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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宋四名家,笔行如草花

来源:餐饮加盟
作者:小吃加盟·发布时间 2025-10-14
核心提示:庭坚《七言诗(花气薰人帖)》观黄庭坚的字,久而易生幻觉,感觉许多笔画,都像在描同一个物事的不同姿态。究为何物,却怎么也想

庭坚《七言诗(花气薰人帖)》

观黄庭坚的字,久而易生幻觉,感觉许多笔画,都像在描同一个物事的不同姿态。究为何物,却怎么也想不出来。直到去冬一个早晨,捧一壶新沏的铁观音端详漳州水仙,初被黄花的淡香所陶醉,继为碧叶的摇曳而凝眸,就在数条碧叶之间,一个黄字由模糊而清晰起来,忽如灵犀一点、彩翼双飞,豁然顿悟,仿佛得了一件梦寐难求的宝物。

黄字中心收拢,四方开张,线条长而扁阔且带波势,强韧中见嫩意,爽劲中蕴弹性,无论形神,均酷似水仙的叶条。黄字置于豪宅,稳重大气而无丝毫骄矜;放在陋室,高雅清新而无些微寒酸,也与水仙品性极符。即翻黄的诗集,咏水仙的果然不少。“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黄庭坚性格奇崛,作诗专意出奇,难怪钟爱水仙若此。奇花成就奇句,便有“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之语,小花中开出大胸臆,恰同小字中生出大气象。

黄庭坚精研佛道二学,在其咏水仙诗中同时可感。我想,若以花草比儒道佛三家,那么莲花一定是佛的了,因佛经言佛祖降生,步步生莲;天女散花,漫天是莲。极乐世界有七宝池,中有莲花大如车轮,佛国于是又称莲国。儒家虽也慕莲中通外直,却因被佛家占了先,只得另寻。我意花草比儒,非梅莫属,因其铁干傲雪之姿、暗香凌霜之质深合三纲八目,不逊孔子说的松柏。至于道家,则非水仙莫属。道家尊崇造化自然、清静无为,水仙只需一盏清水便能生花,此道既非常道,更要如何淡泊才是?

再想,若以花草比苏黄米蔡四家,则黄字非水仙莫属。至于蔡字,我许以玉簪花,即李东阳笔下的少女,虽欲“妆成试照池边影”,却生恐落入水中央的那支“搔头”。蔡字端妍婉丽,顾盼生姿,被黄庭坚评为“如蔡琰胡笳十八拍,虽清壮顿挫,时有闺房态度”。米芾说得最直:“蔡襄如少年女子,体态妖娆,行步缓慢,多饰名花。”二言固含贬意,却是真实之见。我以为无论男女,其心必然兼具男女二性。孰主孰从、孰强孰弱、孰表孰里,时时处处都有变化,且与直观的性别、可见的性征并不完全对应。然只要真性情,非但毫不足怪,更是值得欣赏。何况此花其色如玉、其质高洁,岂止女子云鬓专享,亦可为仁善温雅的男性所有。孔尚任咏玉簪花,就说:“只宜君子佩,不上美人鬟。”

苏黄米蔡,排名自古而然。但我喜好这四家的经过,正好相反——初为蔡的端丽雅善之姿倾倒,继为米的潇洒疏放之态折腰,后为黄的沉雄磊落之心感佩,终为苏的坦荡超然之怀征服。米字风神俱全、自评“犹如一佳士也”,我以为与蔡字郎才女貌,堪称绝配。现在看来,若说蔡、米乃人之真性情,那么黄、苏为生之真境界。境界源自性情,高于性情。奈何我与绝大多数人一样,少年爱端丽、青年喜潇洒,中年慕风骨、老年羡旷达——此番由性情而至境界的心路,是颠倒不来的。

最难比的,是米字。米集古字既多又广,复加变幻,难以揣测;缘于此人恃才傲物,行事怪诞,无法预料。思来想去,所有的花都不合适,惟早春的细草与晚秋的劲草,最是相称。春草鲜活灵动,生机勃发;秋草雄健劲挺,狂放不羁,堪与苏轼“风樯阵马”之评相匹。宋四家中,蔡襄为长,就连苏轼也敬其为“本朝第一”;黄比苏小八岁,又是苏门学士,故称本朝善书,苏轼“当推第一”;米比苏小十五岁,初见苏轼不执弟子之礼,可见其位低态高的狂颠性情。米芾自称“刷字”,意为八面出锋,神出鬼没;恰是这个“刷”字,可直接作风中之草的拟态词与象声词。比作米芾为人也似,随势摇摆,倨恭不定,四家在人品上有褒贬者,惟其一人。

米芾练字刻苦,以至于一日不书,便觉思涩。蔡黄用功,大抵仿佛。四家中不刻意于书者,惟苏一人。黄说东坡善书,乃其天性,正应了苏轼“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的自评。所谓天性,即是生命,如花草般自在的生命。苏轼将其注入诗文,便似万斛泉涌,随物赋形,而自己却浑不可知;所可知者,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如此而已。苏轼将其注入书道,从青年的圆润到中年的厚劲,再到晚年的稳重朴茂,是褪去了风霜的丰满、抹掉了忧虑的安逸、参透了孤寂的欣悦、抛却了恩怨的气度。就凭这花草般自在的生命,苏超越了黄米蔡、超越了儒佛道,成了“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的文化伟人。

我以为万千花草中,堪与比拟的惟有牡丹,因牡丹让人喜爱、让人羡慕、让人学,却无一个学得像、学得全、学得彻透,从而柔和地对待着善与不善,自如地接受着幸与不幸,坦然地面对着生与不生、命与非命。如此而已,其中道理虽牡丹自己亦不可知。苏轼也作牡丹诗,却都不佳。如此而已,其中道理虽苏轼自己亦不可知。

有宋四名家,笔行如草花。

天然追两晋,意趣探无涯。

自在知而已,开怀呼上耶。

此惟生命也,来者可知些?(胡晓军)

回复『 早安 』,迎来一天好心情—

◆ ◆

中国是诗词的国度,也是茶的国度。古往今来,茶叶的清香沉浸在每一个中国人的生活里。

春风十里,不如春茶一杯。

恰逢春暖茶香时,沏一壶春茶,或独自品茗静坐,或邀三两好友。

闻着茶香的芬芳,配上雅致的乐曲,品读静美的茶诗。让人陶醉其中,涤尽身心尘埃。

《一字至七字诗·茶》

(唐)元稹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寒夜》

(宋)杜耒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望江南·超然台作》

(宋)苏轼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

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

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

《鹧鸪天·寒日萧萧上琐窗》

(宋)李清照

寒日萧萧上琐窗,梧桐应恨夜来霜。

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

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临安春雨初霁》

(宋)陆游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幽居初夏》

(宋)陆游

湖山胜处放翁家,槐柳阴中野径斜。

水满有时观下鹭,草深无处不鸣蛙。

箨龙已过头番笋,木笔犹开第一花。

叹息老来交旧尽,睡来谁共午瓯茶。

《山泉煎茶有怀》

(唐)白居易

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

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

《满江红·和范先之雪》

(宋)辛弃疾

天上飞琼,毕竟向、人间情薄。

还又跨、玉龙归去,万花摇落。

云破林梢添远岫,月临屋角分层阁。

记少年、骏马走韩卢,掀东郭。

吟冻雁,嘲饥鹊。

人已老,欢犹昨。

对琼瑶满地,与君酬酢。

最爱霏霏迷远近,却收扰扰还寥廓。

待羔儿、酒罢又烹茶,扬州鹤。

《咏孟端溪山渔隐长卷》

(明)陶振

翦裁苍雪出淇园,菌蠢龙头制作偏。

紫笋香浮阳羡雨,玉笙声沸惠山泉。

肯藏太乙烧丹火,不落天随钓雪船。

只好岩花苔石上,煮茶供给赵州禅。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清)纳兰性德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

