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轻的绅士,从头到脚一身英国士兵的装束,肩上扛着亮晶晶的猎枪,身后跟着两只白熊一般大的猎狗,走在深山小径,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边走边谈着话:
“整个说来,这一带的山都不行啦。连一只鸟一头兽都找不到。真想‘砰——砰’的给他放两枪过过瘾,管他中的是什么东西。”
“如果能在野鹿的黄肚皮上,狠狠给他放个两三枪,不知有多痛快。黄鹿大概会先转上几圈,再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吧。”
他们已经走进相当深邃的山中。这深山老林,即使是那个为绅士们当向导的打猎专家,也一不小心与绅士们走散了。
而且,又因为深邃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两只像白熊一般大的猎狗,竟然同时昏厥倒地,在地面上呜呜哀叫了一会,然后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老实说,这下我白白损失了二千四百元。”绅士之一翻翻猎狗的眼皮,查看后说。
“我损失了二千八百元。”另一个绅士不甘心地歪着头回答。
第一个开口的绅士,脸色稍稍转为苍白地凝视着另一个绅士,说:
“我认为我们最好回头。”
“好啊,我也感到有点冷,肚子也饿了,正想回头呢。”
“那么,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算了。反正回程时,可以在昨晚住宿的旅馆,花十元钱买只野鸟带回家就行了。”
“对啊,那儿也有山兔。反正打的跟买的差不多。那就回头吧。”
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该走哪个方向才能回去。
这时刮起一阵飓风,树叶和杂草被刮得沙沙作响,树木也轰隆轰隆喧嚷着。
“我肚子真饿了,小腹从刚刚开始就疼得我受不了。”
“我也是,我连一步都不想走了。”
“我也走不动了。唉,真想吃点东西。”
“我也真想吃点东西。”
两个绅士在沙沙作响的芒草丛中,你一句我一句的。
然后无意间回头一看,竟发现身后有一栋华丽的西式建筑。玄关前挂着一个招牌:
RESTAURANT西餐餐厅:WILD CAT HOUSE山猫轩
“喂,你看。原来这里还挺开化的。进去看看吧。”
“奇怪,这种鬼地方怎会有餐厅?算了,不管怎样总有东西可吃吧!”
“那还用说,招牌上不是写得一清二楚吗?”
“那我们快进去吧!我已经饿得站不住了。”
两人来到玄关前。玄关是用白色瓷砖砌成的,相当富丽堂皇。
入口处是一扇玻璃双扇门,门上用烫金字写着:
“欢迎光临,各位请进,不必客气。”
两人顿时笑逐颜开,说:
“你看!真是老天不负苦心人。今天虽然累了一整天,但最后还是碰到这种好运。这家虽是餐厅,不过可以免费用餐。”
“嗯,好像是可以白吃一顿。既然写着不用客气,意思是免费吧。”
两人推门而入。进口处是一道走廊。玻璃窗背面又有烫金字:
“我们特别欢迎发福的人和年轻人。”
两人看到“特别欢迎”的字眼,更是喜形于色:
“喂,我们被列为特别受欢迎的人。”
“因为我们既年轻又发福。”
两人顺着走廊往前走,眼前又出现一扇涂着淡蓝色油漆的门。
“这家餐厅真怪,怎么有这么多门?”
“这是俄罗斯建筑。寒冷地带和深山里都是这种建筑。”
两人正要推门而入时,发现门上有黄色字体写着:
“本店是家要求很多的餐厅,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看样子这家餐厅客人还不少。在这种深山真是罕见。”
“这不稀罕吧!你想想,东京一些大餐厅有几家是在大街上的?”
