《明报》、纽约电视台等均有报道。美国人想建园林的消息甚至上了中央电视台英文频道。
市政府许诺的启动资金迟迟不来,园林项目一拖再拖。等到94年,植物园和中外园林签订合作意向时,邹宫伍已经离世,苏州设计院设计了施工图,并制作园林模型。纽约著名书画家王己千老先生为园林取名“寄兴园”,英文名“Chinese Scholar’s Garden”,中国学者花园。
96年,项目迎来转机,弗朗西斯结识了贝聿铭的继母蒋士云(Aileen Pei)。蒋士云生于1912年,外交官蒋履福之女,1932年嫁给中央银行总裁贝祖贻,后定居纽约。二战前有不少从事金融及银行业的中国人离开中国,来到纽约。这是一个紧密的群体,蒋士云是其中的元老,有人将她称作“公园大道的中国布鲁克·阿斯特”。弗朗西斯与蒋士云相约喝下午茶,随车带上园林模型。模型块头不小,只能放在后备箱里,邀蒋士云在车前观看。74岁的蒋士云很支持园林的修建,她在家中待客时,向朋友们展示园林视频。她与时代传媒创始人亨利·鲁斯之子是旧友,便牵线将弗朗西斯介绍给了亨利·鲁斯基金会。基金会将寄兴园评估为教育项目,捐赠了12万美元。
或许谁也没有想到,1997年,历史会再次为园林项目助一臂之力。7月1日,香港回归。在一次庆祝宴上,中国政府请来一众海外华人,其中包括曾任纽约州民政厅厅长的王培。王培祖籍大连,在台湾长大,母亲曾任当地议员。他后来移居纽约史泰登岛,是寄兴园筹款委员会成员之一。在活动上,他向当时政协副主席经叔平介绍了陷入停滞的园林项目。为表示对项目的支持,中国政府决定捐赠价值超过30万美元的构件。短短两个月后,中外园林与史泰登植物园正式签订施工合同。
中方开始在苏州采购银杏、杉木、花岗石、太湖石,向卢窑订制瓦片。另一方面,美方的筹款活动继续进行。98年4月1日,《侨报》刊登了一则消息,宣传6月5日的筹款宴会,并详细介绍了私人捐款方法,可“长城社捐款”,以300、500、1000美元,捐砖、瓦、装饰砖;也可“立名捐款”,超过3000美元的个人,可在寄兴园内一面纪念墙上留名。活动最终动员了上百人。
等44个20尺集装箱,载着逾200吨石头,飘洋过海两个月抵达美国时,已是1998年6月。离弗朗西斯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已经过去十四年。
4
想家的时候,李俊霞就去喂岛上的白天鹅。这年她32岁,女儿才6岁,留在北京,刚开始学钢琴。筹资十余年里,弗朗西斯在植物园里建了不少小花园,晚上有露天音乐会,花园有幼儿园举办活动,每当看到小孩,李俊霞心中就会涌起母性,想去抱抱。
李俊霞是中外园林公司此行派出的3名主要工程管理人员之一。她做事仔细,每天工作之余,还在工作日志下记录进度及问题,贴上记录庆典和施工的彩色照片,并收集报道园林工程的各类剪报。纽约的夏天,气温能高至38度,岛上草地碧绿,修建园林的斜坡上一览无余,水湖在烈日下反光,像锡箔纸。大家都住在园内,两栋二层红砖小楼,管理人员住一栋,36名工匠住一栋,离工地走路不到五分钟。除开大雨、节日和难以承受的高温天气,工匠们一周工作七天,常从早上八点干到晚上八点。全部工程预计耗时半年,必须在入冬气温跌零前完成,否则无法保证漆造质量。
关于造园,明代苏州吴江人计成撰写的《园冶》,是目前已知最早的园林专著。计成是江南一带的园林设计师,年少时以山水画出名,后以叠山造假山为契机,转而造园。《园冶》序中,计成好友感慨:“园有异宜,无成法,不可得而传也。”每一次造园都是无法重复的经历。因园林选址、主人趣味、造园材料等诸多因素限制,每一个园林或多或少都是对已有造园经验的变通与颠覆。
计成著书时恐怕没想过人们有天会在海外修建园林。寄兴园的修建遵循了计成归纳的几大步骤:相地、立基、屋宇(划分空间)、列架(架梁)、装折(室内装修)、栏杆、门窗、墙垣、铺地、选石、掇山。但这些传统定义,在异国的空气和文化里开始二次生长,旧经验归零,造园人不得不重新开始摸索和磨合。
按照合同规定,地基、管道、电路等基础设施由美方施工队完成。开工第一天,美方基础工程竣工,完成交接,中国团队开始从集装箱中卸货。他们很快就遇上麻烦:美方没有吊车,卸货很难,听松堂阶沿石在吊装过程中断了一块;美方施工时景窗预留洞口比设计图中高出约30厘米,需拆除重建;第一天下午下雨,墙体未做防水处理,雨水渗入内墙;施工用水泥中掺有白灰,各厅堂前的阶沿石坐浆强度不够,来自马里兰州的黄石材料不符规格,小得像土豆……更犯愁的是,箱子还没卸完,遇上周末,叉车司机不工作,影响进度——但中方拿他毫无办法,美国劳动法规定工人不得无偿超时工作,加班工资是平时两倍。
何为劳动、何为国家、何为生活——中美两队合作背后,是对这三个问题的不同解答。跟踪报道施工的纽约记者们不止一次感慨中国工人吃苦耐劳,字里行间透露出真诚的困惑。而李俊霞想不明白的是,美国人那么懒,日子却过得这么好,咱们中国人这么勤快,为什么日子还是这么苦?
