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李国平(广州大学岭南文化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
有清一代,上至统治者,下至平民百姓,几乎无不受“四书五经”的影响。清政府袭用明制,以《四书》科举取士。康熙为《四书解义》作序,强调“朕惟天生圣贤,作君作师,万世道统之传,即万世治统之所系也”(《大清圣祖仁皇帝实录》),有意将“君权正统”与“理学道统”相结合,借程朱理学维系统治秩序。官方的文化政策促使文人逐渐脱离明末心性空疏之学而致力于“返经书”“经世学”,文坛风气为之一变。通俗小说作为流行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样受此影响,其编刊呈现出雅驯、经世等特点。
顺治康熙时期,书坊与文人在编刊小说时,开始自觉秉持存真去伪、戒欲戒淫、训归儒雅的态度。江左樵子在《樵史通俗演义·跋》中说:“然真则存之,赝则删之,汇所传书,采而成帙。”而受统治者推崇“程朱理学”的影响,清初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也自觉地将男女风情纳入道学正途,强调“名教中自有乐地”。如“名教中人”所作《好逑传》,书名取《诗经·关雎》“君子好逑”之意。该书序言指出,其所谓“好逑者,其必和谐有道,备极夫妇之欢,于足法随,唱非淫曲,尽人伦之乐而无愧者也”。“寉市道人”所作《醒风流》,也以宣扬“名教”为己任,在小说中宣称“朱熹等阐发正心诚意之学,实万世治平之纲领”,主张“道学尊而教化立”,其所写才子佳人皆恪守纲常名教,其用意在于使“世之逞风流者观此,必惕然警醒,归于老成”。素政堂主人在《人间乐序》中也说:“若夫风流蕴藉,共观关雎、周召二南,乐偕家室,则是编是也。”在《定情人》中,他又议论道:“所谓良姻者,其女出周南之遗,住河洲之上,关雎赋性,窈窕为容,百两迎来,三星会合,无论宜室宜家,有鼓钟琴瑟之乐……此方无愧于伦常,而谓之佳偶也。”(第一回)
清初话本小说名家李渔也积极倡导“既删《郑》《卫》,当续《周南》”(《十二楼》之《合影楼》第一回)。他在《十二楼》中多次引用“四书”中的名句,发表议论,阐释话本主旨。如《生我楼》第一回开头即说:“《四书》上有两句云:‘富润屋,德润身。’”然后便议论道:“这个‘润’字,从来读书之人都不得其解……若说润屋的‘润’字是兴工动作粉饰出来的,则是润身的‘润’字也要改头换面,另造一副形骇,方才叫做润身。把正心诚意的工夫反认做穿眼凿眉的学问了,如何使得!”《鹤归楼》第一回开头也说:“我这回野史,又说人间的死别胜似天上的生离,总合着一句《四书》,要人‘素患难行乎患难’的意思。”因此,李渔的好友杜濬在为《十二楼》作序时指出:“今是编以通俗语言鼓吹经传,以入情啼笑接引玩痴。”
很显然,这些小说编创者对“情归于正”的强调,与晚明主情、尚情甚至对“好货好色”津津乐道的风气大异其趣。由此可见,由明入清,通俗小说的编创主旨已发生逆转。而这与当时社会提倡宗经明道、推崇“四书五经”与礼乐教化的文化氛围有很大关系。顾炎武曾倡言“文须有益于天下”,声称“凡文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与友人书三》)。蔡元放评改《东周列国志》时也强调:“《易》与《礼》《乐》,经中之经也,而事亦纪焉;《诗》《书》《春秋》,经中之史也,而道亦彰焉”,至于“稗官固亦史之支流……善读稗官者,亦可进于读史”;而他评点《东周列国志》则“依理论断,是非颇不谬于圣人”。杜纲编撰《南北史演义》也旨在以史为鉴,宗经明道,诚如许宝善所指出的:“阅者即其事以究其故,由其故以求其心,则凡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胥于是乎在。”(《南史演义序》)这说明以经学义理指导小说编创、复以小说诠释经学义理,已成为小说编创者的自觉追求。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文人还刻意以“四书”经义来阐释、评点某些小说名著。如清人张书绅《新说西游记》就指出:“今《西游记》,是把《大学》诚意正心、克己明德之要,竭力备细,写了一尽,明显易见,确然可据,不过借取经一事,以寓其意耳,亦何有于仙佛之事哉?”“予今批《西游记》一百回,亦一言以蔽之曰:只是教人诚心为学,不要退悔。”张新之《红楼梦读法》也指出:“《石头记》乃演性理之书,祖《大学》而宗《中庸》”;“是书大意,阐发《学》《庸》,以《周易》演消长,以《庄》《骚》寓本旨,以《国风》正贞淫,以《春秋》示予夺,《礼经》《乐记》,融会其中。”洪棣元《镜花缘原序》也说:“不知者仅以说部目之,知之者直以经义读之。盖温柔敦厚,《诗》之教;疏通知远,《书》之教;广博易良,《乐》之教;洁静精微,《易》之教;恭俭庄敬,《礼》之教;属辞比事,《春秋》之教。是书兼而有之。”此类评价,虽未免牵强附会,但其命意则在弘扬儒家“六经”之义,发挥小说劝惩教化之功。