两人边说边推开门,然后发现门背面又写着:
“本店要求可能特别多,还请各位忍耐一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绅士之一皱着眉头。
“啊,这可能是表示客人太多,叫菜的人多,准备饭菜时要花点时间,请客人原谅的意思吧。”
“大概是吧。总之,我真想赶快进房间。”
“是啊,然后早点坐到餐桌旁。”
然而,伤脑筋的是,眼前又出现一扇门。门边挂着一面镜子,镜子下摆着一把长柄毛刷。
门上用红色字体写着:
“各位顾客,麻烦请在此梳理头发,并请抹净鞋上的污泥。”
“这倒合乎情理。刚才在玄关时,我还认为在这种山间的餐厅,大概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家餐厅倒真讲究礼法,一定是时常有达官显贵光顾这里吧。”
于是,两人遵照吩咐,梳理了头发,并把鞋上的污泥抹净。
然后呢?万万没想到刚把刷子放回原处,刷子竟逐渐变成透明,最后竟消失了。
紧接着是一阵飓风飕飕地刮进房里。
两人大吃一惊,互相倚偎着,赶忙打开门,闪进下一个房间。他们现在只想快快吃点热腾腾的饭菜,恢复一下体力,否则真不知又会出现什么怪名堂。
岂知门里边又出现奇怪的一行字:
“请把枪支与弹药放在这里。”
仔细一瞧,身边果然有一个黑色的柜台。
“说的也是,总不能背着枪吃饭吧。”
“一定是有大人物经常来光顾。”
两人拿下枪支,解下皮腰带,放在柜台上。
然后又出现一扇黑门,门上写着:
“请摘下帽子,脱下大衣和鞋子。”
“怎么办?脱吗?”
“没办法,脱吧。看来里面一定有贵人在。”
两人把大衣和帽子挂在墙上的钩子上,脱下鞋子,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走进门里。
门背面写着:
“请把领带别针、袖扣、眼镜、钱包和其他金属类,尤其是尖锐的东西,统统放在这里。”
门边,有个涂着黑漆的厚重保险柜,保险柜的门是开着的。旁边还放着钥匙。
“看来有些菜肴必须用电,所以金属类的东西有危险。尤其是尖锐的东西特别危险。是这个意思吧?”
“大概吧!那是说,吃完后在这付账喽?”
“也许吧。”
“一定是这样的。”
两人摘下眼镜,取下袖扣,全部放进保险柜,然后锁上钥匙。
走了一会,前面又出现一扇门,门前摆着一个玻璃缸。门上写着:
“请用缸里的奶油涂抹您的脸部和手脚。”
两人仔细一看,玻璃缸里果然满是奶油。
“抹奶油干什么?”
“这个啊,外面不是很冷吗?可是屋里又热乎乎的,一冷一热容易让皮肤破裂,抹奶油大概是预防措施吧。总之里面一定有贵人在。搞不好我们能在这个地方与某方权贵结识。”
两人忙着把缸里的奶油涂抹在脸上、手上,又脱下袜子,在脚上也抹了奶油。可是缸里的奶油仍没用光,只好假装继续涂抹在脸上,其实是偷偷吃掉了。
然后匆匆推开门进去。门里边又写着:
“奶油都涂抹上了吗?耳朵也抹了吗?”
门边另有一小瓶奶油。
“对了,我忘了抹耳朵。好险,差点让耳朵的皮肤破裂。这里的老板想得可真周到。”
“对啊,真得是无微不至。不过说真的,我真想快点吃上东西,只是走来走去都是走廊,真没办法。”
说着,眼前又出现一扇门,门上写着:
“饭菜立刻就上。不到十五分钟就能吃了。马上就能吃了。赶快在您的头上撒上金瓶中的香水。”
门前果然搁着一瓶金光闪闪的香水。
两人赶紧拿起香水瓶往头上撒。
岂知,这香水的味道闻起来竟像是食醋。
“这香水怎么很像食醋?怎么回事?”
“大概装错了。一定是女服务生感冒鼻子不灵,把食醋当香水了。”
两人推门而入。门背面有一行大字:
“您一定感到要求太多而觉得很烦吧。还请多多包涵。这是最后一项要求。麻烦请在全身撒上罐里的盐。”
果然,眼前有一只雅致的青陶盐罐。只是这最后一项要求,着实让两人大吃一惊,彼此呆呆望着各自涂抹着奶油的脸。
“这好像有点不对劲。”
“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
“所谓的要求多,原来不是客人多订单多,而是餐厅向客人的要求多。”
“所以说,我想,所谓的西餐厅,所谓的西洋料理,不是让客人来吃饭的,而是把客人当作食材烹调成西洋料理,然后……然后……哦……我……我们……”
讲到这里,他全身已哆哆嗦嗦抖颤个不停,无法再讲下去了。
“那……我……我们……哇!”