当时只道是寻常。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滚滚红尘,只要手边有茶,即能解渴解俗,又能养身养心。

人生如茶,懂得收藏和酝酿,懂得浓淡转笔,懂得一品再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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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已由作者:是符离呀,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每天读点故事”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我的夫君和别人私奔了。

带回来的时候,那女子跪在地上哭哭啼啼,求我成全。

“素萩容,我和你这粗鄙妇人过够了!你要么自请下堂,要么让我们走,否则……”

我的夫君被左右按在地上,仍然脸红脖子粗地叫嚣着。

“夫君啊,妾一心为了你,你怎么忍心如此对妾身。”

我拿手帕挡着脸,假意哭泣,却挤不出几点眼泪。

只好一抖帕子:“快将爷带回去,老爷太太还在等。”

然后蹲下身来,看着那娇柔女子,叹了口气:“你既是才女,素读诗书,难道就不知,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那女子一怔,忘记了挣扎。

1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扬州大户梁家大少爷和人私奔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扬州城。

梁老爷被气个半死,直叫人拿家法要打死这龟儿子。

“你这个混账,竟然做出如此丑事,你要将咱们梁家的脸面置于何地,你如何对得起素将军!”

梁君湛梗着脖子:“和素将军结八拜之交的,是爹又不是我,要和他做亲家的,也不是我!要娶爹去娶!我已经受够了这样的粗鄙妇人,我一定要,休妻!”

我站在门外,冷眼看着老爷拿着藤条往梁君湛身上招呼,梁夫人扑在儿子身上哭天喊地,左右的人劝的劝,拦的拦,真像一场闹剧。

“少奶奶,咱们是不是应该去劝劝?”

我的丫鬟珍珠悄悄地问。

劝劝?

我呵呵一笑,我巴不得老爷打死这个逆子。自己和人私奔,还敢休我的妻?比起当弃妇,我更愿意当寡妇。

看着时机差不多了,我抖了抖帕子,胡椒粉扑上来,一下子让我两眼泪蒙蒙:“公爹,手下留情啊~~~”

“相公一定不是有心的,是我这个做夫人的还不够大度,请公爹婆母放心,我立刻派人,纳汪姑娘做姨娘。”

梁君湛指着我怒道:“白芷她冰清玉洁,生性纯良,你怎么能这么贬低她,要她做妾!”

“是,儿媳以二房之礼迎汪姑娘入门,与她共侍一夫,以后就以姐妹相称。”

我拿帕子压着眼角,泪珠子刷刷地往下掉。

“你这个孽畜!汪白芷一个小官庶女,与人私奔,还冰清玉洁?你是个什么东西,儿媳妇如此宽容大度,你还不满足,要和那低贱女子混在一起,还做出如此丑事,要我们梁家沦为满扬州城的笑话。”

梁老爷气地扔了手中的藤条,看着这个老来得子,老泪纵横。

梁夫人连忙使眼色,让下人拿走了藤条。

“公爹,相公可能是一时糊涂,您让他先回房冷静冷静再说吧,您也别气坏了身子。”

我有些遗憾地看着被拿走的家法,脑子一转,立刻补刀。

“是啊,萩容说的是,不如先让湛儿回房,老爷也……”

梁夫人立刻上前劝诫。

“还让他回房间?给我滚去家祠,静心思过!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给他饭吃!”

梁老爷果然怒火中烧,呵斥完转身离开。

我暗自偷笑,见梁夫人看过来,立刻捂着脸“嘤嘤嘤”地哭着。

“冤孽,冤孽啊!”

梁夫人捂着胸口,一口气没抽上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登时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2

其实梁君湛这个小白脸,和汪白芷这样风一吹就倒的美人灯,放在一起看,也蛮登对的,但是各家老爷太太一定更喜欢我做儿媳妇。

算命的说我,就是一副大富大贵的旺夫相。

说白了,就是端庄,姿色平平,很端,很装。

天天端着,恨不得时时刻刻耳提面命,让夫婿上进,孝顺,忠于朝廷。

偏偏很装,比贤妻良母还像贤妻良母,每日晨昏定省,朝参暮礼,从不乱吃飞醋。

满扬州城的官眷夫人都羡慕我的婆母梁夫人,有如此佳媳,免了多少婆媳之争。每每旁人提起这个,梁夫人总是笑着应和,茫然不知所措。

毕竟她也没有其他儿媳妇,不知道其他人家的婆媳是怎么使绊子、给脸子、立规矩的。反正在梁家,她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我会比她规矩十倍。

扬州的公子哥儿们感叹,素萩容虽生在陇西之地,却简直是照着《女则》长的,最是大度贤惠。

梁君湛这个哑巴亏,吃了整整三年。

他的父亲是扬州太守,我父亲是陇西将军,都不算站在权利的中心,可一文一武,相互扶持,守望相助。

所谓的八拜之交,指腹为婚,不过是为了将权力联姻说的好听点罢了,所以梁君湛不能亏待我,更不能休妻。

而我,势必在这座温婉水乡间,将自己蜷缩成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

3

我去家祠时,梁君湛缩在蒲团上,背上血迹斑斑,愣是一脸不服。

“夫君,你还好吗?”

我挤了挤眼泪,造作地走上去。

“这里有没有外人,你装模作样,又给谁看!”

梁君湛一看我,气得牙痒痒。

“夫君此言差矣,打在你身,痛在妾身啊。”

我用帕子捂住嘴,差点笑出声来。

“她怎么样了?”

梁君湛瞪了我一眼,又问。

“汪姑娘还在柴房,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叫人把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比祠堂暖和多了。”

“不准为难她。”

啧啧,梁君湛不愧是个惜花之人,自己都这般田地了,还有心情去担心别人。

我笑着看着他:“我素萩容是什么人,怎么会为难一个小姑娘?”

梁君湛一时语塞,良久,冷笑道:“不错,二少奶奶贤良淑德,当然不会。”

一个根本没有心的人,又怎么会去争风吃醋?

“湛儿他怎么样了?”

刚进门,梁夫人幽幽转醒,立刻挣扎着要起来。

“儿媳已经悄悄去看过了,夫君身上的伤口并无大碍,吃了大夫开的药,静静修养几天便是了。倒是婆母,气大伤身,悲极伤心,实在不宜挪动,不如就在这里,安安心心地养病吧。”

我端上汤药,温言劝慰。

“二郎媳妇,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梁夫人气地捶胸顿足,欲哭无泪。儿子这样,也是和她的宠溺分不开关系。只是梁家长子早逝,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幼子又是中年而得,自然多一份宠爱。

“男子多情,夫君若实在爱慕汪姑娘,也并非不可。若汪姑娘愿意进梁府,我愿与她姐妹相称,不分彼此,只是······这汪姑娘委实高洁,她并不愿作妾,若收作二房,老爷又不肯······”

我状似左右为难道。

梁夫人眼前瞬间一亮,又恨恨咒骂:“这下作娼妇!聘则为妻奔则妾,她一个小小主簿家的庶女,能给我湛儿当妾,已经是她家祖坟冒青烟了!当二房,呸,这贱人也配!你也温柔贤淑太过了,这种贱人不早早打发了,还收什么二房!”

“有件事······说来也奇怪。”

我有些吞吐地说。

“什么?”

“二爷与人出奔,咱们家都是不动声色,悄悄地去寻,派去的都是签了死契,嘴巴牢靠的家生子。 按理说不会惊动这么多人,结果满扬州城居然传遍了消息,让咱们家颜面尽失,这其中……”

“是汪白芷自己传出去的!”

梁夫人瞬间明白过来,脸色发白。

“这样心机叵测的贱人,怎么能留在湛儿身边呢,儿媳妇,你赶紧、赶紧去打发了她!”