至于刊刻小说的书坊主,也喜欢依据“四书五经”,阐发小说精义,为小说刊行张本。如云水道人在其刊刻的《巧联珠》之序中说:“此非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仪’者与?亟授之梓,不知者以为涂讴巷歌,知者以为跻之风雅无愧也。”水箬散人编刊《驻春园》时声称:“试从大学序以思,足占一往而深,又在嘤鸣之上。《易》书于男下女而系之咸,于二女同居则命之睽。见情有可通,亦有所隔。汉儒训诗雎鸠,谓求贤女以自助,其义甚长。情之为用,至斯而畅。”(《驻春园小史序》)好德堂重刊《好逑传》:“因思二南仍在人间,桃夭未尝乏种……惟德流荇菜,方享人间之福。礼正斧柯,始成名教之荣。”(见书首序)
书坊主之所以强调其所刻小说能阐扬名教、教化民众,这与清政府制定的“实能阐发孔、孟、程、朱之正理者,方许刊刻”(《康熙实录》)的出版政策有一定关系。如书业堂刊《说呼全传》,即公开宣扬:“然必有关惩劝扶植纲常者,方可刊而行之。”世裕堂主人也特意指出其所刻《续证道书东游记》,是“假圣僧东游,发明人伦”,“借酒色财气、逞邪弄怪之谈,一魅恣,则以一伦扫,扫魅还伦,尽归实理”,“总皆描写人情,发明因果,以期砭世,勿谓设于牛鬼蛇神之诞,信为劝善之一助。”(见书首序)诸如此类的论调,可谓屡见不鲜。
综上所述,清代文人在编创、评点和刊行通俗小说的活动中,往往颇为自觉地以“四书五经”作为指导思想,刻意强调小说翊扬名教之功。这样做的意义至少有四点:一是将通俗小说的生产纳入主流文化的价值轨道,实现了小说“小道”与儒家“大道”之间的有效互动;二是提升了通俗小说的文化品格,彰显了通俗小说的思想内涵与社会教化功用;三是利用通俗小说“易观易入”的艺术特点,有效地促进了儒家经典在民间社会的普及与传播;四是在普遍视小说为小道、末技的时代,以小说附骥“四书五经”,发挥其资政体、助名教的功用,也有助于改变封建社会歧视小说的传统,抬高通俗小说的社会地位,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助推通俗小说的刊行与传播,扩大通俗小说的社会影响。
《光明日报》(2024年09月09日 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者:徐刚(作家、诗人,曾获鲁迅文学奖等)
福建有大树,榕树为其一。尤其在福州,山峦连绵奔突,林木随之踊跃,有“榕城”之称,榕树之城也。漫步福州,就是漫步榕树下,榕树与这座城、与市民生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两名儿童在福州市江心公园里的榕树下玩耍。新华社发
榕者容也
林木立足高山之巅,生根悬崖绝壁,有山始有树,见树不见山。或曰:高山托起了大树,大树挺拔了高山,山树一也。山上的树,老树、古树、年轻的树,盘根于块垒,错节于陡岩,伴之于峻岭丛山间的江河,树底下荆棘丛生,花草欣然,地衣遍布,始有大地的生机勃勃、万般气概,自上而下的源源流出。因此我们才可以说,大地不是精神,但大地富有精神。
福州国家森林公园内的“榕树王”资料图片
树木林林总总,本文只说榕树——福州的榕树。笔者于今年清明前日到福州,踏访西湖、左海、三坊七巷、老街古巷,由白马河内河直至闽江囗……见到最多的是榕树,见多了熟能生情,似可对话,难分难舍。在榕树家族中,有二十多种榕树会生出气生根,初长成的气生根细似麻线。榕树长势渐旺,气根顺着横生的树干继续生出,继续往下长,一根挨着一根而成排,一排紧邻一排而成“树帘”或“树瀑”。何称“树帘”?何称“树瀑”?一棵榕树生出了几十上百几百条气根,垂在树上,随风起浪,有的已扎入土中,有的还飘在空中,如帘如幕,“树帘”也;若有大风则上下翻飞,如瀑布倾泻而下,“树瀑”也。成为“树帘”“树瀑”是榕树独木成林的过渡,当这些气生根先后扎入泥土,就成为像树干一样的支柱根。气根的形态丕然一变,亦令人惊叹!气根从树身上垂下,未落地之前的柔软不再,一旦接触到地面,它便深入地下,不择土壤,不怕干旱,不惧寂寞,即便是山石陡壁,它总能找到立地生根处。它是根,它又不同于地下的根——那是在地底下托举的根,根系宏大而庞杂;气根则是榕树自生的支撑根,试想:一棵可容纳数百上千人树下看风景的大榕树,没有数量众多的气生根支撑,何能屹立?何能昂然?何能阅百岁千载之时光流逝而依然绿叶招摇?又何能聚风雨,纳霜雪,集百鸟?鸟有鸣声曰:此处有诗意的安居!一种树有一种树的形态,一种树有一种树的特点,一种树有一种树的性格,如红松之挺拔,如古柏之苍劲,如楠木之端直……独独榕树,每一棵均有不一样的格局、不一样的姿色、不一的形态。
各种形态中最让人讶异惊心的,是独木成林,是雍容大度:树冠荫盖若大厦状,容小草、容动物、容鸣禽、容地衣及无可计数之小生物、容人类避暑避风雨。榕有远望境界,榕有宽阔胸怀,榕非容乎?榕者容也。
榕树简史
我国和埃及是最早记载榕树的国家,培育、种植榕树的历史,几可与早期中国文化史相映衬。东汉许慎《说文解字》记有“榕”字,北宋泉州晋江人梁克家著《三山志》,有“榕叶堂前坐昼荫”句,《南方草木状》有榕树栽培记载。历史典籍告诉后人,我国最晚在东汉已开始种植榕树,距今1700多年。还可以合理想象的是,有野生榕方有种植榕,唐之前野生榕树的繁殖有二法,一为种子,二为扦插。种子的自然传播不说,扦插法绝非一夕可成,先人为此经历了多少失败,用去了多少时间?无可考。这也说明,在福州,在我国南方、西南方热带、亚热带地区,野生榕的出现远在东汉之前,大地洪荒,烈日当空,野生榕树出矣。可以联想的是,当年的荒野辽阔而寂寞,为森林所覆盖,有野兽出没。男人们围猎野兽时,正好在一大树下。先民对树木并不陌生,如此巨树,称霸林间,却未曾见过,围猎成功,茹毛饮血罢,恰值酷热时,便在大树底下歇息,待夜风习习,月上中天,便呼啸而归。这是人与榕的第一次偶遇?