另一个也全身哆哆嗦嗦抖个不停,无法再讲下去。
“快……逃……”
绅士之一哆哆嗦嗦地去拉身后的门,但是门竟然纹丝不动。
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门,门上有两个很大的钥匙孔,还刻着一对银色刀叉的图案。
门上有一行字:
“真是辛苦各位了。现在一切准备就绪。请进,马上就要开饭了。”
不仅如此,钥匙孔还露出两个青色眼睛,骨碌地打着转,正在窥视外面。
“哇!”哆哆嗦嗦。
“哇!”哆哆嗦嗦。
两人吓得抱头大哭。
这时门内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完了,他们察觉了。都不肯在身上撒盐呢。”
“那当然啦!都怪老板写的太明显了,最后一项说辞又多,说什么您一定感到要求太多而觉得很烦吧,还请多多包涵之类的。”
“管他的,反正老板连一根骨头也不会分给我们的。”
“说得也是,可是那两个家伙若不进来,咱们可就得承担责任了。”
“要不要叫他们进来?叫吧叫吧!喂,客人啊,来坐啊,来坐啊!赶快来啊!盘子都洗好了,青菜也用盐巴揉搓好了,就等你们进来和青菜拌一拌,再盛到雪白的盘子上啦。赶快进来啊!”
“喂!来坐啊!来坐啊!如果你们不喜欢凉拌沙拉,我们也可以起火换个油炸的。总之,赶快进来啊!”
两位绅士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一张脸颤抖得像被揉皱的面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全身哆哆嗦嗦,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门里响起了几声轻微的笑声,继而响起叫喊声:
“来坐啊!来坐啊!再哭下去,脸上的奶油会脱落的。啊?是,老板,菜肴马上上桌。喂!客人啊,赶快进来啊!”
“进来啊!进来啊!我们老板已经披好餐巾,拿着刀叉,流着口水,正在等你们光临呢!”
两人只会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吠声。原来是那两只白熊般的大狗破门而入。
钥匙孔内的眼睛,一忽儿就消失了。两只狗呜呜低吼着在房间里绕圈子,然后又“汪”地大叫一声,再冲向另一扇门。门“啪”地一声被冲开,两只狗一溜烟地冲过门去。
门那一边漆黑一片,只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喵——嗷——咕噜——咕噜”的声音。最后是一阵沙沙声。
突然,房间像烟雾般消失无踪。一看,两人竟然站在草丛中,冻得全身发抖。
再四下一看,原来上衣、鞋子、钱包、领带别针,东一件西一个,不是挂在树枝上,就是散落在树根上。风飕飕吹起,枯草沙沙作响,树叶哗哗喧闹,树干隆隆嘈杂。
两只狗又呜呜低吼着跑回来。
然后身后传来大喊声:
“先生!先生!”
两人立即振奋起来,大声回喊着:
“喂!喂!我们在这里!在这里!”