“恐怕不行。扬州城的人都知道二郎和汪姑娘私奔,咱们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把她纳进家门,再悄悄处置,也算有个交代,到时候就是家事,没有人再来说闲话。汪白芷到底是个官家女子,不是贱籍,无法随意处置,若我们在这件事上留下把柄,被有心之人利用,到时候,恐怕对老爷的仕途不利。”

梁夫人养尊处优多年,并没有经历过这些事,一时间有些六神无主:“拿、那萩容你说,咱们该如何是好啊?”

“路得分两条。一条是汪家,一条是夫君那里。”

“怎么说?”

“汪主簿在公爹手下为官,他的庶女做下了如此丑事,必然是快快平息了为妙,要么送进咱们家做妾,要么青灯古佛,甚至死路一条。汪主簿为了仕途名声和女儿性命,只会求我们快快将汪白芷纳进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凭汪白芷打什么算盘,也非以妾之身入梁家不可。这样,事情总算可以掩下去。”

“那湛儿那边呢?”

“是狐狸总会露出马脚,她若心术不正,夫君早晚会看清她的真面目。”

4

下人将柴房打扫的很干净,铺了厚厚的被褥,小小的香炉散着青烟,一屋子融融暖香。

汪白芷蜷缩在褥子上,听见声响,紧张地攥紧发簪,见到是我,又慢慢地松开。

“二少奶奶,求求你,成全了我和二郎吧。”

汪白芷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汪姑娘,我当然愿意成全你。我可以和你姐妹相称,共事一夫,甚至平起平坐,和乐相待。可我万万是不能让你们私奔而去的。”

我慢慢蹲下身子,拿手绢轻轻拭去她苍白脸上的泪痕。

“老爷太太只剩这么一个儿子,若他和你私奔,就会被天下人所不齿,日后仕途上必定要绝了,他身为人子,让父母如此痛苦,他的心里,又能安乐吗?你又怎么忍心,让你的二郎,被天下人所不齿呢?”

“什么名利,什么富贵,我们都不要。只和他在一起,哪怕吃糠咽菜,我也甘愿。可是姐姐,二郎他是闲云野鹤,他不爱经济仕途,他和你在一起,根本不幸福啊,我们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我知道你爱他,可二郎的心里已经有我了,这是勉强不来的!你这么爱他,怎么忍心看他一辈子郁郁寡欢呢?”

我叹了一口气,这个人,怎么如此不识好歹呢?锦衣玉食不要,非要拉着一个富家公子哥儿出去吃糠咽菜。

“你是觉得,满扬州城的人都知道梁君湛和你私奔,梁家是要你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了,所以,在这里步步紧逼,仗着我好性儿,为难我,是吗?”

我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幽深。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你以为为了颜面,梁家必得捏着鼻子认了你,可你爹不过是个小小的主簿,他会为了你一个庶女,去开罪顶头上司吗?梁家大可接纳你,一顶小轿,抬一个姨娘进门,不算难事,等你进门,或打,或杀,或卖,全凭梁夫人心意。”

汪白芷紧咬着牙关,不敢出一点声音。

“我想你是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所以想破釜沉舟,先将我和梁君湛挑散了,带着梁君湛私逃,以此要挟梁家尊长,梁君湛是他们中年得子,势必熬不过思子之情,会心软。没了我这个碍事的大妇在前,又有梁君湛的心在你身上,到时候,你就不是个小小妾室或二房,太守府便任你拿捏了?”

“大少奶奶,你若是不容我,直说便是了,何苦安这么多罪名给我。我与二郎一往情深,我懂他心里的苦。”

汪白芷牙关打着颤儿,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

“汪姑娘不愿意也无妨,大不了就是青灯古佛一辈子。”

我偏过头问:“珍珠啊,听说扬州城有个绝色姑娘,叫什么来着?”

珍珠会意:“姓柳,名意晚。”

“对了。她父亲早年间也中过举,却因为太过正直而得罪权贵,被迫辞官,后郁郁而终。算来柳姑娘守孝期满,也该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入梁府多年,尚无所出,必要寻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为梁家开枝散叶。诶呀,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二郎还记得汪姑娘几分情真了。”

我一边叹息着,一边往屋外走。

过了几日,下人来报,说汪姑娘想开了,不想要双栖双飞,一世一双人了,愿意为二房。

“告诉她,晚了。老爷太太的意思,她只配为贱妾,不然,生死自便。”

我拿着找来的证据与汪白芷说的话,笑着问梁君湛:“如何?”

梁君湛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气得咬牙切齿:“你百般威逼利诱,她岂能不屈服? 我就是喜欢她,起码她心里满满的都是我! 素萩容,人人都说你是安分守己,其实这世上最离经叛道,无礼至极的,就是你! 你骗得了所有人,可你骗不了我。 你百般规矩,千般恭顺,实则才是最是大逆不道之人! ”

成婚三年夫君要纳妾,我答应还帮另添一新房后,他却气黑脸

我淡了笑容:“彼此彼此。既然你躲不了,我也逃不开,不如就安安稳稳,稀里糊涂地把日子过下去得了。”

反正谁也逃不出这个樊笼。

5

我并非突然提起柳意晚,在此之前,我曾经观察过她许久。

她的容颜不是绝顶的美貌,却明眸善睐,柔情似水,一眼看过来,真令人心里酥麻。

她父亲的脾气又臭又硬,生的女儿却好极了,知书达理,又有善心。明明自己日子过得也不富裕,却经常施舍乞儿孤老,上山礼佛。

父亲去世,也能守住仅剩的一点家财,关门闭户,不受地痞流氓欺辱,实在可敬。

如果梁君湛能选,这样的姑娘,应该是他的梦中情人。

我禀明梁父梁母,要以二房之礼,将柳姑娘迎娶过门。

“萩容,这······岂不是委屈了你?”

梁老爷皱着眉头,十分不愿。陇西战事吃紧,我父亲屡屡升迁,如果要一个孤女与我并驾齐驱,恐怕会惹我父亲不快。

“汪白芷和柳意晚放在一块儿,任谁,也不会选汪白芷。”

就这样,梁老爷和太太同意了这门亲事。

梁府处处张灯结彩,我面带喜色,亲自操持着这一切,迎来送往,扬州官眷见了我,不胜唏嘘。

她们一边感慨我的大度,一边又窃窃私语,猜测我有多难过,竟还能如此强装欢喜,跟个没事人一般,就是没人相信,我是真欢喜。

第二天早上敬茶时,柳意晚穿着浅碧色春装,梳着圆髻,斜插几支玉簪珠钏,如湖上玉柳,春风拂面。

她向我敬茶,弯身拜我,我笑着拦住了她,一家姐妹,何必客气。

“意晚名为二房,实则依旧为妾,岂可不尊重姐姐。”

我也不勉强,喝了她敬来的茶。

自从多了柳意晚,我感觉梁府的空气似乎都变好了不少。每天早上她都在我起床的前一刻来房中侍奉起居,粗粗用过茶饭,便一同向梁夫人请安,谈吐文雅有趣,逗得我与梁夫人忍俊不禁,也经常做一些粉粉糯糯的小茶点,沏一杯阳羡雪芽,对坐在满是荷叶的湖心亭上听雨。

我的衣衫不慎挂破了,她拿着绣绷,坐在窗前,素手翻飞,一支栩栩如生的并蒂莲就巧妙地遮住破损,又别具美感。

我看账本看的脑仁发疼,她拿着十几个清香的莲蓬,慢慢地剥给我吃,说莲子降火清心。

我若稍有个头疼脑热,她便鞍前马后,悉心照料,比珍珠居然还妥帖周到。

“珍珠,你说我是给梁君湛娶了个二房,还是给我自己娶了个?”