福州的榕树、林木,为人们细心地保存着若干史迹,感受那蹉跎岁月中的辉煌。闽越王无诸在汉初于福州建冶城,旧址在今鼓屏路一带,此福州古城也。北有森林茂密的越王山,如屏风挡住了北来寒流,又称屏山。山林中有大榕,根深叶茂,气根扶持,有社稷安定之象。其东麓为冶山又名泉山,小山也,无诸在此筑城。此地山环水绕,百泉会一池,汩汩而有声,传说欧冶子在此铸剑,又称欧冶池。今尚留一池有水,怀想者可临池一叹。冶城既成,闽越国即禁止在屏山采樵。元代萨天锡有《越台怀古》诗:“越王故国四围山,云气犹屯虎豹关。铜兽暗随秋露泣,海鸦多背夕阳还。一时人物风尘外,千古英雄草莽间。日暮鹧鸪啼更急,荒苔野竹雨斑斑。”
福州榕城之称起于何时?史论家一般认为始于宋英宗治平年间(1064—1067),张伯玉主政福州时。当时福州城内河沟众多,居民得用水之利,却也饱受旱涝之苦。为什么?堤岸无保护之草木也。加上气候炎热,每到夏天满城火辣辣的骄阳,居民得热病者众。张伯玉走访里巷,得知榕树生长快、冠幅广,根能固岸,荫可送凉。便发出告示:“令通衢编户浚沟六尺,外植榕为樾,岁暮不凋。”张伯玉带头在州衙门外种榕树,并与民共劳作,是时福州,种植榕树成为社会风潮,此风潮因为有利于百姓有利于社会进步,而成为福州人生活的一部分,成为福州的精神得以传承至今。张伯玉“编户植榕”后,据方志记载:福州一城“熙宁以来,绿荫满城,行者暑不张盖”。自此榕城之名大张。名字的命名力是如此准确、美丽而又有穿透力,它同时包涵了社会进化及推动这一进化的人物,彪炳史册者,代有其人:福州首任太守为晋人严高,在张伯玉之前,闽王王审知筑夹城以护城扩地,为编户植榕提供了基础;人才之盛在有宋一代尤为突出,蔡襄、程师孟、曾巩、梁克家、赵汝愚、辛弃疾、陆游、真德秀等均与福州、闽地相关,闽山闽水间留下了他们虽已远去、却不会消逝的背影。这些并不完整的列举,已经使今人惊讶:如此之众的名人在一地相继为官,相继植榕,在榕树下论古今,说民生,咏诗文,幸哉!福州。
榕城得名,最早见于福州文人、五代官员翁承瓒的诗句中。唐天复四年(904),翁承瓒受命回故乡册封王审知,离开福州时,王审知送至新丰堤(今台江区境内)饯别。翁承瓒恋乡恋土酒后赋诗,诗题为《甲子岁,衔命到家,至榕城册封,次日闽王降旌旗于新丰市堤饯别》。榕城这一名字在诗题中、在不经意间出现了,或许唐代便有榕城说,或许翁公一时兴起而发明,但其时福州榕树已为它树先,光天化日之下,它的个性张扬而独立。
李拔与“榕德”
时至清代,国运日趋坎坷,丛山峻岭及其上的森林大木却从容依旧,独善其身故耶?不问世事故耶?然不能不记的,正是在有清一代,榕树开始并完成一个华丽转身。转身者何?榕树从固岸、遮阴的物质用途,到人在对榕树作为风景欣赏时的细察联想,进而对榕树精神的挖掘,“榕德”一词的发明和提出,从物质到精神之演化故也。当时官员以“榕德”自律,是史所未见的“榕儒”结合,是充满想象力的儒家文化的表现。是以故,后人才可以说,榕树首先是树,但不尽是树,榕树也是某种精神的寄托或者象征。可以说,榕树文化之发明不在今人而在先人也。
乾隆年间曾任职福宁、福州的知府李拔,自谓:“某,西蜀庸才,起自田间,于民生利病之源,知之甚悉。”李拔自认“西蜀庸才”,世上不见无真庸才自认庸才者,唯有真才实学者方敢自嘲为“庸才”也。李拔被后人称为一代贤郡守,万世师表人,有德政在。清乾隆二十四年(1759),李拔在福宁知府任上,以榕为范广施德政,筑城垒墙以御海盗,踏勘长溪河三坝崩坍处,拨款修坝,以治水患。次年调任福州知府,倡导水利,开挖河道,在官道上遍植榕树。继福宁蚕桑之业,亲力亲为于府衙后院辟地种桑,乡人称奇,只见太守草鞋短褐,俨然一老农也。自此“良丝厚茧,俱有成效”。又推广至民间,将蚕种及缫丝工具分发到乡县,先试种后推广,既得丝绸可衣,又有钱财之利,农人欣然。福州一地,贤者接踵,而无不以“榕德”自律,清人钮琇《补榕说》谓:“唯榕善蓄,则仁足庇物……榕之德备矣,皆居官者所宜取则也。”李拔著《种树说》《种棉说》《蚕桑说》。又重建府学明伦堂,兴文楼,堂前有榕荫巨然,楼外有气根飘拂。屈大均谓:“榕,容也。常为大厦以容人,能庇风雨,又以材无所可用,为斤斧所容,故曰榕,自容亦能容乎人也。”古籍有记:“闽知养蚕,实自拔始,功尤伟矣!”后来福州成为海上丝绸之路重镇,李拔与有功焉!他的为官准则是“视百姓如家人,视民事为己事”。他种榕植树,改良土壤,庇荫民生,在《榕荫堂记》中李拔称:“在一邑则荫一邑,在一郡则荫一郡,在天下则荫天下。”