水土不服的还有食物。刚上岛头几天,伍太等委员会成员带来美式中餐,工匠们嫌难吃,下不了筷子,几乎不敢工作,一动就饿。后来委员会带厨师找到中国超市,买蔬菜肉类,脆菜心罐头,绿豆。大热天,喝上一碗绿豆汤,最解暑。工匠们大多来自苏州,瞧不上美国菜,唯一喜欢的是墨西哥炸玉米片,蘸番茄丁和牛油果酱。
休息时间,大家难免寂寞。伍太贴心,带来国内录像带,领大家逛街,每天早上送来亲手煲的鸡汤。在弗朗西斯丈夫的帮助下,项目经理兼翻译刘吟白与大学时认识的美国朋友在岛上重逢,一块儿吃了披萨。岛上交通不便,纽约及岛上华人捐来一辆又一辆的自行车,平均下来每人能有两辆。橘色渡轮免费通往曼哈顿,刘吟白喜欢带着自行车进城四处转悠,可惜贼太多,车丢得厉害。工匠们每周给家人打电话,开玩笑说奖金都给了AT&T,美国本地通讯运营商。闲暇时,他们去了华尔街、自由女神像和大都会博物馆。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一个工人笑说,最想去的是大西洋赌城。
项目组外事管理严格。岛上的教会轮番请园林团队吃饭,就餐时解释自家宗义,做游戏,发小册子。谢永平嘱咐工匠们,听听无妨,但不要乱签表格,免得稀里糊涂加入特务组织。管理人员在行动上享有更大自由,李俊霞周末常乘渡轮去曼哈顿。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游逛,记住的都是最新鲜、最离奇的细节。有一次,在曼岛渡轮候船大厅里,她看见郭富城在拍戏,觉得他比电视上看到的漂亮、帅气,找他合影、签名,可拍照用的相机不久后丢了。另一次,正好赶上万圣节,去曼岛的渡轮上挤满奇装异服的人们。一个三四十岁的白人男子,出于恶作剧,猛得撩开黑色大衣,亮出一只假生殖器。李俊霞大惊失色,她哪里见过这样开玩笑的人呀。
与此同时,湖畔,围绕听松堂所在位置,一间间屋子像植物一样生长出来。堂,是园林前半部的向阳空间,高大敞亮,“堂堂正正”,是一座园林的核心。向左,是带窗长廊宜静轩;向内,空间折叠处一间拥翠山房,房字通“防”,主人就寝的地方。工匠们分工合作,泥匠石匠搭建步步移、濯缨流等廊桥,接起主湖侧湖,一路勾连起爽台、知鱼榭、枕流间等小亭。木匠立基,上梁,钉橼,搭草架。草架是被覆水橼遮蔽的木结构,用于增大建筑物幢深,抬高房子前檐,让厅堂高大阔朗。草架既成,沿架子铺望砖,码出屋顶雏形,再抹水泥砂浆,砌瓦。砌瓦最好看,五个瓦匠蹲于房顶,击鼓传花似的递瓦,屋顶很快丰满起来,像肥美鱼背,鳞片既小且密。听松堂也飞快地长起来,有了骨骼,清清楚楚,像汉字笔划。接下来,就是上梁了。
< class="pgc-img">>施工记录
梁是房屋上架构件中最重要的部分。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句话在衍生出育人警世意义之前,是施工经验最直白的概括。梁制作完毕,主人需择吉日举办上梁仪式,包括祭梁、上梁、接包、抛梁、待匠。
美国主人弗朗西斯从未听过这种习俗。上梁仪式隆重,要置办烟酒糖果,还需款待工匠,简而言之,要发红包。建园资金紧张,弗朗西斯和华人委员会仍在筹款。经李俊霞等人解释,弗朗西斯表示理解,尊重传统。可原本择好的吉日,史泰登岛上下起大雨,仪式不得不推迟一天。次日早上10点,大梁在柱间徐徐上升,梁身裹着红绸;戴白安全帽、穿灰工作服的工匠们放起中国城买来的鞭炮,唱歌谣,说吉祥话。他们向美国乡邻们抛撒糖果,大家接住,就是“接住了财宝”。阳光灿烂,树绿得不像话,记者们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响。三位上梁师傅下地,众人退出听松堂,让阳光静照屋梁,此为“晒梁”。弗朗西斯穿紫罗兰裙,戴洁白珍珠项链,给工匠们一一递上8.88美元的红包。
日月推移,黑松、美国橡树、挪威枫树开始落叶,岛上风光萧瑟,园林却渐露雏形。
为筹款奔波的弗朗西斯将目光投向一位知名房地产大亨,希望能说服他捐款。11月24日,工匠和管理人员乘渡轮来到第五大道特朗普楼前。地产大亨叫唐纳德·特朗普,橘黄色头发,戴紫色领带。李俊霞没听说过他,只觉得这人挺有趣,挺开朗,把中方赠送的丝巾披在身上。工匠们听错了特朗普的名字(Donald),都管他叫“麦当劳”(McDonald)。特朗普没被弗朗西斯说动,但同意包车送工匠们去大西洋赌城观光,每人赠送20美元赌资。
11月27日,寄兴园竣工。28日,受继母蒋士云邀请,贝聿铭来寄兴园参观。81岁的建筑大师穿白衬衫系红领带,一袭深色风衣,一条橙色围巾搭在肩上。工匠们又紧张又激动。他们换下工作服,换上各色西装外套,带着相机,簇拥在贝聿铭身边。据《纽约时报》记者记载,贝聿铭说,今天天气好,适合看光影。工匠们的技艺很出色,我很欣赏。当然,这没法和我在苏州时看见的相比,但很接近了。
< class="pgc-img">>1998年,贝聿铭访园
庆祝仪式上,两百多名客人前来参观,工匠们点了更多的鞭炮。
12月初,他们踏上返程之旅。李俊霞给女儿买了很多文具。她回到北京,看见低矮的楼,灰扑扑的街,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恍惚间像回到了战乱时代。
中外园林从中国另派一人去寄兴园,负责养护园林和植被。一年后,他也离开了。
***
二零一八
5
透过植物园二楼会议厅的门玻璃,李俊霞看见一张木圆桌,围了七八个人。她推门进去,没来得及把滴水的伞收起,就接连有人站起来,惊呼,拉她握手。
哎呀弗朗西斯!她用中文说。
李,好久不见!仍然是一头金色短发的弗朗西斯拉着她说。还记得么,这是我弟弟。一张戴眼镜的瘦削的脸从椅子上缓缓升起来,鸭舌帽下带着笑意。
李俊霞说,汤姆你好!我当然记得。
坐定后,她环视满满一屋的人,回头看我一眼,意思是:没想到吧。数月前,我帮助李俊霞联系上植物园CEO,定下2月22日这天的会谈。寄兴园建成已20周年,李俊霞希望园方能组织一次庆祝活动;她14年和16年重访过园林,发现多处损坏,也想敦促植物园进行一次全面的修理维护。
你还记得罗恩吧,弗朗西斯指向圆桌那头一位穿红防风服的白发老人。他咧嘴一笑。
李俊霞说,当然记得了,我的坏牙还是他给拔的!