我吃着今天她做给我的新茶面儿,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珍珠一口一个山药糕吃得正香,哪里顾得上我:“管他呢。奴婢只觉得自从柳姨娘进了门,家里面可有趣多了,少奶奶也开怀了不少。”

我点点头,这倒是。

毕竟有一个美人儿天天在你跟前端茶递水,下厨抚琴,光看着,都赏心悦目,更何况那手艺是真不错。

之前梁君湛尚有私奔之情,常常去汪白芷那里,冷落柳意晚,后来也不知道是梁夫人耳提面命,还是怎么着,渐渐地便往柳意晚的绛雪轩去的勤了。

梁君湛不似之前鬼迷心窍,汪白芷眼见到寻死觅活实在是没有效果,转而投向我。

“姐姐,这柳姨娘果然是鼎鼎有名的美人儿,不仅厨艺了得,还会看账簿,打理府中事务了。”

我揉了揉揉太阳穴:“哦,前两天我看得太累,便找她代劳了。”

汪白芷僵了一下,又勉强笑道:“可她始终只是二房,如此行径,叫外人看了,终不大成体统。”

我饱含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府中之事,外人如何得知呢?”

她的脸色顿时煞白,喝了几口茶,便匆匆离去。

“派人盯紧她,别走漏了什么消息。”

我看着她有些慌乱的背影,阖住了了眼睛。

“是。”

6

“姐姐为何这样看我?”

柳意晚做着绣活儿,见我是不是看向她,莞尔开口。

“我很好奇,你对梁君湛说了什么,能令他这么快转变心意。”

虽然我知道柳意晚与汪白芷,一个如美玉,一个如顽石,可要分清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尤其是那些鬼迷心窍的男人家,指不定就喜欢汪白芷这样柔柔弱弱的美人灯。

更何况,以我对梁君湛的了解,他也不是个薄情寡性的人,总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汪白芷对他的······“ 一往情深,不能自已”。

“我只是······”

柳意晚放下绣活,思忖半晌:“寻常夫妻之间,哪怕妻子再大度,也未必会容忍像汪姨娘这样美貌又有才情的妾室,更不会让像妾身这样素有薄名的女子并驾齐驱,成为二房。一个女子的心若在丈夫身上,是绝会容忍旁人来分薄夫妻恩情的。”

“所以呢?”

“姐姐只想做个端庄持重的大夫人,妾身便做好一个为主母分忧解难的妾室。”

我看着她,心中突然明白了,不由一笑:“诸如汪白芷那般,不仅要身份地位,更要夫婿恩宠,柳姨娘的行事,也很不像个得宠二房。”

“这个么······是个很长的故事,姐姐如果想听,等哪天,意晚讲给姐姐听。”

柳意晚温柔地像明月下的一捧秋水,眼神却带着些落寞。

“少奶奶,你看起来,怎么不开心啊?”

珍珠看着我,有些不解道。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本来,我看中了柳意晚的性情,品貌,身世,觉得撮合成这一段婚事,既救了柳意晚的孤苦的困顿,又能补偿梁君湛,可惜啊,竟然同是天涯沦落人。梁君湛何其倒霉,在他身边的三个女子,竟然都不是真心的。我总算也知道,他之前为什么会轻易喜欢汪白芷这样的女子了。”

守着一块怎么都捂不热的石头,便容易被飘渺的萤火所引诱。

只可惜,那终究不是真的火。

7

陇西战事不断吃紧,邸报上的消息,也一日比一日凝重。朝廷虽然依旧在胜,可一次比一次艰难惊险。

我时常半夜惊醒,梦中一片血色。想着邸报上的消息,有时看看府上姨娘们寄过来的信件,虽只有只言片语,却不由得心惊肉跳。

常言祸不单行。今年不仅有战事,还有天灾。关中大旱,颗粒无收,不少百姓流离失所,逃往异乡。皇帝不仅要顾及战事,也要安抚百姓,仅靠国库的财力,与各地的存粮,怕是远远不够。

扬州虽未有大量灾民涌入,但零星几点,已经让人心惊恐慌,我命人将自己的珠宝首饰换成粮米,在城外搭设粥棚,略尽绵薄之力。

希望上苍体恤我多年以来,还算得上仁善乐施,保佑陇西大捷,让我父亲和边关将士平安归来。

“姑娘,陇西传信来了!”

珍珠慌忙捧着匣子奔来,我俶地起身,颤抖着手打开盒子。

“娇娇儿,见信如唔。别来良久,甚以为怀,近况如何,念念。

自汝远嫁广陵,乡书难至,父女生离,倏忽三载。往事种种,难论错对;今朝忆昔,不胜感慨。

今胡马叩关,群寇四起,险战数十,民残兵弊······余身受皇恩,惟马革裹尸,死战以报天子矣,望儿勿念。愿吾儿夫妇好合,如鼓瑟琴。九泉之下,余亦可瞑目,不愧亡妻。”

我扶着珍珠的肩头,颤颤巍巍地放下书信,泪飞如雨。

我最担心的事,似乎正在慢慢上演。

以父亲的老谋深算,能写出这样的信来,必定是窥见战事惊险,退无可退,已经心存死志,要以身殉城了。

“姑娘,也许是老爷思虑太过,万一朝廷大获全胜,将士们能平安归来,也未可知啊!”

珍珠也哭成了泪人,还不忘安慰劝解我。

纵使是希望渺茫,我也不禁存了一丝希冀。

几日后,正值午膳,梁老面带悲戚,梁夫人的眼神也躲躲闪闪,我的心“咯噔”一跳,瞬间提起。

慢慢放下碗筷,我看向梁老爷:“公爹,可是传来了我父亲的消息?”

梁老爷见我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眼,知道瞒不过去,叹息一声:“陇西传来战报,你父亲拼力死战,暂时保住了城池。

“那我爹呢?”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颤抖着声儿问。

“萩容,你……你一定要节哀,你父亲他……他为国捐躯,是大义,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万万不可出事啊。”

其他人都紧张地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柳意晚看着我白惨惨的脸,忧虑地扶着我的手臂。

我直直地挺立着,突然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听说三十多年前,我爹还不是什么大将军,不过是村头游手好闲的小子,家中颇有几亩田产,几间大屋。今日走鸡斗狗,明日喝酒赌博,好不快活。

都说久赌必输,渐渐地,祖上的田产房屋,都叫我爹这个败家子赔了个精光,穷困潦倒。地也不会种,书也读得不多,在村子里忒招人嫌弃,就想着去外面打拼,进了一个大宅院,当了个洒扫的杂役。

这天东家嫁女儿,花轿都到了门口,新郎却吃醉了酒,大庭广众下奚落小姐,说她貌若无盐,才学浅薄,蠢笨如猪,“一介乡野村妇,如何配我秀才相公”。

小姐一把掀了盖头,挽起袖子,堵着那秀才的家门,问候了秀才的十八辈子祖宗。

秀才气得直哆嗦,酒也醒了大半,恼羞成怒地骂道:“你这泼妇悍妇,这一辈子也只配贩夫走卒!”

小姐大怒:“我**你老母!你家徒四壁,一股子穷酸气,读了一肚子狗屁文章,一辈子也吃不上四个菜,我家一个杂役,都比你有出息!”

“那你就去嫁杂役!你要是不嫁杂役,你就不是人!”

东家要被愁死,女儿本来彪悍难嫁,他看中一个秀才,未尝没有赌他日后金榜题名的心思。 现在好了,从杂役里挑? 真是想得出来。

小姐倒无所谓,乐呵呵地啃了个鸡腿儿,把家中杂役叫出来排成一排,见到我爹时,眼前一亮,骨头一扔,拍板道:“就他了!”