李拔以榕树仁德比拟为官之道,用今天的话说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福州古府治在今湖东路与鼓西路之间,明清两代的一郡中枢。我曾在夜色中与黄旭兄踏访,虽已不存而周遭环境依然,周遭环境悉心护卫下的历史气息犹存。这里的位置在福州古城正中略偏西处,北有越王山为依托,南有九仙、乌石两山雄峙,真可谓“三山鼎秀,州临其间”。依历代惯例,府衙官廨周围遍植榕树,枝杆四出,绿荫浩然,气根摇曳。府衙大门有李拔手书联语:
九邑拱如星布,我疆我理,俾卤地岩城,具瞻福曜;
三山环若屏依,克师克帅,望绿林丹荔,尽树棠阴。
李拔认为:“治世何术,曰养,曰教。教养何道?曰农桑水利,曰诗书礼乐。”李拔在福州亲力亲为要求各邑设书院,兴义学,还经常去鳌峰、崇山二书院讲学。曰:“予惟榕之为木,大而无用。然枝叶婆娑,犹荫十亩。”李拔不仅以榕树自况、教导学子,榕树大木,有用乎?无用乎?李拔在府衙“冰鉴堂”书有一联:
称物情以平施,有己求人,无己非人,责人必先责己;
顾民岩而思畏,天视民视,天听民听,欺民即是欺天。
福宁人、福州人,李拔家乡四川犍为人,颂扬李拔为之赞曰:“岿岿者山,遥瞻峨眉;汤汤者水,锦江之湄;惠心惠德,惟怀惟思;太守之去,何时复来?”期盼着李拔的还有福州的蚕桑大榕,鼓山的摩崖石刻,它们都在等待着一个贤者的脚步。李拔是兴致广泛、情趣多样的官吏。李拔好农事好植榕好蚕桑还好登临,他说“山以人胜,人以山传”。“匪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亦聊以扬榷山灵,备后人之兴感云尔。”“登山而不思追踪乎前哲,亦与未登山等;追踪前哲而不得前哲所以独至之故,亦与未登山等”。是以,公事之暇,登临远望,好古敏求。览空天无际求摩崖存史,见榕碧如海知草木长存,便是李拔的一大业余爱好了。李拔“扬榷山灵”语,有浓厚的宋明理学中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气息,李拔自谓:“平生最喜登临,遇高山辄动仰止之思,所在多屐齿迹。”李拔的好登临,有其心性,有其追踪前贤,有其望远放思,更有其追踪前哲之所以“独至之故”。一言以蔽之,境界高远囊括古今以天下为己任故也。李拔登山必须观摩前人留下的摩崖石刻,在榕树下一读再读,三思九思。榕荫如盖,榕枝可依,气根拂面,这大约是李拔最心旷神怡的时候。
福州山峦众多,鼓山摩崖为最,它拥有包括蔡襄、李纲、朱熹、赵汝愚等数百名士登临题咏的石刻。各抒襟抱,各有观悟,各有思虑。乾隆二十五年仲春某日,李拔视察西湖水利事毕,轻车从简登鼓山,只见“怪石林立,古榕满山,古字争奇,应接不暇”,与友人称“福州城东鼓山,奇特为八闽冠”。鼓山摩崖石刻中,最令李拔仰望再三、徘徊不前的是朱熹在绝顶峰所题的“天风海涛”,以书而言,结体严谨中有洒脱,观其“天”字,以心读,有一横开天之气势;观其“涛”字,读之外宜听,侧耳细听,有天风声,有鼓涛声,有浪花冲激声,有渔歌互答声……众声骈集,自天而降,由海成浪,天风海涛是也。朱熹是南宋时学人文士的精神偶像,儒学绝峰。李拔说:“徘徊周览,恍然有悟于为学之旨,默然心契,流连不能去。”他在绝顶峰题“欲从未由”,又砌仰止亭,铭曰:“我登鼓山,中心仰止,仰止何人?曰维朱子。”李拔又在山足书“云程发轫”,在半山刻“毋息半途”,在山顶写“登峰造极”。
为学为官如登山矣,李拔自勉亦勉励福州学子及所有登鼓山者,为学之道,登临之道,做官之道,做人之道,相辅相成,尽在其中矣。鼓山的另一妙处是林木葱郁,古榕为最。它们目睹了朝代更迭,经受了风雨沧桑,它们错落地排列在鼓山上,它们有意无意地伴着这些题刻。但我们却无法知道,这些榕树是谁种下的,抑或是风里飞来的、小鸟衔来的种子,又或者是野生野长的,鼓山多绿色,山上森林公园高大良材美木万般,若以占地面积庇荫之广大论,无出古榕之右也。其上有飞鸟千万,有种子无数,风吹也,鸟食也,榕树广布也。李拔题刻罢,必去一榕树下小息,诵薛季宣之《大榕赋》,全文八百余字,为其抒写榕树的浓郁情思,语言之跌宕奇崛,实为古赋之经典,美文之杰作。李拔爱薛季宣之赋,亦喜李纲所作《榕木赋》。时常青灯黄卷相伴,榕木蓊然在望,三更而息。此二赋为写榕树的仅有二赋,在清康熙四十五年(1706),陈元龙主持编纂的《历代赋汇》中珍存,陈元龙功莫大焉!