我心里一动。原来这就是罗恩。在搜集寄兴园资料时,我在很多报道里都读到这样一个神秘人物:罗恩,犹太裔牙医,70多岁,热爱寄兴园,常来园子里转悠,修理屋顶、地面,扫地。植物园档案员苏珊娜曾告诉我,2016年,有一群人,出于对寄兴园的热爱,成立了“中国园林之友”委员会。今天,没想到大半成员都在这小小一间屋里聚齐了。
我们知道,园子老了,有很多地方需要修复,弗朗西斯说着,拿出一张纸,上面按类别列出寄兴园需要修缮的地方:瓦片、地砖、“松鹤延年”铺街、美人靠、灯笼、柱漆等。近年来他们再次开始筹款,每得一笔就修一部分,但受限于技艺与材料,效果不尽如人意。
我们能做的已经做了,现在需要你们的人和材料了。弗朗西斯说。
园林之友们邀李俊霞去寄兴园走走,征询她对重修的意见。
这天在下雨。细雨如丝,不像在下落,倒像针线在天地间来回穿梭,织出薄纱,拢在亭台草木上。四下安静,只听见石板上的脚步声。一行人从正门入园,过听松堂,穿云墙月洞,隔湖望知鱼榭,窗外可见植物园肃穆冬景。沿水而行,过枕流间,沿游廊向前,来到爽台。顺一步桥而上,有寒碧亭、拥翠山房。透过花窗,芭蕉莹润如玉;转角撞见一棵枇杷树,亭亭如盖。置身其中,你几乎会忘了,这里是美国一个海岛,以工业与旅游业为最大支柱,岛上人口约48万,75.7%为白人,17.3%为西裔,亚裔仅占7.5%。这里有许多中餐馆,但名字大多是:玉岛(Jade Island),大中华(Great China),好味道外卖(Good Taste Takeout),签语饼(Fortune Coockie)。
在园林艺术论著《东南园墅》中,建筑家童寯谈起大都会博物馆陈列的明轩时,曾提出一个本质问题,“一座中国园林,或其局部,能否移植大洋彼岸,进行东西方之合成?”童寯认为,“采用砖瓦复制园林是一回事,再生复兴,激发生命精神,则全然另一回事。”最初驱使我了解寄兴园始末的也是这个疑问:跨洋而来的花园,能否在异国扎根?童寯在书中引述了歌德一句话,“仅当真正绕行并游走其中时,建筑生命才能得以体验。”园林是一个梦,需要愿意梦游其间的人。
眼下,追寻到故事尾声,跟随在园林之友身后,我感觉自己正在逼近问题的答案。穿过一扇窄门前,罗恩慢下来,让我们留意灰黑一片的屋檐上,一枚被鸟踏松了的瓦。
返回听松堂,罗恩从一只大塑料口袋里掏出四块瓦片,在桌上一一码开。两块是园林屋檐上落下来的,两块是向中国瓦窑订制的。二十年的风雨给旧瓦染上一层沉静的泥黑色,边沿星星点点沾着青苔,底端有三道清晰波纹,像好看深邃的双眼皮。新瓦是稚嫩的浅灰色,没有纹路,弧度较旧瓦更小。
我本想着,旧瓦松了落了,拿新瓦去补,结果货运过来,弧度不一样,瓦贴不牢,这怎么办!罗恩说。
李俊霞摇摇头,说:要换得全换的。瓦铺好后,层层叠叠,浑然一体,从中抽动一片,整体全乱。更何况,瓦很老了,早该换了。日本的园林,每五年就会换一次。
罗恩眨着眼,摇摇头,摸摸新瓦。美国人是个热爱自己动手的民族,城郊乡下,许多人都参与盖房,并乐于自我维护。罗恩认为只要有合适的瓦,他能够修修补补,让园林再多撑几年。他不愿轻易被说服。
这新瓦是老百姓盖平房用的瓦,李俊霞说。当年造瓦的卢窑现在已经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连制瓦的泥土都开始限量使用。
那么漆呢?伍太和伍医生今天也在场,伍太带李俊霞看堂内一根大木柱,表层的漆脱了,露出里面的白麻布和砖灰泥。他们想知道,能不能用美国的新漆,当然了,尽可能调出接近原色的颜色?