我爹凭着当年富贵时养出的好皮相,从一群杂役里面脱颖而出,本以为也就浑浑噩噩一辈子了,没想到受了小姐这样大的青眼,感动的不行,立志要比秀才有出息,给小姐一洗前耻。

读书不行,就去征兵应伍。路上正巧救了去上京赶考的梁举人,两个人月下饮酒,引为至交,遂结为兄弟,约定日后结为儿女亲家。

时也运也命也。当初的穷酸秀才还在家中寒窗苦读,我爹一个小小士卒,在主帅陷落,敌人围困时,愣凭着一股莽劲儿,把大帅救了出来,凭着大帅的提拔和上阵厮杀博来的军功,一路青云直上,受封陇西将军,衣锦还乡。

那天真可谓是万人空巷。十里八乡的乡亲邻里吹锣打鼓,夹道相迎,小姐家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甲衣侍卫分行两行,旌旗飘飘。我爹身穿雁翎锁子甲,头戴凤翅紫金冠,跨着黄玉狮子骢,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捧着凤冠霞帔,抬着金银珠宝。

老爷家一早就等在门前。我爹翻身下马,先作了一揖:“岳丈大人。”再对着小姐作揖:“夫人!”把岳父老爷激动地直搓手。

当年的秀才屡试不第,在乡间做了教书先生,见到今日形状,不禁羞愧难当。我爹见着了他,倒和和气气地捧出了一匣白银,拍着他的肩头说,要不是你当年不娶之恩,也没有今日的陇西将军。往事一笔勾销,休要再提,从此以后,大家就是兄弟。

诸如此类的壮举,在小姐的家乡,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

小姐是独女,岳父老爷便变卖了所有家产田地,跟着女儿女婿一起去陇西赴任,安享晚年。

可惜小姐也是薄命人,生了孩子,一直不大安乐,女儿尚在总角,便撒手人寰。

一年期后,人人都劝我爹续弦,连岳父老爷都劝我爹,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爹犹豫了许久,始终拿不定主意。

夜半时分,我爹一个人坐在小姐的梳妆台前,看见小姐最喜欢的珊瑚钗,不禁潸然泪下。

小姐当了将军夫人,受封三品淑人,要什么金银珠宝没有,可她最喜欢的,还是我爹成亲那晚,送给她的亡母遗物,一只成色一般的珊瑚钗。

我爹喝醉了酒,痛哭着对其他人说:“我不过是个乡间草莽,承蒙小姐不弃,许嫁终身。为了一点薄名,成亲几月便跑到边关,一去就是三四年,生死未卜。人人都劝小姐改嫁,可小姐偏要等着我回来。跟着我来到边关吹风沙受苦,未等我给她挣来诰命,就这么去了。我常年驻守边城,不常回府,续弦后,后宅由妇人作主,如果委屈了我的女儿,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去见小姐?”

岳丈老爷在世时,我就在他膝下长大,他去了,我爹就带着我住在军中,几个裨将的娘子给我缝衣梳头,军师娘子像个书香门第家的闺秀,拿着千字文,抱着我,温温柔柔地教着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还有个小兵,比我大了几岁,天天带着我骑马打猎,上树捉鸟,下河摸鱼,东奔西跑。

后来……

后来我该嫁人了,我爹一定要将我嫁去扬州太守梁家,因为此事,直到出嫁,我没和他说一句话。

他虎目含泪,起轿前,将那只珊瑚钗放在我手里。

家中只有几个老姨娘在伺候起居,其中一个是我娘的丫头,专门留下照顾我的,颇认得几个字,时常写信给我,说说家中近况。

她说,梁家是书香门第,好人家,在扬州这样的富贵太平之地,又是我爹的结拜兄弟,实在是很好。

她说,前尘往事,都忘了吧,我爹也是不想我像娘一样受苦。

赌气嫁过来三年,我慢慢地体谅了老爹的苦心,只是我体会得太晚,而有些事,终究也不是体谅后,就能释怀。

8

我醒来时,珍珠守在床边,眼睛肿得像个核桃。

“珍珠,做几件素白衣裳,去将院子封了吧。”

我哑着嗓子,眼泪簌簌地流。

“是。”

珍珠捂着脸,悄悄地走开。

珍珠的爹是我父亲的贴身侍卫,我爹传来噩耗,想必她的父亲,也是凶多吉少。

梁君湛期间也来过几次,告诉我说,朝廷感念我父亲屡次艰难取胜,为国捐躯,追封为平西侯,追赠我母亲一品陇西郡君。

也好,总算也了了他一桩心事。

“你······劝你节哀的话,肯定很多人都说过了。不管怎么样,梁家就是你的家,你还有家人,别太难过。”

梁君湛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开口说完,便匆匆离开。

“其实少爷也不坏,就是耳根子软,爱瞎听别人的。”

珍珠见他那模样,破涕而笑。

“是啊,他是个好人,所以我有愧于他。”

我郁郁地说着,将被子拉起来,盖住脸。

“姐姐,你好些了吗?”

过了几日,柳意晚前来看我,她穿着素色的衣裳,头上只插了几支玉钗。

“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看着她,心中一酸,一软。

她拉着我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小腹上,眼眶微红,却笑着:“姐姐,我怀孕了。”

我惊了,轻轻将手贴在她的小腹上,感觉那微微一丝隆起,连着说:“好,好啊。”

逝者已以,生者如斯。

这个孩子让梁府变得活跃起来。梁老爷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笑容,而梁夫人更是喜不自胜,吩咐厨房,送给绛雪轩的饭食一定要十万个尽心。

我叫珍珠一定要派人好好看顾意晚,尤其是盯着汪白芷,别叫她耍什么幺蛾子。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父亲去世不过三个多月,陇西军情暂时稳定,但直接掌控者空出,朝堂上已经有人借机想重新清洗势力,仅从这几个月的官员升降,就可以隐隐窥见朝事的无穷变化。

梁老爷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此时定是十分忧愁。

这几年朝廷党争愈演愈烈,父亲在世时,持身虽正,却也难免夹在权贵之间,他们毕竟处在权力的外游,有些事,不得不做,以保全自己和家人。陇西战事尚未平定,就算要论功行赏,也不至于现在就追封侯爵,这个平西侯,十分耐人寻味。

梁老爷这几日脸色越发不好看,我心下琢磨着,可能要出大事,便去书房寻他。

“公爹,这几日愁眉不展,是不是……”

梁老爷见我前来,思虑半晌,似乎很难开口,最后长叹一声,说道:“我和你爹,虽然极力想做个纯臣,却始终都是枚棋子,你父亲被榨干了血,最后追封了个平西侯,咱们家……也快了。”

我心下一沉,只能说:“儿媳知道了。”

“你婆母遇见大事就慌,湛儿也是个不经事的,二房又怀有身孕,咱们家,还得你撑起来。”

我回去后,立刻清算家中银钱田产铺面庄子,将几个旺铺和风水好的庄子悄悄出手,换来的银钱,全部用来买祭田。

“少奶奶,这可都是上好的铺面田庄,就这么卖了,是不是太可惜了?”

珍珠看着地契,有些不忍。

“如果家里风平浪静,只要老爷还做官,不愁买不到好铺面,但愿我和老爷只是杞人忧天,只是损失点银钱,没什么大不了的。”

“汪姨娘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我这几次留心,看到汪主簿家的下人悄悄尾随着咱们的马车。”

我冷笑一声:“刚出事时,汪主簿恨不得打杀了这个给家族蒙羞的庶女,现在反而又是亲亲热热的一家子骨肉了,人啊。既然汪姨娘如此有闲情逸致,去,把她的院子封了,把她的贴身丫鬟带走,不许人再出入。”

汪白芷正看着家里传来的信,脸上掩不住的得意:“还以为素萩容真贤良,原来也不过如此,眼见着柳意晚怀了孕,居然偷偷将田产铺面换了钱,这可是贪赃啊。”

身边的丫鬟双桃也一脸得意:“咱们现在只要扳倒少奶奶,二房怀着孕,凭您和二爷的恩情,能主事管家的就只有您了。”

“到时候,柳意晚······”

汪白芷脸上浮起笑容,眼睛里闪过一丝狠辣。

“砰”地一声,门被撞开,十几个丫鬟家丁闯进来,将屋子里的丫鬟全都押了出去。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

汪白芷震怒,指着这些人,气得直哆嗦。

“大夫,这就是汪姨娘,给她诊脉吧。”

珍珠笑盈盈地走上前来,带着一个须发皆白的郎中上前来。

“你们是什么人,到底要干什么!来人啊,来人啊,杀人了!快来救火啊!”