李拔辞世,当时岳麓书院山长为其墓志铭撰联:
泽傅东南深得民情爱戴;
学富濂洛直探道统渊源。
濂洛,北宋理学之两学派,“濂”指濂溪周敦颐,“洛”为洛阳程颢、程颐也。
福州古榕
今年清明节前,我踏访福建闽江口湿地,知闽侯青口镇东台村有福建榕树王,其胸径4.73米,树高24.45米,冠幅45.6米。这株榕树所以能称王,有立根之险,一也。它屹立于半山腰,板根深入地下后,枝干连理,相与扩张,古朴苍老,庞大壮观,其主干需12名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围住;二是多鸟巢,多鸟鸣,小鸟在枝叶间嬉戏,并有多种寄生植物。其三,因为气生根的根无定数,亦无定向,竟有榕枝腾跃横跨,主干在离地约1.5米处分出两大枝,朝两边横向生长,其中一枝往山坡上延伸扎根,与母根形成跨度14.6米多的天然拱门。有游客谓:此榕母生子,母子连心也!另一枝似有出走之意,跨过山下小溪,在对面尖峰山落地生根,气象初成,另立门户矣。惜乎在一场山洪中被折断。榕树有百折不挠之品,况其母根犹在,乡愁可望。
隐居在东台村深山的榕树,历经千年风雨沧桑的“门字榕”,2014年3月被福建省林业厅评为福建榕树王。榕树每每托小鸟于晨昏鸣其意:“居深山而荫山民,榕之责也,人视为风景,余之荣也,何王之有?”福建榕树就其社会性而言,有双重身份:它是福建省的省树,又是福州市的市树,一树而兼为全省及省会城市之象征、之形象大使,荣耀如何!福建林木万千,说榕树高贵无出其右,可乎?前文已记福州太守张伯玉“编户植榕”,一时福州植榕成风。当年福州约有30万人口,全城榕树数以万计,更难能可贵者,植榕的传统世代相传,古榕有苍老之美,而江山代有新榕出,福州古城由是而历久弥新矣!
拥有古树的城市就是拥有历史的城市。福州古榕遍布,四季常青,是城市、市民生活与树木的完美结合,是风景的自然生长,是历史根深叶茂地屹立。福州古榕以树龄长、历史久、数量众而著称。见证福州城市史的,当首推鼓山国家森林公园、八一水库旁,福州无人不知的已近千岁,被誉为福州榕树王的古榕。相传,这棵古榕是张伯玉所栽植的两棵树苖,光阴荏苒,同气相求,如今两棵榕树相互纠结、勾连、缠绕、亲密,已无分彼此。其冠幅达1300米,可容纳千人在树下谈古论今,聊天遮阴。远望,似绿色陵岩;近看,知其为榕也,密密的枝叶把近午的阳光切割成碎花点,散落、闪亮在榕树下的草坪和地衣上。初访者或为讶异:偌大一棵古榕却不见气根,知榕者会告诉你,这是一株硕大、古老而不生气根的细叶榕。因其冠幅日益长大,为了支撑沉重的树冠、预防主干折损,便制作了若干石柱,砥柱其间。古榕下有湖塘,锦鲤游泳,不时生出红色涟漪。旁有一碑,上刻:榕荫照水波心漾,观鱼犹胜花间行。
虬枝探水,榕叶逐鱼,观止矣!
我曾为榕树相关的名称困惑:既有“榕树王”者,又有“小叶榕王”,为什么?相与比较,福州鼓楼区省府路裴仙宫内小叶榕,有胸围之大,有高度之高,有冠幅之广。与旧省府大院(清代为督署衙门)仅一墙之隔。为北宋时人手植,距今千余年,现为福州一级古树名木,每年均会有两岸同胞、福州乡亲为古树祝祭。1997年12月17日,在树下举行了纪念石碑揭幕仪式,碑文由老红军、福建省政协原主席伍洪祥题词:“榕城第一古榕树”。千年岁月留下了深藏其中的风霜雨雪,无言无语,只以皱褶、老干、枯枝示人,根部呈板块状,有树洞,小生物之宅也,老根苍劲,新根纠结于老根之上,此为基部;抬望眼,树高处青绿遮阳,浓荫蔽日,四季常青,苍老错节于生机勃勃,沧桑托举着慈爱绵绵。能不让人心生敬畏?在张伯玉之前,蔡襄任福州地方官时,就曾下令在福州道路两旁植榕,有诗为证:“谁种青松在塔西?塔高松矮不相齐。时人莫道青松小,他日松高塔又低。”蔡襄笔下之松,乃榕树也。而裴仙宫古榕,则被冠以“最有胸襟”的美称。
福州古榕极盛于北宋,与北宋的经济、文化之发达相关。“唐宋八大家”,唐居二,宋居六,可为一窥。因经济、文化的发达,多饱读之士,远见卓识而至山林,寄情草木,惠及民生,福州可为一例。
福州古榕居前列者,还有寿岩榕。蓬勃于于山风景区戚公祠内、补山精舍侧。据称道光十六年(1836),有福州人奎联在此大摆宴席,为榕树祝寿,并在岩壁上刻字径达2.2米的行书“寿”字,故称寿岩榕。从于山戚公祠拾级而上,离古榕愈近,若移步换景矣。寿榕出,巨岩亦出,榕与岩相依相靠相偎相抱,榕为石遮阴,石作榕靠山。巨岩外榕树生出的气根一律荡漾至一侧,整整齐齐,密密麻麻,人力所为故?有风梳理过?把岩石温柔亲密地包裹于怀中,留白处是一个笔力雄健、笔势嵌石的大大的描红“寿”字。此巨岩外所见,而巨岩内气根成束,比比皆是,随风飘动,歌之舞之,而意在垂地生根。此岩榕之后继者不可计数也。以“寿”名之,得寿岩榕真谛,树有寿,石同乐,福州人其喜洋洋者矣。巨岩内外景致大略如是,陪同我的朋友却要我抬头看,只见壮实的枝干或直立,或斜跨,或横出,或旁生,或垂首,以各色姿态分割着浩瀚空间,在人的视线中,天空变小了,有白云与枝叶相缠绵。寿岩榕的树冠,任那些枝干纵横,任那些气根撞曳,自己像擎天柱似的向上伸展,接近阳光,进行热烈而有条不紊的光合作用。阳光从树叶间、枝干间穿过,或作点滴状,或作线条状,落在巨岩上,落在“寿”字上,落在气根上,落在地面上,也落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上半是绿色榕荫半是金色光点。此生终于斑斓了一回,在福州,因古榕。
漫步榕树下
用不着期待邂逅,用不着按图索骥地寻找,只需得空漫步福州,东南西北方向皆可,总有扶疏花木等着你,总有榕树等着你,漫步福州就是漫步内河边沿小园,就是漫步榕树下。