李俊霞说,这样不会达到原来的效果。中国的漆,是一层一层涂的,最后呈现的是血色,隐隐透光;欧美的漆,刷出来是锃亮的,就没有那种含蓄美了。当然了,现在的人工费也更贵了。
伍太小心地问:我们在想,毕竟这园林是在纽约,能不能用当地的原材料,这样后期维护起来方便,可持续?
2012年,桑迪飓风给美国东北部沿海地区带来巨大影响。纽约地铁进水,多日无法运行,大量住宅和基础设施受损。寄兴园较明显的损毁也和桑迪有关。苏州气候温和,造园者无须过多担心风雪,但在纽约的冬天,大雪无可避免,迁居至此的寄兴园需要承担更多极端天气带来的负担。
弗朗西斯的弟弟托马斯指着听松堂前的假山,问这个能不能也维护一下。他还没问完,李俊霞笑了:现在中国已经很难找到这么完整的太湖石了,要买比当年修整个园子还贵!他一乐,说:让我们卖给你们!
谈笑间,此刻园中人都感受到二十年能带来的变迁。罗恩在八十年代时去过中国,花了二十五小时,中转四次。在西安时,他看见田里到处是水牛耕地,哪怕当时的上海,生活水平更接近50年代的美国。在来的路上,李俊霞望着史泰登低矮的轮廓,曾经艳羡过的小洋房在她眼中失去了光环,好破啊。美国还是老样子,中国却变了,当然变得最快的还是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观念,心态。自托马斯·兰德尔的“中国皇后”驶入广东港口起,接近三百年里,两个国家的关系像跷跷板,上上下下,全球化的命运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移动砝码的远近和重量。
而眼前的苏州园林一如昨日世界中那般隽永。拥翠山房前,红梅含苞待放。
李,我的名字在哪里,影壁上有我的名字,弗朗西斯拉着李俊霞说。
她们在寄兴园入口的影壁上找到了当时刻的一块碑。李俊霞的手指抚过“中外园林建筑”几个字,又在几行之上,找到“休伯女士”。弗朗西斯大喜,说:这是我的名字!等这次修好后,把你的名字也添上。她望着李俊霞,说,那时我们可真开心啊。
***
次日晚上聚餐,还在进行化疗的托马斯因雨着凉,弗朗西斯留家看护,二人缺席。康定怡带着妻子赴会,穿一身灰风衣,提着带柄雨伞,白发向后梳去,要了壶白开水。伍太问他为什么不喝茶,他摆摆手:晚上喝茶就睡不着啦。
餐馆在布鲁克林华人区,沿着八大道,近十个街区,蔓延着中国餐馆、百货店、面包房。室内铺着红毯,顶上亮闪闪的吊灯,墙上镶了一对金龙。不少人在春节聚餐,圆桌上全是菜,小孩坐在大人胳膊弯里,探头探脑。
饭桌上依旧是那几个话题:园子,中国。他们和住在北京的谢永平视频聊天,笑眯眯,不断挥手。放下手机,李俊霞讲起当年参与造园的人现在的生活:年轻的去创业了,年长的退休后满世界跑,谢永平甚至去了南极。她很感慨地说:修园子的人,心态都特别好,都很长寿。
康定怡笑着说,人寿保险的推销员,最喜欢哪两类人?建筑师、银行家。为什么?这两类人最长寿嘛。建筑师修东西,从无到有;银行家给人贷款,带来实实在在的改变。他们有成就感。
在场的其他人纷纷说,那修园林的人也是啊。从无到有。伍医生用英语反复说,这个园子,就像中国当年生下的一个小孩,你不能不管啊!
伍太开始计划下一次游园,请康定怡同李俊霞一起考察寄兴园的损坏程度,商讨修理方案。康定怡的妻子笑盈盈地问:你们对园子的期望是什么呢?
这个园子,在这种天气下,还是撑了二十年,真的很不容易......我们呢,只想努把力,让它再撑二十年,我们就不管啦!
伍太说着,两手一挥,搂住虚空。
< class="pgc-img">>2017年冬 寄兴园
< class="pgc-img">>即日起,湃客“镜相”栏目将陆续刊发部分大赛参赛作品。
作品展示不代表最终入围。
大赛投稿请点击链接
或直接发送参赛非虚构作品至nonfiction@thepaper.cn
▍大赛组委会
主办方:澎湃新闻
联合主办: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指导单位:上海市作家协会
学术支持单位:
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
武汉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中山大学传播与设计学院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
中国政法大学光明新闻传播学院
上海大学文学院
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深圳大学传播学院
>年是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连阔如(1903年6月25日-1971年8月18日)诞辰120周年。6月26日,在中国文联、中国曲协主办的纪念座谈会上,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曲协主席冯巩发言时专门提及,“在100多年前的旧社会,深受新文化运动先进思想鼓舞的青年连阔如,频繁在京津两地多家报纸上发文论著,借用颂扬民族英雄的评书故事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