汪白芷吓得乱喊一气,尖叫着挣扎。

郎中装模作样地把了两下脉,捻着胡须道:“这位姨娘似乎心智不大齐全,可能是受了什么刺激,而且经常头疼如狂,身边的人也有类似症状,似乎是痟首疾。”

“这么说,是会传染的咯?”

珍珠将嘴一捂,惊讶地大喊。

“你胡说什么,分明是你们主仆害我!素萩容,你无耻,你无耻!”

汪白芷挣扎着扑上来,十根鲜红的长指甲就要往珍珠脸上招呼。

“真是疯了,还不快将她拉下去。衣裳被褥全给烧了,换上干净的,屋子拿艾叶熏了,把患病的丫鬟扔到乡下庄子上去,让汪姨娘单独住在莲风苑里,谁也不许跟她接触,要是传染了病气,害了其他主子,可是要被拖出去打死的。”

珍珠一侧身,左手迅疾如电,抓住汪白芷的手腕,右手一记手刀,汪白芷立刻晕了过去。

“这汪白芷怎么就得了痟首疾了,府上也没有过,真是吓人,幸亏从没让她来厅前用饭,不然,咱们可就要遭殃了。”

梁夫人捂着胸口,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四时皆有疠疾,咱们府上没有,未必汪家没有。这几日汪姨娘常常与汪家来人密会,许是不慎染上了。”

我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啊?”

梁夫人脸上浮起一抹厌恶,“那告诉府里下人,汪家来人一概不许通传。意晚现在可怀着咱们梁家的子嗣,万万不可出事的。”

9

意晚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整个人都浮肿了不少,梁夫人掐着手指算日子,想着再过三个月,就能见到大孙子,不禁喜笑颜开。

日子仿佛还是那样安稳地流过,我和老爷也渐渐放下了提着的心。

只是疾雷不及掩耳,迅电不及瞑目。

这天一家子人正用饭时,忽听外面一片嘈杂喧哗,我一惊,梁老爷也放下碗筷,面沉如水。

“奉皇上旨意,调查扬州太守梁世青私买瘦马,结党附逆,徇私枉法之事。来人,脱去梁世青官服,打入大牢。”

几个身穿甲胄的武士走上前来,为首的那位一声令下,就要上前拿人。

“慢着!”

眼见一大群官兵就要进来,我站起来,暂时阻止他们。

“我家老爷尚未定罪,府中家眷自然不能按罪臣家眷论处。况且这里还有孕妇,请各位大人行个方便,让我带着女眷暂且避开,不要过分惊扰。”

几个人相视,为首那人便道:“按照朝廷律例,整个梁府都要被查封。你可以带着女眷退入内房,我手下的人就在外面严守,不过,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

我扶着梁夫人,珍珠扶着柳意晚,退回了我的漱玉馆。

梁老爷被收监,梁君湛因为尚未入仕,没受什么牵连,被看守在前院。除了一些女婢和我一同退进漱玉馆,其他仆人都关在前院,等梁老爷罪名议定,听候发落。

“萩容,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办才好啊。”

梁夫人晕了又醒,醒了又晕,哭成了泪人。

“老爷何时私自采买过扬州瘦马了?”

我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就……就前年燕王下扬州,因为燕王好色,各地官员都会献上美人,老爷也就送了两个,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啊。”

梁夫人六神无主,努力回想了半天,才想起。

“燕王是先皇长子,曾一度想立他为储,终究是碍于皇后母家,才传位嫡子,却给了燕王极大的权柄。这么些年来燕王如日中天,如今陛下怕是要清算他一党了。”

我心里一沉,如果梁老爷真的和燕王有牵连,那最低也要判个贬官降职。

我使了几千两银子,好不容易挣来了探监的机会。

几日不见,梁老爷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萩容,你……唉,燕王谋逆了。”

梁老爷低声说道。

“燕王在京城,企图撺掇太皇太后,联合几个心腹,想要谋逆,可惜陛下羽翼渐丰,今非昔比,悄然不动声色,背地里带着心腹将逆王拿下。当年与逆王有牵连的人,都被拉出去审讯了。”

“就算如此,公爹只是献过两个瘦马,难道也算附逆?”

梁老爷摇摇头,有些绝望:“不仅是两个。你以为燕王是真好色?他是借各地官员之手,收揽美女,又转赠到京城,甚至送进皇宫,作为内应。扬州瘦马又是天下闻名······我们心知肚明,只是不敢得罪他。燕王知道我和你爹是八拜之交,曾以重金相赠,软硬兼施,我不敢收,却又不敢不收,又想着……”

“爹糊涂啊!”

梁老爷仰面,老泪纵横。

“当年的燕王,何等炙手可热。举国上下,谁不畏惧,皇帝在上,犹如傀儡。我便心存侥幸,想着恭维他一点点,万一日后他真能荣登大宝,我就……这个太守的位置我已经坐了快十年了,也许百尺竿头……唉!”

这世上谁没有一点点私心,可就这一点私心,就叫一个兢兢业业十年的清廉太守,堕入万劫不复。更何况,他与我父亲乃是儿女亲家,我爹镇守一方,握着军中大权,皇帝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人和燕王有牵连呢?

我背后突然升起一抹冷意,浑身汗毛倒竖。

如果我爹没有战死,以现在的局势,他会怎么样······

话又说回来,既然梁老爷都被逆王之事牵连,我爹又怎么能被追封为平西侯呢?

10

我神不守舍地回到梁府。

这件事情地背后扑朔迷离,已经不是普通人所能明白的了,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梁家在劫难逃。

即便如此,我们依旧怀着一丝希望,希望陛下看在梁老爷这十几年来兢兢业业,为民谋祉,切莫要降雷霆之怒,准许他告老还乡。

“少奶奶,不好了,朝廷的旨意派了下来,老爷被判斩监候了!”

珍珠急急忙忙地跑进来,惊慌失措。

“什么?!”

我一惊,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怎么会判斩监候呢?

“是真的,闭府的时候,文芳不在梁府下人册子上,悄悄逃出去了,这些天她一直在外面留心动静,今天飞鸽传书过来,说是要判老爷斩监候,主审的叫······叫岑听枫。”

“谁?”

一旁做针线的柳意晚突然惨白了脸色,颤声问。

“岑听枫。岑参的岑,枫叶的枫。”

我看着面如金纸的意晚,心口一紧:“意晚,意晚,你怎么了?”

“是他,原来是他。”

柳意晚一双明眸渗出泪珠,突然凄惨地一笑:“是他啊——”

我的眼前突然一片灰暗,唯一鲜艳的,就是从她身下不断流出的、触目惊心的红色。

“快来人,柳姨奶奶要生了!”

院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幸好这几日常备下热水,稳婆也有,急急忙忙地布置着产房,将柳意晚推了进去。

我坐在产房外的花厅旁,听着里面稳婆与丫鬟不断地喊“使劲儿”,一盆盆热水端了进去,换成一盆盆血水抬出来。还有意晚一声比一声低地惨叫,叫一声,我心里抖一下。

“菩萨真人,神佛在上,信女素萩容愿折寿十年,万求保佑柳意晚母子平安。”

我心中低低念到,紧紧攥着双手。

“大少奶奶,柳姨奶奶胎位不正,怕是要难产啊!”

稳婆满手是血地冲出来,对着我焦急地说。

“那怎么办?”