福州城区内河曾有上千条,都是自晋唐以还环绕福州的护城河,随城区扩大而纳入福州市内,此内河之由来也。内河为市井居民提供了汲水、淘米、洗菜等生活水资源,以及水运交通之利。及至当今,因城市建设故,在历史变迁下福州内河分六大水系,计107条河流。天长日久,河中淤泥堆积,水体污染严重。经近十年治理,水质渐好,河边有小园——福州人称其为“串珠花园”——如绿色珠子一般串联,居民出门过马路即可坐在榕树下,出门见绿,赏心悦目有过于此乎?我在福州逗留的一个多月中,白天为一家出版社打工煮字,晚上则有黄旭兄陪同出门散步,寻访古迹,或流连于串珠花园,在月色星光下读榕树。有练拳的,有跳舞的,有围着榕树转圈的……从白马河小园行至安泰河畔,又见大榕枝干伸及对岸,气根成束,挂在树上,有落地的,已成或将成支撑根,还有沿着河岸在水上寻寻觅觅的,安泰河水掩盖了河底,却阻挡不了气根的探求。在小小的串珠园内,大多有榕树当家,桂树随之,花木错落。榕树成为内河风景、福州市民的集合地。这些榕树不名不古,也不在深山崖壁,它们长在福州城里、内河岸边,陪着福州人上班下班,陪着退休者晒太阳看运河舟楫往来,或者在夜晚一曲箫声吟风弄月,无名之榕也,却与居民百姓最亲近。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04日13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著书者说】
作者:华梅(天津师范大学教授,著有《人类服饰文化学》《服饰与中国文化》等作品70余部,曾获“中国图书奖”)
说起服装,人们通常认为再寻常不过,因为每天都离不开。再者,缝制一件普通的衣服好像很简单,并不需要什么高科技。实际上,服装并不简单。
《捣练图》(唐)张萱 绘 图片选自《极简中国服装史》
戴帻巾的男子(汉砖画) 图片选自《极简中国服装史》
摹《簪花仕女图》局部 图片选自《极简中国服装史》
《极简中国服装史》华梅 著 人民美术出版社
所谓“服装”或“服饰”,包含了四个方面:第一是衣服。而衣服中有主服,即人躯干上的包裹物。另外还有首服,裹在头部,如帽子、围巾等。同时还有足服,如鞋、袜子一类,也有人把手套算作手服。总之衣服是带有遮覆性的。第二则是佩饰。从头上的簪钗、小花,到耳环、项链,乃至胸花、腰带扣、戒指、手镯、脚链……佩饰主要是装饰或作标识用,不具备遮覆功能。第三是化妆。即以人体肌肤为底布,而又具有服装功能,如早期的文身、文面、穿鼻,及当代化妆等。第四是随件,包括手杖、佩剑等。这些随件可以没有,只不过有了随件,更能够彰显一个人的身份与地位。
单独论衣服,无论其造型、色彩、纹样如何带有时代特色,都不能构成服装史。所谓“服装”,除了衣服之外,还要有“着装”,即穿着方式。而穿着方式,则必然涉及性别、年龄、身份、场合,同时兼及国家、民族等特征。因而服装史,便有了文化的意义。
无论是昨天、今天还是明天,中国服装史本身就是一部有形有色的文化史。古代的贯口衫、深衣、福裙、铠甲、褙子,能不假语言地叙述中国人的生活日常。古代服装上的白、青、玄、朱、黄,诠释着宇宙的金、木、水、火、土,其中有中国人独特的哲思。环佩叮当响,仅是指美人轻移莲步吗?不。中国古代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之说。中国人认为,玉饰不仅是身上配饰的组合,还体现着天的意志、地的包容、神的威力。玉饰碰撞发出的韵律与节奏,更是中国“礼”学的外化。儒学、道学、外来的佛教甚至西晋的玄学,都融入服装的风格之中,共同创造了独特的中华文化。
笔者所著的《极简中国服装史》,是以一本书的体量反映中国波澜壮阔的服装史的一个尝试。
由丝开始
在漫长的服装史中,最初那些挂在颈项间的串饰,不一定是为了审美,而可能有着更原始、更郑重的含义——护佑生命、祈福避邪。无论古今,人类生存下去的愿望都十分强烈,古人尤甚。因为在科学尚不发达的时代,先祖们企望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保护自己。这时候,一块赤铁矿粉染过的骨头、一块精心雕琢的石块,都寄予着他们对生的希冀。那些在骨管上刻画和在砾石上钻孔的痕迹,为我们留下了古老的文明记忆。
虽说“今人不见古时月”,可是“今月曾经照古人”。我们的先祖服装加工工艺的科技含量虽不如今人,但他们在生产力极低的情况下所制成的骨、石等佩饰的精致程度,常令人叹为观止。
在汉唐之前,中国人的服装制作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周代已有完整的服装制度,秦人更是将强悍的民风凝聚成戎装加身。我们总是想起汉唐,是因为丝绸之路起始于汉,而在唐代已如明珠般辉煌。
不得不承认,中华大地上蚕虫吞食桑叶后吐出的丝,确实织就了数不清的精妙绝伦的“神话”。黄帝元妃嫘祖就是美丽勤劳的蚕之神。当蚕丝制成衣料时,那“应似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的空灵缥缈,让人心旷神怡;当衣料染上天然颜料后,那“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的旖旎明丽,令人赏心悦目;当衣裳绣上花纹时,那“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的精工巧思,将美好情感一一向人倾诉。不管是“裙拖六幅湘江水”,还是“鸳鸯绣带抛何处”,都营造出了具有中华艺术特色的美。中国服装,从“丝”开始,就塑造了独特的审美风格。
周礼完备