冯巩还回忆说,1934年,连阔如发表《评书的发源》一文,继而学者金禅雨在《新北平报》分5次刊登《与阔如先生研讨“评书的发源”》犀利发问,连阔如则以《答禅雨先生研讨的“评书发源”》为题发表5篇文章应答。“两人的辩论开启了评书在现代媒体平台上理论研讨的先河,评书起源的年限轮廓经过二人的笔战推演得更加清晰明朗。”在他看来,连阔如坚持几十年如一日博览群书、研究史料,深入探究评书历史渊源、流派传承和发展规律,引领了曲艺理论学术研究的新风。
连阔如36岁时留影。本文图片由三联书店及受访者提供。
作为京派评书的代表人物、连派评书的创始人,连阔如24岁拜师学艺,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便名满京华,获誉“千家万户听评书,净街净巷连阔如”。通过冯巩的介绍,世人也不难发现这位曾经的“净街王”同媒体行业素有交集,颇有渊源——这层关系的集大成者,理当首推20世纪30年代,连阔如以“云游客”的笔名,在北平《时言报》发表长篇连载“江湖丛谈”。并在1936年,由时言报社结集出版同名著述。
在《江湖丛谈》一书中,连阔如对北方主要流行曲种追根溯源、探究流派传承和艺术特色,并以极大的勇气揭露了江湖行当行规和各类江湖骗局,劝诫人们不要贪便宜上当受骗。之于这本奇书,作家王蒙曾评价道:“《江湖丛谈》为我们打开了陈旧中国的一个全新世界,令人叹为观止。”
导演、演员英达更是视若珍宝,“当时我带着情景喜剧这种西方影视门类回到中国,总是迈不过传统文化这道坎,幸运的是我看到了《江湖丛谈》,我有现在的成绩,80%得益于这本书——它把我这个留洋的学生从空中拉回地面,甚至是杂草丛生的泥坑,让我结实地接了回地气。”
各种版本的《江湖丛谈》
《江湖丛谈》自出版以来,早已再版多次。今年6月间,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推出的《江湖续谈》,可谓是连阔如有关旧日“江湖”图景勾画与故事讲述的接续和补遗。同《江湖丛谈》的成书方式类似,《江湖续谈》由连阔如20世纪30年代连载于《新天津》《现代日报》上的文字结集,另以1953年他在中国作协的一篇发言作为附录。全书的内容,由连阔如的女儿连丽如、女婿贾建国两位进行注释整理。
连阔如连载于《新天津》《现代日报》文章之影印件
在连派评书传人、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连丽如看来,《江湖续谈》关注清末民初的市井生活,篇幅较多的是有关那个时代艺人的生活与作艺,是世人了解旧时代社会风貌的好读本。近日在北京,她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以下以受访者口述形式呈现。
连丽如近影
【口述】
父亲出身寒微,平生喜好读书
父亲是个苦命人,本名毕毓珍,又名毕连寿。1903年闰五月,父亲落生在北京安定门外一个穷苦的旗人家中。我家是满族镶黄旗人,祖姓毕鲁氏。满族人指名为姓,我爷爷叫凌保,曾在午门做门甲。爷爷有点文化,既懂汉文,也懂满文,还做过笔帖式(清朝的低级文官),可以处理文件,办理文书。说起来,爷爷奶奶的姻缘和北京同仁堂也有渊源,是同仁堂乐家的一位太太做的媒。奶奶曾在这位太太身边做事,19岁时嫁给了爷爷。
父亲出世前一个月,爷爷就过世了,所以他从小没有得到过父爱。可以说父亲是靠我奶奶给人家做佣人养活大的——奶奶后来曾在王府里伺候过格格,因为聪明能干,格格赏过她一些如意首饰,她拿回来当掉补贴家用。奶奶心灵手巧,我可以给你再举几个例子:
过去小孩子穿的虎头鞋,她就能做一百多种,都不重样。过去给人随份子,家里没钱怎么办呢?奶奶就让我父亲去布店赊布,赊回来的布,她马上就能剪裁,拿浆子一沾就成了件大褂,再送去当铺(换钱)。另外,由于在王府做过事,奶奶会烧一手好菜,怎么蒸肘子、怎么做白肉、怎么做打卤,样样都非常地道。这手艺她传给了我母亲,母亲又传给我。现在一说聚会,朋友们也都爱来我家吃饭,尝尝我的手艺。
由于家境贫寒,父亲只上了半年私学、两年小学,十三岁就当了学徒,进过北京的首饰楼、照相馆,天津的杂货铺、中药店。到烟台、大连做过小买卖,摆过卦摊,饱尝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可以说,他的立身行事是社会这所“大学”教给他的。同时,奶奶知书达理,对他管教也很严。父亲成年后一直勤俭度日,不吸烟、不喝酒、不讲穿戴,所挣的钱除了养家外,全都买了书刊。
1927年,父亲拜师李杰恩,学说评书《西汉演义》,艺名连阔如。后又向张诚斌学说《东汉演义》。北京有一位田岚云老先生,说《东汉演义》名扬天下,听众孙昆波把田老先生书中的精华指点给我的父亲,再加上父亲的天资、勤奋,三十年代末期在东交民巷伯力威电台播讲《东汉》,声名鹊起。
父亲刻苦向前辈演员学习,博采众长,融会贯通。他的表演,书情结构严谨,人物性格鲜明。说书时嗓音宽厚、语重声宠,口齿清晰,娓娓动听。为摹拟好文人、武将,他借鉴京剧表演艺术,融于评书中。也会用马跑、马嘶等口技辅助表演,被听众公认为一绝。对待评书艺术,父亲向来虔敬,他常说站在舞台上说书,要做到“五忘”;忘己事、忘己貌、忘座有贵宾、忘身在今日、忘己之姓名。