我扶着珍珠的手,努力定下神问。

“需得请扬州的妇科圣手杨大夫,他从鬼门关拽回无数难产妇人,最是在行。”

“行,我这就去找杨大夫,你们快去看顾好意晚,千万不要让她出事,等着我回来。”

我和珍珠两个急匆匆地向门外冲去,驻守的衙役立刻将我们拦下:“站住!”

“各位大哥,行个方便,我家姨奶奶要生了,是难产,我们必须得出去找个大夫。”

珍珠立刻上前,将一卷银票往衙役的袖子里塞。

那衙役收了银子,却冷笑两声:“上面有令,现在就是一个麻雀也飞不出梁府!”

“上头虽有令,可上天有好生之德啊,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就算不让我们出去,您也通融通融,派人将杨大夫请过来,救我们姨奶奶一命吧!”

珍珠哀求道。

两个衙役不怀好意地相视一笑:“梁世青附逆,这一家子都是罪臣,生下来也是被卖身为奴的命,倒不如不生。”

珍珠气得脸发白,我冷眼看着,梁老爷平日恤民怜下,这些人在扬州衙门里做事,平日未尝没有受过他的恩惠,如今却落井下石。我一脚踹开挡在前面地衙役,带着珍珠往外冲。

“有人要逃跑,梁家有人要逃跑!”

两个衙役立刻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一群拿刀侍卫围了上来,明晃晃的刀架在我和珍珠面前。

“我爹为国捐躯,皇帝刚封了他平西侯,就算梁家遭难,我素萩容也算是忠烈之后!如今梁老爷虽倒,可梁家还没判罪,你们谁敢拦我!”

我怒目横视,喝道。

想起意晚难产,如今生死未卜,我咬着牙,索性豁了出去:“去给我请杨大夫,快去!不然我就碰死在刀刃上,上面还没有放话,你们敢杀平西侯的独女,我看你们谁能活!”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又担心我真的不要命了,犹犹豫豫地拖着。

“出什么事了,吵吵嚷嚷地,成何体统?”

一个沉稳略带点暗哑的声音响起,我微微一颤,不可置信地看向来人,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

“临大人!”

临大人?

我一怔,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身跨白马的男子。他长身玉立,缓带轻裘,带着一个白玉面具,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莹白如玉的肤色,透着一股难言的贵气与慵懒,却没有我印象中的飒爽英姿。

一股难言的失落笼上心头。

几个侍卫仿佛看到了救星:“上面不要人出入,梁家少奶奶非要请杨大夫进府。”

“为什么?”

临大人转头看了我一眼,优容地问道。

“说是他们家的二房要生了,是难产。”

“既然如此,便差人速速请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上面的事,有我担着。”

临大人轻轻一笑,声音与我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可完全不同的身影与气质,却又将我生生从回忆里拖出来。

“谢过,临大人。”

我闭上眼睛,定了定神,转身回去。

那个人已经埋骨黄沙三年了,就在我嫁进梁家的那一年。

“生了,生了!”

杨大夫进去没多久,房子里就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满屋的人激动地快要哭出来,梁夫人喜极而泣:“快,让我瞧瞧!”

“恭喜夫人,恭喜大少奶奶,是个千金小姐!”

稳婆抱着孩子出来,一脸喜气洋洋。

“萩容,你快看呐,这孩子生的多漂亮,这小脸蛋,和她爹小时候一模一样。”

梁夫人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哭了出来。

“诶呀!”

产房里,稳婆突然惊慌起来:“柳娘子血崩了!”

杨大夫赶紧跑进去,一众人的心又被揪起来。

“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梁夫人看着怀里嚎啕大哭的孩子,又看着灯火通明的产房里,杨大夫淋漓的大汗,吓得浑身发抖。

“把孩子抱给乳娘喂奶。”

我使了个眼色,珍珠立刻将孩子抱走。

“婆母,你守了一夜,也累了,快快去休息,这里有我。”

我低声地劝着梁夫人,将她劝走。她一向软弱,梁老爷刚被判了斩监候,如果意晚再出了什么事,恐怕她难以承受。

“杨大夫,怎么样了?”

我一把抓住往出走地大夫,焦急地问道。

“夫人,这位娘子几番遭受刺激,拖延得太久,已经回天乏术了······老朽无能,还是准备后事吧。”

须发尽白的老头一脸惭色,我松开了手,往产房里走去。

房里一股逼人的血腥味,意晚倒在拔步床上,她的面色,居然带着点红润,整个人从容地躺在床上,见着我,侧头微笑:“姐姐,你来了。”

她看着我,吃力地一笑,泪水滑落到百子千孙被上。

我心头一紧,这怕是回光返照之象。

“意晚,是我害了你。”

我心酸地握住她的手,发现那手凉得吓人,仿佛一块薄冰。

“我不成了。”

她摇摇头,喘不上来气,我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旁边的双成泣不成声。

“把孩子抱过来,给意晚看看。她还没有名字,你给她起一个吧。”

我招招手,珍珠将孩子抱了过来,柳意晚吃力地拄着我的手,看着这个小小的孩子,她刚刚吃完了奶,现在在睡着,既不哭也不闹,十分乖巧。

“枫香晚华静,锦水南山影。就叫······南锦吧。姐姐,你还记得我说的那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吗?我怕以后,没机会说给你听了。”

柳意晚说着,眼角不断流出泪来。

“从前,有个举人,姓柳······”

从前,有个举人姓柳,因为两次都考不中进士,就去做了个县官,勤恳执政,为人清廉,却也执拗,拿包青天当楷模,铁面无私。别人笑他就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柳举人妻子早丧,只有一个女儿。那女儿出落得弱柳扶风,姣花照影,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刚十五六岁,上门说亲的人,都要把门槛踏破。

不管旁人介绍什么,柳小娘子都面色如常,十指翻飞,一朵精巧的牡丹就绣了出来。柳举人知道,女儿这是不愿意,就打发走了冰人。可次数多了,柳举人也忍不住犯愁,女儿啊,这么多青年才俊,难道就没一个看上眼的?这样拖来拖去,年纪大了,可不好办婚事啊。

其实柳小娘子心里有了一个人,是柳举人顶头上司的爱子,人称玉面小郎君的岑五郎。

那日柳小娘子随父亲去贺知府大人千金出阁之喜,正碰见一个少年当街打马,剑眉星目,玉冠华服,真是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少年从柳小娘子马车旁走过,微风动,帷幕掀,四目相对,小娘子红了脸。

少年郎回到府,晚宴上白日里那个姑娘,在花园旁捻着一朵玉兰花。

常说灯下看人,月下看花。这朦胧月色下,那姑娘比白日里见到的更加清丽。

“枫香晚华静,锦水南山影。”

岑听枫念着这一句诗,仿佛丢了魂。

岑家父母几次三番,旁敲侧击,终于知道了儿子有了心上人,就是柳县令的女儿柳意晚。于是请人前去说媒。

这次柳小娘子低着头,不发一语。柳县令心中了然,知好色而慕少艾,女儿确实该嫁人了。

这本是一桩好婚事。可是随着两家定亲,来往越发亲密,柳县令却看出了一丝端倪。

去年县里决堤,柳县令上报朝廷,朝廷却只补发了一点点银子,用于赈灾。柳县令无法,只能带着县里的男女老少,一起扛着黄土与沙石去堵堤口,但这治标不治本,今年雨水多,眼看着再不抢修,又要发洪涝。但是救灾修堤坝的银子迟迟不下来,多番观察,才发现是岑知府将朝廷发放的赈灾银粮全部都私吞了。

柳县令虽只是个小官,却有个交好的同窗在御前,也是个刚正不阿的言官。柳小娘子跪着求他,不要把这封信发出去,一旦上达天听,岑听枫的父亲便是死罪,一点挽回的机会也没有了。