在中国典籍中,有《周礼》《仪礼》《礼记》,号称“三礼”。这三本书虽然成书于战国至汉代,但基本上记述了从周代起便确立的礼仪制度。前两部更侧重于宫廷,如《周礼》中“享先王则衮冕”,表明祭祀大礼时,帝王百官都必须穿冕服,即中国古代最高等级的礼服。
当时宫中有官任“司服”者,专门掌管服制实施。同时有“内司服”安排帝王及王后的穿着。《周礼·春官·司服》中记载:“掌王之吉凶衣服,辨其名物,与其用事。”说的即是按照制度规定,分仪式内容而确定服装。孔子曾说:“乘殷之辂,服周之冕。”由此可认为周代冕服就是中国服装制度的范本。
以最典型的冕服而言,即可看出这种“顶层”礼服的大致构成形式。简单地说,冕服应包括冕冠,上衣下裳,腰间束带,前系蔽膝,足登舄屦。
冕冠上面的板为綖板。綖作前圆后方形,戴时后面略高一寸,呈向前倾斜之势,不似我们当代戏剧中前高后低状。旒为綖板垂下的成串彩珠,一般为前后各十二旒,但根据礼仪轻重和等级差异,也有九旒、七旒、五旒、三旒之分。每旒多为穿五彩玉珠九颗或十二颗。冕冠戴在头上,以笄(簪子)沿两孔穿发髻固定,两边各垂一珠,叫作“黈纩”,也称“充耳”,垂在耳边,意在提醒君王勿轻信谗言。
冕服多为玄衣而纁裳,连同綖板,都是上为黑色,下为暗红色(或称绛)。上以象征未明之天,下以象征黄昏之地,然后施之以纹样。帝王隆重场合着衮服,即绣卷龙于上,然后广取几种自然景物,并寓以种种含义。《虞书·益稷》中记:“予欲观古人之象……”绣绘“十二章”,“十二章”即十二幅图案,内容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其中绣日、月、星辰,取其照临;绣山形,取其稳重;绣龙形,取其应变;绣华虫(雉鸟),取其文丽;绣绘宗彝,取其忠孝;绣藻,取其洁净;绣火,取其光明;绣粉米(白米),取其滋养;绣黼(斧形),取其决断;绣黻(双兽相背形),取其明辨。以上纹饰为十二章,除帝王隆重场合采用外,其他多为九旒七章或七旒五章,诸侯则依九章、七章、五章而依次递减。
秦汉雄浑
公元前221年,秦灭六国,建立起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封建王朝。公元前202年,刘邦建立汉王朝,定都长安,史称西汉。后刘秀重建汉政权,定都洛阳,史称东汉。东汉亡于公元220年,自秦统一至此共有400余年。
这期间,秦始皇“书同文,车同轨”“兼收六国车旗服御”,汉代遂“承秦后,多因旧”,因而秦汉服装有许多相同之处。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开辟丝绸之路后,各民族之间交流活跃,致社会风尚有所改变。人们对服装的要求也越来越高,穿着打扮日趋繁复。
秦汉时期,男子以袍为贵。袍服属汉族服装古制,《中华古今注》称:“袍者,自有虞氏即有之。”实际上就是上下连属形制,以贯口衣、深衣一脉相承下来。袍服样式以大袖为多,袖口部分收缩紧小,称之为袪,全袖称之为袂,宽大衣袖常被夸张为“张袂成阴”。裤为袍服之内下身的衣装,类似后世套裤。《说文解字》有“绔,胫衣也”,意扎裹腿带。冠作为官员朝服中的首服,在汉代又有严格规定。东汉永平二年(公元59年),汉明帝刘庄诏有司博采《周官》《礼记》《尚书》等典籍,重新制定了祭祀服装和朝服制度。以“平天冠”为例,“皆广七寸,长尺二寸,前圆后方,朱绿里,玄上,前垂四寸,后垂三寸,系白玉珠为十二旒”“三公诸侯七旒,青玉为珠;卿大夫五旒,黑玉为珠”。
秦汉妇女礼服,仍承古仪,以深衣为尚,没有像男子那样被袍服所取代。《后汉书》记:“贵妇入庙助蚕之服皆深衣制。”深衣不仅照样穿用,而且还在原有基础上又有所增加,下摆部分大,腰身裹得很紧,衣襟角缝一根绸带系在腰或臀部。马王堆汉墓中有一件素纱襌衣,衣长1.6米,袖通长1.95米,重量只有49克。这件为女主人随葬的衣服,如果将领与袖上绢做的边缘重量去掉,可以想象丝会是怎样的轻柔薄滑。
魏晋飘逸
《极简中国服装史》看似体量不大,实际上知识底座很大,并非仅是一个朝代一个朝代地列举有代表性的服装。举个例子,魏晋南北朝时为什么会出现“褒衣博带”?即宽大的袍衫,长而繁杂的腰饰。
服装的款式只是表象,宽大的袍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却不是在汉代出现?这就要从政治形势、文化风气、社会意识以及地理环境说起。首先,这一时期战乱频发,人民流离失所,必然会引起各民族的迁徙与杂居。虽说文化交流有一些是主动的、积极的,但也有一些是被动的、不得已的。这个过程,引起了服装风格及着装规范的流变。其次,社会动荡,政权更替频繁,文人会感到空怀报国之志,不知向何处施展才能,因此抗拒礼仪、不拘边幅、放荡不羁,这在《世说新语》中有详细描写。此外,从古籍记载中不难看出,当年除了“飘若游云,矫若惊龙”“濯濯如春月柳”等形容外,还出现了许多道德、审美概念等方面的词汇,如生气、骨气、风骨、风韵、自然、温润、情致、神、真、韵、秀等。这些属于文化范畴的表达,无疑对服装风格产生了影响。
那么,“褒衣博带”的美感从何处来?这取决于服饰面料。早在汉代时,中国印染织绣就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平,一则是因为张骞凿空了一条丝绸之路,再者汉代的印染织绣也已非常成熟,如大家熟知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护膊,即出土于新疆和田一处古墓中。曹植在《洛神赋》中写道:“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璨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除了文字的描述之外,只需打开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就会领略到“褒衣博带”之美、之雅、之奥妙。