评书表演当然要重视基本功,说功、做功、打功自不必提,父亲尤其重视说到谁,就能摹拟那个人物的神情、语言、声态,有时也使用方言、韵白,加上必要的动作,表情状物,绘声绘色,由此形成了自己神完气足、层次分明、起伏跌宕、耐人寻味的独特风格,可以说艺术精湛、自成一家。
我家原住在和平门外琉璃厂,附近有一条古书街,父亲是“邃远斋”、“来薰阁”等古书店的常客。我长成后,曾去琉璃厂中国书店买书,好多书店的同志一眼就认出了我,叫我“小连先生”,津津有味地谈起我父亲当年买书的情景。我记得父亲当年为了考证汉献帝的“衣带诏”一事,购买和翻阅了七、八种《汉书》及《三国演义》的版本。他钻研天文知识,把“借东风”、“草船借箭”说得人情人理;他学习、了解山川地理、风俗人情,以备古今对照;为了评价历史人物曹操,他详细阅读了郭沫若先生的有关著作,登门请教。听众们都有反映,“听连先生的书,不但听了历史故事,还学到了不少知识。”
父亲好读书,毕生坚持学习。作家苏叔阳先生曾对我说,你父亲培养了一代人。苏先生之前曾请我父亲去大学里讲课。我去上海的时候,孙道临先生也同我说过,你父亲影响了我们一代人。他讲话,“我演电影从来没错过一个字,(因为)我手里总拿着《新华字典》。连先生说过,手里不能没有字典,《康熙字典》他也会查。我从那时候开始,手中老拿着字典,到片场的时候也是如此。有一个字读音含糊,我就查。”2002年,我六十岁到美国讲课的时候,最后去的是明德大学,碰见一位在那教学多年的李凯教授。李凯跟苏叔阳、孙道临先生说的话是一样的,都是讲我父亲影响了一代人,我听了特别感动。
父亲不仅是评书艺人,也是媒体人
我们家原来住在琉璃厂,附近的魏染胡同报馆多、文人艺人多,相声演员赵志忠也住在这个胡同。父亲选在这里居住,后来我才明白,他一方面做编辑,一方面也是为投稿方便。说起来,清末时期,多家报纸的报房集中位于宣武门外琉璃西的南柳巷,南柳巷里的永兴寺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报业发行场所。而与南柳巷南接的魏染胡同,也同样受到熏染,1925年一代报人邵飘萍带着他的《京报》来到此处,胡同30号是编辑部所在地,32号是他在京的故居。
1942年,我出生在琉璃厂的国门关胡同1号。这套四合院,三间南房、三间北房、两间东房、两间西房,是父亲租的房子,房东不卖,父亲也不太喜欢这个宅子。他懂得《易经》,觉得北房后面是个大空场,不存财。后来我们家迁到了琉璃厂143号。
父亲懂得《易经》,抗战时期以“乐天居士”之名在琉璃厂的住所开设命馆,靠批八字为生,他给傅作义批过八字。直到抗战胜利,才重新回到书馆说书。为什么在抗战期间不说书?就是不想为日伪政府服务,他甚至还在电台说“博浪沙刺秦”、“完璧归赵”,以此鼓舞人民团结抗战。这种不合作激怒了日伪官员,不但勒令电台将他辞退,还派出宪兵队阴谋暗害。数次死里逃生的父亲发誓不再说书,转而研究《易经》。
《江湖丛谈》《江湖续谈》都是清末民初京津百姓生活的真实记录,《续谈》可以说是接续父亲的《江湖丛谈》,依旧是关注那个时代的江湖百业,关注百姓的日常生活。从出版时间上说,1933年父亲以“云游客”为笔名,在北平的《时言报》上连载《江湖丛谈》,到1936年,结集成册出了第一版。改革开放后,我和老伴儿贾建国又对这本书做了修订和补充,一直到前几年由中华书局推出了最终版。
《江湖续谈》的主体内容,是国家图书馆的于鹏先生在翻看民国时期的报纸,特别是20世纪30年代父亲在《新天津》《现代日报》两份报纸上连载的文字——这些都是父亲在报馆做编辑时留下的文字,于先生一页一页誊录了下来,内容上都是《江湖丛谈》中没有提及过的,那个时期底层人民生活的真实写照。因为之前已经出了《江湖丛谈》的最终版,不好再往里面加东西,所以另以《江湖续谈》的形式推出。为了方便当下读者的阅读和理解,我和老伴又逐段加了注释,交由三联书店在今年6月,父亲诞辰120周年之际整理出版。
《江湖续谈》书封
说起来,父亲不仅是评书艺人,在上世纪30年代也是媒体人,是你们的同行(笑)。他不仅做过报馆的编辑,也亲自做过很多采访调查。《续谈》中的《社会调查之一 老豆腐锅伙》就把四九城当年的老豆腐锅伙(卖老豆腐的小贩们临时的住处)这个行业,怎么做老豆腐,怎么挑担上街去卖?原原本本地介绍了出来。这种“一辣解三馋”的吃食主要满足了底层劳动者的所需,一碗老豆腐配上饼子窝头就是一餐饭。
再比如,从《续谈》里,可以看出父亲很多时候就是以“记者”的身份在做访问报道。《无臂奇怪艺人万能脚访问记》这篇文章,就是父亲和他一问一答完成的。这位“万能脚”本名全敬文,是山东潍坊人,自幼没有一双胳膊,全靠双脚吃饭、喝茶、着袜、提履,甚至还能用双脚变戏法,吹洋号。还有父亲写到《天桥的落子馆》(落子馆,旧时女演员唱大鼓说书的茶馆),也是以记者的名义去探访的。
《无臂奇怪艺人万能脚访问记》插图
《天桥的落子馆》
《续谈》集中介绍了当年北平、天津的演出场所
其实在《江湖丛谈》再版的时候,我和老伴就把每篇里面的“侃语”“调侃儿”(行话)做了注释。《续谈》这一次集中介绍了当时北平、天津的演出场所,比如位于前门外西柳树井(今珠市口西大街)路北的“第一舞台”,是1914年正式开业的,北京最早的新式剧场之一。再比如,1917年北京仿效上海的大世界,在天桥以西的香厂,建了一座五层楼的新型综合游乐场“新世界”,开业后生意极为兴隆。广东人彭秀康便有意仿效这一模式,租用先农坛外坛北段的园地,在1918年开办了城南游艺园,成了新世界的有力竞争对手。这些是《江湖丛谈》里没有的。