女儿苦苦哀求,柳县令也动摇了,便让女儿告诉岑五郎,让他父亲将赃款全都还回来,修好堤坝,安置因去年受灾而艰难度日的百姓,就算事了。

柳小娘子告诉了岑五郎,岑五郎大吃一惊,没想到父亲居然这样。岑五郎让她尽量劝住柳县令,他会尽快让岑知府凑够银子,还回去。

这天岑知府请柳县令过府一叙,笑嘻嘻地将他请进了书房:“五郎母亲虽中意赵通判的女儿,可有我做主,她不会受半点委屈。”

说着就拿出了一卷银票,悄悄塞进了柳县令的衣袖。

话里话外,是柳家高攀。两家既然已经有了婚约,那柳县令不过就是想来分杯羹。

“我爹是什么人啊,岑知府居然用银钱轻鄙他。”

柳意晚不由一哂,眼睛里的泪水仿佛都要渗干了。

“他当晚就将信送了出去。陛下大怒,下令彻查,没想到牵连甚广,最后岑知府被判了秋后处斩,岑家几个当官的子侄全部被贬。水至清则无鱼,我爹在官场上遭人排挤,无法做官,便带着我辞官回了扬州。”

“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和他有什么交集了······可是没想到,他居然······姐姐,是我的错啊,他恨我爹,在报复我啊,却连累了梁老爷。”

我抱着意晚,听着她越发微弱的气息,如同游丝。

“锦儿、就托付给,姐姐了,我、我好······累······”

她的手从我手上轻轻滑落,像一片花瓣入水。

“小姐!”

双成忍不住放声大哭,珍珠侧着脸,泣不成声。

凉月生秋浦,玉沙鳞鳞光。谁家红泪客,不忍过瞿塘。

“珍珠,你去告诉外面,柳县令之女柳意晚,难产······而逝!”

11

正在搭设灵棚时,一个男子策马直冲进来,长相清俊,却状似疯癫:“柳意晚呢,她在哪里!”

我冷眼看着他:“岑听枫岑大人,是么?”

岑听枫红着眼睛看着我:“柳意晚呢,叫她出来见我!”

“岑大人年纪轻轻,眼睛却出了问题么?她已经死了,就在前夜,难产而死。”

我一步步走上前,脸上一片冰凉。

“她听见主审的钦差叫岑听枫,她觉得是她连累了梁老爷,才被判了斩监候,一时气血激荡,引发早产。梁府被围,衙役不肯放我们去找大夫,等后面大夫来了,已经迟了。”

岑听枫踉跄地倒坐在台阶上:“我······我只是想见她,我想要她来见我,我不是,我……她不愿意……”

“你什么意思?”

我攥紧了衣袖。

“梁世青只判了流放,没有判斩监候,我只是想将事情说严重一点,让她来求我。我想见她,可又怕她不愿见我。”

“那文芳呢?她是我爹给我的护卫,根本没在梁家名册上,你们怎么通过她递消息进来的,你们把她怎么了?”

“什么文芳?”

岑听枫疑惑地问,看表情不似伪装。

“你是通过什么方法,将梁老爷被判斩监候的伪消息递进梁府的?”

我心头似被谁狠狠地揪住,有个答案填满了胸膛,就要呼之欲出。

“是临涉江说,有办法让你们相信。”

岑听枫慢慢地思索,突然脸色一变:“他为什么要害意晚?”

“临涉江是什么人,他是哪来的,他以前叫什么?”

我揪住岑听枫的衣领低吼着质问他,泪流满面。

“你疯了,放手!我跟他又不熟,我只知道他是陛下的亲信,三年前从陇西战场上带回来的!放开我!”

岑听枫狠狠地甩开了我的手。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我跌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原来他还活着。

还好,他还活着。

12

燕王谋逆,被判处斩刑,抄没家产,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内眷充入掖庭。附逆谋反者满门抄斩。

梁老爷罪行较轻,被剥夺官职,流放一千里,家产充公,活契下人一律遣散,死契的由官府发卖。

梁夫人与梁君湛,对逆王之事并不知情,查明之后贬为庶人。

汪白芷知道后扯着嗓子骂了一宿,她大概万万没想到进了太守家的大门,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梁君湛忍无可忍,给了她一封休书,几两银子,让她自行回家。

“萩容,这封和离书,你收下吧。以后就让锦儿跟着你。”

梁君湛脱去了玉冠华服,经历了这一场,他似乎成熟了不少,眼角眉梢带上了一丝风霜。

“那你呢?”

“父亲年事已高,遭遇流放,身体受不住。娘要跟着爹,我身为人子,必然要去照顾他们,幸亏你机智,将东西折变成了祭田,没有被抄去,你守着这些田产,足够你和锦儿生计。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对你不好,现在还要拖累你。”

梁君湛落寞地说。

“其实没关系,我讨回来了。每次你做错了事,我都在旁边添油加醋,气得公爹拿家法打你。”

我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他也笑了:“三年前,要和你成婚,其实我没有那么抵触,只是······”

只是没想到,刚掀开盖头,我拿着一把剪刀,冷冷地看着他,将洞房花烛夜,变成了修罗场。

“你那时候,心里面有人了吗?”

梁君湛想起当时的情况,不由苦笑。

“是。我喜欢一个青梅竹马的小兵,我爹不想我像我娘一样,一辈子等不到夫婿回家几次,就拿他作威胁,抓着我上了花轿。我就在心底暗暗发誓,即使我逼于无奈,上了花轿,也不会和你做真夫妻。”

其实我和他趁夜私奔,被我爹带着兵马抓了回来。我爹知道说不动我,便说,我是他闺女,肯定不会拿我怎么样。可那个小子不过是他手下的丘八,要杀要剐,轻而易举。再说了,我肯为他不顾名声,他难道也不顾惜性命?

我动摇了。

即使他选择了性命,没有选我,我也不怨,只要他好好活着,我知道他活在这个世上,哪怕不能相守。

可我让我选,我怎么能轻掷他的性命呢?我爹能从一个小兵做到陇西将军,自然有铁血手腕,不是随便放狠话威胁人的无能之徒。

我同意了,要求我爹放了他,提拔他,让他娶妻生子。

“我一定会遂了爹爹的心愿,不妒不忌,相夫教子,贤德淑良!”

那几天,所有人都劝不动我,一直到出嫁,我都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

再后来,姨娘差人送信,说敌人偷袭,那个小将牺牲了。

我将那支珊瑚钗,连着我前十七年所有的喜怒哀乐,埋在了枇杷树下。

“银子你带着吧,流放路途遥远,需要打点的地方多。”

梁君湛张口欲言,却又无话可说,最后只能说:“多谢。”

“那么,梁公子,就此别过。”

13

我带着南锦,回到了我娘的故乡。

陇西太远,扬州也不安全,我思来想去,便回到了这里。

当我知道临涉江还活着,又是陛下亲信,仕途坦荡,便足矣。有些事情注定没有结果,再纠缠,或许也是有缘无份。

我买下了外公当年的大宅子,带着珍珠和文芳,买了一些田地佃户,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

小镇上的人还记得我爹娘。因为爹当了将军,惠及故乡,镇上的人淳朴,还记着那些恩情。当年的秀才也已年过半百,如今儿孙绕膝,提起我父亲,不胜唏嘘。

庭院里的海棠花已是绿肥红瘦,春去秋来,不知道多少个年头。

这一日,我正坐在花下看着画本,南锦突然兴冲冲地跑进来:“娘,你看,漂不漂亮?‘

我看着她手中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珊瑚钗,一时间思绪恍惚,不知如何开口。

“一个叔叔给我的,他说,他找了娘亲好多年了,要是娘亲想见他,他现在就在门外。”

门外垂柳下系着白马,一个清俊男子坐在树下,身边放着那个白玉面具,脸上依稀能看出几分当初的模样,只是多了一道长长的刀疤,生生将一张俊脸毁掉。

“你来了。”

他衔着一根狗尾巴草,见我出门,展颜一笑,还似当初的少年。(原标题:《秋夜月:误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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