隋唐华赡
隋唐时期,中国南北统一,疆域辽阔,政治稳定,经济发达,中外交流频繁,体现出唐代政权的稳固与强大。唐都长安,不仅君临全国,而且是亚洲经济文化中心。服装,作为精神与物质的双重产物,与唐代文学、艺术、医学、科技等一起,构成了灿烂的文明。
这一时期,士庶、官宦男子普遍穿着圆领袍衫,而服式、服色都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局面。贞观四年(公元630年)和上元元年(公元674年),宫廷两次下诏颁布服色及佩饰规定,第二次较前次更为详细:“文武三品以上服紫,金玉带十三銙;四品服深绯,金带十一銙;五品服浅绯,金带十銙;六品服深绿,银带九銙;七品服浅绿,银带九銙;八品服深青,鍮石带九銙;九品服浅青,鍮石带九銙;庶人服黄,铜铁带七銙。”
隋唐五代女子服装,奇异纷繁,令人目不暇接。其繁复精美,不仅超越前代,后世也难以企及。三百余年中,女子主要着襦裙装、男装、胡服等。襦裙装的穿着方式是,上穿短糯,佩披帛、加半臂,下着长裙,将裙腰提高至腋下,以绸带系扎以充分显示丰腴。除了裙之外,女子也常着衫。衫比襦长,多指丝帛单衣,质地轻软。从温庭筠“舞衣无力风敛,藕丝秋色染”、张祜“鸳鸯钿带抛何处,孔雀罗衫付阿谁”以及欧阳炯“红袖女郎相引去”等诗句来看,唐代女子喜欢红、浅红或淡赭、浅绿等色,并加金银彩绣为饰。
宋代风雅
宋朝时期,工商业兴起,农业与手工业发展迅猛,汴梁出现繁华景象。在对外贸易方面,宋较之唐更为兴盛。“海上丝绸之路”开辟,通往阿拉伯、波斯、日本、朝鲜、印度等国的商路被打开。宋人以金、银、铜、铅、锡、杂色丝绸和瓷器等,换取外商的香料、药物、犀角、象牙、珊瑚、珠宝、玳瑁、蕃布等商品,对中国服装及日用习尚产生了重要影响。
两宋时期的男子常服以襕衫为风尚。所谓襕衫,即无袖头的长衫,上为圆领或交领,下摆一横襕,以示上衣下裳旧制。襕衫在唐代已被采用,至宋代最为盛兴,被燕居仕者、告老还乡者或低级吏人广泛穿着。一般情况下,常用细布,颜色用白,腰间束带。幅巾在宋时重新流行,一般文人、儒生以裹巾为雅。因可随意裹成各种式样,于是形成了以人物、景物等命名的各种幅巾,如筒高檐短的“东坡巾”,还有“程子巾”“逍遥巾”“高士巾”“山谷巾”等。
因宋代城镇经济发达,工商各行均有特定服装,称百工百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里记载:“又有小儿子,着白虔布衫,青花手巾,挟白磁缸子,卖辣菜……香铺裹香人,即顶帽披背。质库掌事,即着皂衫角带,不顶帽之类,街市行人便认得是何色目。”除《东京梦华录》外,张择端在《清明上河图》中绘数百名各行各业人士,服式各异,百态纷呈。
宋代妇女服装,一般有襦、袄、衫、褙子、半臂、背心、抹胸、裹肚、裙、裤等,其中以褙子最具特色。这一服饰,以直领对襟为主,前襟不施袢纽,袖有宽窄二式,衣长有齐膝、膝上、过膝、齐裙至足踝几种,长度不一。在左右腋下开以长衩,好像受辽服影响,也有不开侧衩的。宋时,上至皇后贵妃,下至侍从、优伶乐人及燕居男子都喜欢穿用,这种衣服随身合体又典雅大方。
极简不“简”
在行至文末时,有必要说一说《极简中国服装史》的由来。它虽然体量不大,却是笔者从事中国服装史教学研究数十年的结果。
还记得教育部在高校设立服装设计专业后,笔者成为第一批“中国服装史”的教师。接到教学任务后,我便开始写“中国服装史”讲义,越写越有兴趣,越写越觉得服装太有内涵了,因为一部中国服装史正是中华民族的发展史。我怀着对祖国文化的挚爱,一字一字写、一段一段改,并且配上图在课堂上讲授。讲的过程中,发现知识太匮乏,又去找古籍对服装史予以佐证。就这样,一部《中国服装史》于1989年交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彼时至今,不断修订的4个版本已印刷43次。
《中国服装史》之所以长期受到读者喜爱,主要因为与时俱进、常写常新。看起来,历史是固定在一定的轨道上发展,其实,人们的认识程度、理解程度在不断更新。随着考古工作不断深入,历史资料也在不断更新。《极简中国服装史》著成,浓缩的不仅是字数,重要的是对核心的把握。对知识先叠加后筛选,有了精准的定位,才能确保《极简中国服装史》“简”又“不简”。
一般来说,“史”类书籍,就是按历史演进顺序来写。如中国服装史,从中国服装的“晨曦”开始,进而书写原始社会、奴隶社会、战国秦汉、魏晋南北朝……可是,书写《极简中国服装史》,充分运用了笔者在20世纪90年代提出的人类服饰文化学理论框架。其中,不仅有服饰史内容,还涉及服饰社会学、服饰生理学、服饰心理学、服饰民俗学和服饰艺术学。
近十余年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性得到了充分重视。在这样的背景下,人民美术出版社提出“极简中国服装史”的创意,笔者在常年教学与研究基础上来完成这一命题,可谓应时之需。
惜字如金,“简”又“不简”,是笔者在书写这本小书时,一直铭记的宗旨。责任编辑不厌其烦,一幅幅地审图、加图、换图,还要在每页注明难解字词,配上具体说明,工作量亦不可小觑。
汇各方力量与心血,方成就了这样一本书。望它能给读者带来一些积蕴与思考。
《光明日报》(2024年02月08日 11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