再有像北京的天桥,用我老伴的话说,它就是旧时普通老百姓的“文化超市”,来到天桥,相声、评书、大鼓书、京剧、评戏、杂技,包括鸟市、鱼市、卖估衣的可以说应有尽有,是老北京市民文化的基点。
看《江湖丛谈》,了解侃语和调侃。看《江湖续谈》,更能了解旧时代的社会背景,文艺场所和艺人间的关系,了解怎么培养的演员,演员从何而来。我举个例子,在评书界老演员当中,我父亲平辈有一位评书演员叫陈荣启,他的师父叫群福庆,群福庆先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我在整理《江湖续谈》时,书中就曾经提到过群福庆先生的事情,但是没说出他的名姓。
他原来学什么呢?学烤糕点的。现在我们烤糕点好办了,包好了馅儿,然后往电炉子里一搁一烘烤,弄好时间就行了。在我小时候,在我没出生以前,烤糕点那可是门纯粹的技术,群福庆先生学了八年,就是因为他爱听书,晚上跳过墙到书馆听书去,结果让老板给开除了,为什么呢?他把糕点烤糊了。由于他爱评书,一想不让我烤糕点,干脆我拜师学艺学评书吧。他拜的师父姓白,叫白敬亭,群先生拜了白敬亭出师之后“挑帘红”。什么叫挑帘红?我就是挑帘红,我的徒弟王玥波基本上也可以算挑帘红。就是我上台一说书,书馆就满座,而且我的声望都传出去了。
旧社会各个门类都有各个门类的侃语,都是为了生意攒出来的,其实不能简单地指为“黑话”。比如旧社会艺人在书场说书,外面阴天要下雨,伙计就走过来跟演员们说一句,“要插棚了。”他不能直接说要下雨了,那下面的观众就都走了。弹弦的也会跟演员说,“您把合把合转枝子。”这意思是您看看手表,把书拉长了说,既是为了留住观众,也是别让大家急着出门赶上淋雨。
当然了,父亲在《江湖丛谈》里揭露了不少江湖行当的内幕以及危害社会的种种骗术。他在解释写作此书的目的时也说过,“总以爱护多数人,揭发少数人的黑幕,为大众谋利除害。”在这本《续谈》里,他也对旧社会北平的“老荣”“镊子把”(指小偷)的那些勾当予以了揭露。这不免会遭到了他们的愤恨,当年江湖上就有不少人要 “黑”他,甚至扬言要结果他性命。父亲得以保全自己,可以说是邪不压正,也仰赖他跟“醉鬼张三”,也就是民国时的大武术家张长祯(字寿亭)学过能耐,会些拳脚。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是张长祯的记名弟子,当年是程先生做引师(引荐人),让我父亲跟随张长祯习练了拳法。另外我师大爷也会把式,都在保护他。
旧时江湖上所谓“宁舍一锭金,不传一句春”,这个“春”字是指能耐,好比说“万象归春”,这个“春”不单指相声,就是指“说话”。这就涉及什么是“艺术”——“艺”是指能耐,“术”是指你怎么把这身能耐卖出去。这就要求艺人能与时俱进,能把握住年轻一代观众的喜好。
父亲在《江湖丛谈》里曾提到,“江湖艺人不论是哪行儿,先得学会了春典,然后才能够吃生意饭儿。”小时候我住在国门关胡同,唱单弦的尹福来先生住处旁边有一块空地,附近有个老头生计窘迫,父亲就给他在那盖了个房子,让他在里面卖小吃和儿童玩具。“文革”当中,父亲落魄,一个月就八块钱生活费,当时有个外埠的评书艺人来找他,说慕名来找连先生,知道您乐善好施……这都是我亲见的。“文革”当中,我们家没有被抄家,也是街道站出来,保证连先生家什么都没有。这也看得出父亲日常的为人,他身上有老北京人的古道热肠。
“把点开活”,一定要知道听众想听什么
1956年,南北曲艺交流。周总理在上海国际饭店接见我父亲,总理当时就对他说,要带好徒弟。并且问他,自己的孩子有没有学评书?“一定不能让广大群众喜爱的‘连派评书’失传,一定要将它好好的传下去。”总理的话,父亲一直记挂着,他原来认为女孩子是不能说评书的,可是在上海却亲眼看到了王少堂的孙女王丽堂,受到了王老的言传身教,十六岁就登台说《武松打虎》。父亲受到启发,决定选择难度较大的《三国演义》口授给我。那时我正在北京师大附中读高中,为了表达“北连学南王”的心情,父亲给我的名字改为“连丽如”——“南丽”继承“南王”评话,“北丽”继承“北连”评书,是父亲美好的寓意。
说评书,先天条件很重要,后天的努力,以及环境这些也很重要。我的满族名字叫毕桂辰(辰时生),学名叫连桂霞(辰时太阳升彩霞映)。从家族的大排行中我行七。哥哥姐姐们叫我七妹,晚辈叫我七姑,亲友称呼我“七姑娘”,我还有个八妹,二大爷家的,比我小半岁。这些人里,我们家大哥和我两个亲姐姐都没有继承父业。其实我大姐特别聪明,学东西快,可惜29岁就得肺病去世了。
我十七岁登台,在天桥的刘记茶馆说《三国演义》。一个大姑娘,长得不算难看,身高一米六九,个头也可以,父亲又是连阔如,颇有声望,我说的又是中国第一部才子书《三国演义》,上台就红。我首次说长篇大书是在1961年9月1号到30号。每天下午2点至4点,说两个小时。一个月是60个小时。从“三让徐州”开书,一直说到了刘备进西川。如果是有经验的说书人,只能说到“赤壁之战”。我第一次说长篇书,有的地方就“跑梁子”(没有内涵,只有故事情节)了。所以说,一部大书要经过千锤百炼才行。
连丽如18岁登台照.
《三国演义》开始是口头文学的流传,后来罗贯中先生把它编辑成书。说《三国》的有多少人?就拿现在来说啊,头些年,袁阔成老师说《三国》,单田芳先生说《三国》,姜存瑞先生说《三国》。过去,我父亲说《三国》,李鑫荃说《三国》。都说《三国》,但互相之间就不一样。我从第一遍说《三国》到现在,每次也都不一样,如果你不前进,观众就把你扔到了脑后。
“文革”期间我到工厂当工人。浩劫结束后,回到了文艺单位。当时我已经38岁了。单弦表演艺术家曹宝禄先生对我说:“你跟我学单弦吧,我把我所有会的东西都交给你。”我说:“不成,我还得继承评书呢!”包括“文革”前,张君秋先生也跟我父亲说过,希望我跟他去学京剧,张先生就喜欢个儿高的。小白玉霜也跟我父亲说过,希望我去跟她学评戏。原来八一电影制片厂厂长陈播,也同我父亲说过,希望我去演电影。
但我就是喜欢评书,加上那时父亲也已经决定让我来传承他的衣钵,所以即便是在工厂当工人期间,我也一直梦想着回到舞台。父亲临终前跟我说:“你是中国人,就不能违背中国的历史,但是要与时俱进,你一定要知道听众想听什么,你就应该给他们说什么。”就这一点太难了,我们行话叫“把点开活”。如果在我说书的时候,有的听众一走神,我马上就要换内容,听众也听不出来我换了说法,这叫什么?这叫拢神,必须把观众们拢住。我们书馆再大也就是四五百听众,了不起了,我必须把这四五百人的99%的听众都拢住。
20世纪60年代的连阔如、连丽如父女合影
评书难在哪里?“通过语言艺术创造一个空间”
说到上台表演的规矩,父亲在我第一次登台前就多次交代,必须在开书前半小时就到场。到场干什么呢?就是同听众交流聊天,他告诫我要向听众虚心学习。他讲话,我所听过的书肯定没有台下一百多位观众听过的多。和观众多交流,什么都可以聊,不知道什么地方就能长能耐,这在我们行内叫做“贴身靠”。而且通过聊天,也培养了和观众间的感情。你真拿观众当衣食父母,他们也会给你很大的支持和包容。
父亲毕生就是这么做的。包括他后来到电台播讲时,总会说:“哪位听众听我说的有误,请打电话告诉我,因为中国文化太深,我的学问太浅,我的电话是:三局零三二一。”我们家的电话就挂在一个黄色的木头板子上,下面有个小本子和铅笔,接到这样的观众来电,都会把人家的名姓、地址记下来。到年底的时候,叔伯家的两个孩子,我大哥、二哥,包括我行三的亲哥哥,他们会骑着自行车,拎着蒲包(之前北京买点心装在蒲包内,然后在蒲包上盖一张粉纸,纸上是点心铺的名称)挨家去送,表示答谢。
学无止境,任何人也不能说自己多知多懂,一辈子在台上都不出错。比如“文革”结束后,我再登台前,决定不说自己最擅长的《三国》,而改说《东汉演义》,以此表达对父亲的缅怀,因为那是父亲曾经说过的书,是师爷张诚斌传给他的。但我没有完整地听父亲说过《东汉》,我先生贾建国跟我一道,他帮我回忆内容,帮我排练。但演出的时候,我还是把“孟母仉氏”错念成“仇氏”,是热心的听众给我指出的。
讲评是连派评书的特色,也是北京评书的特色。评什么?评的是是非曲直,讲的是里面的典故出处,这就要求我们肚子里得攒很多知识。你比如,我父亲在讲《三国》时,说到“诸葛亮七擒孟获”那段,就会带出馒头的来历:馒头本名叫“蛮头”,西北蛮荒之地以人头祭神明,是诸葛亮命人改用以面团塑成假人头为祭,后人称为馒头。
我在收山之作《儒商同仁堂》中,也会介绍到中医的针灸铜人。不仅体表有穴位指示,内里五脏六腑这些脏器也有相应的模型,而且位置、形态、大小比例都与正常人相似。铜人可是咱们北宋时期的发明,比西方的现代解剖学要早了八百年。你把这些知识背景讲出来,观众当然爱听,兴致特别高。
再比如讲到一句俗话,“有枣没枣,打一竿子。”比喻做事不管有没有把握,做总比不做强。这句话也是有出典的,意思是到了秋天枣子成熟的时候,不管树上结没结枣子,都要用竿子往树上打几下,民俗以为这样利于下年结枣。老北京人爱种枣树,把这层意思讲出来,大家也爱听。
咱们再追述一下连派评书的由来。我父亲连阔如创立了连派评书,他是评书界第八代演员,我是第九代,王玥波、李菁、梁彦、贾林,他们是第十代,再往下传的就是十一代、十二代了。现在为什么能出笑星?为什么能出歌星?也能出来影视明星,但是出不来书星,为什么?因为评书太难了。评书艺术的难点是什么?通过我们的语言艺术要创造一个空间,这空间里有朝代、有时间、有地点、有环境、有服装、有人物,有气候,而且还有故事情节,还要往前发展,能够用语言把听众吸引住,所以很难。我们没有服装,只是穿得干净一点、整齐一点;我们没有灯光,照亮了就行;舞台上,我们也没有任何陪衬。
现在有的人呢,可以说一百部书。要照这个速度,现在条件又好,拿起一本书,稍加改动来就录下来,请“喜玛拉雅”一播。这种媒介非常多,什么“懒人听书”了,我都叫不上名字,都给你播,可播完了以后你就会说书了吗?你在演出场地卖一回票试试,看看有人听没人听?头一天可能会满座,兴许录小说的人名气挺大的。接着往下说呢,没人买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