戴着斗笠的向导猎人,唰唰地拨开草丛走了过来。
两人总算安下心。
他们吃过猎人带来的饭团后,又在途中花十元买了野鸟,才回东京。
但是,即使回到东京,泡了热澡,他们那被吓得发皱的脸,却永远也不会恢复原状了。
1921年11月
木子说:宫泽贤治是日本著名的童话作家,有日本安徒生之称,因其童话作品中极致的想象力而闻名。宫泽贤治前期虽然投入诗歌创作,但后期在儿童文学创作过程中创造出了多部想象力丰富并温暖人心的童话作品。在日本童话领域开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意在通过奇幻的童话故事情节,表达对近代日本社会的批判以及对人类自私虚伪本质的讽刺。
《要求太多的餐馆》这一作品中登场的主人公是两位“绅士”。绅士在人们的认知中是文明的象征,但是宫泽贤治通过“英国士兵的装束,肩上扛着亮晶晶的猎枪,”等描写,暗指两位绅士并非真绅士,进一步讽刺其虚伪的本质。
“一身英国士兵的装扮”在进山打猎这一情境下是十分夸张滑稽的,亮晶晶的猎枪、白熊大的猎狗都在讽刺绅士们的虚荣。另一方面,在猎狗突然口吐白沫昏死过去后,所谓的绅士二人首先关注的是钱财的损失,昭示出漠视生命,伪善冷漠的本质。
然而在此故事出现转折点,他们进入的山猫西洋餐馆并非是为他们提供食物的地方,而是山猫这一妖怪捕食的陷阱。可笑的“绅士们”还在找种种理由来证明这些不合理的规矩的合理性,他们因为自己的盲目自大差点沦为山猫的盘中餐,宫泽贤治通过这样戏剧性的描写,讽刺了标榜欧美、伪善虚荣的近代社会附庸风雅之人。通过对两位“绅士”的细致刻画,展现出作者对于日本近代社会崇洋媚外现象的讽刺,揭露资产阶级虚伪本质。虽然并非如传统儿童文学作品一般宣传积极向上、团结友爱的观念,但通过揭露社会的弊病,警醒世人,影响深远。
新社昆明7月12日电 题:云南菌子宴:人间至味,林间滋味
中新社记者 胡远航
“雨季一到,诸菌皆出,空气里到处都是菌子气味。”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汪曾祺笔下描绘的,正是此时的云南。他曾在昆明住过七年,离开四十年后,依然“不忘昆明的菌子”。
随着雨季到来,云南大大小小的市场弥漫起泥土与山林的潮湿气息。在昆明水木花野生菌交易市场,近来每天都有超百吨野生菌被运往中国各地,甚至现身海外的法国餐厅、日本料理店中。
图为6月29日,云南昆明,法国厨师文森特在厨房内忙碌。 中新社记者 李嘉娴 摄
云南,当之无愧的“野生菌王国”。产自这里的约900种野生食用菌,占世界野生食用菌种类的36%、占全国的90%,亦是世界级珍稀名贵野生菌松茸、松露的主要产地。
上世纪30年代,在抗日烽火中,由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组成的西南联大西迁入滇,也由此促成了一千多名师生与云南野生菌的“会面”。在《七载云烟·采薇》一文中,汪曾祺曾打趣道,“人间至味干巴菌,世上馋人大学生”。
图为7月11日,云南昆明,一家野生菌火锅店内的工作人员在开放式厨房内处理野生菌。 中新社记者 李嘉娴 摄
弦歌不辍,苦中作乐。这名就读于西南联大的著名作家多年后在其散文中写道,条件再艰苦,西南联大食堂也会应时炒上一盆牛肝菌。而“滋味强烈浓厚”的青头菌、“人间至味”干巴菌、“菌中之王”鸡枞和“中看不中吃”的鸡油菌则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在中国饮食文化中,野生菌是“山珍”的重要组成。但在云南,山珍不过是家常味道。
烹饪技法多以单炒为主,品种不混搭,配料往往只有一点干椒、蒜片和盐。菌片要薄切,重油小火慢炒,既要炒匀炒熟,又不能炒煳。此外还有煮、炸、烩、酿等流行做法,以及舂、凉拌等少数民族特色做法。
外地食客往往最爱大杂烩式的“菌火锅”。众菌咸集,悉数跃入鸡鹅羊汤。为避免有人不堪诱惑提前下箸,老板通常要等锅煮上15分钟后才上筷子。
图为7月11日,云南昆明,市民享用野生菌火锅。 中新社记者 李嘉娴 摄
炸,首推鸡枞。鸡枞骨朵肌理细致,一经高油温,表面迅速收缩,锁住菌体内部水分,同时放大香味,鲜甜又酥脆,是许多滇菜馆的醒目招牌。明代“三大才子”之首杨慎在流放云南期间曾作诗赞鸡枞:“海上天风吹玉芝,樵童睡熟不曾知,仙翁住近华阳洞,分得琼英一两枝。”
如今,每逢菌季,来自世界各地的大厨和饕客便不约而至,隐于群山,寻菌、拾菌、烹菌。而不同饮食文化的交融碰撞,亦赋予菌子宴更多意涵。
33岁的法国厨师文森特在昆明经营一家西餐厅。他的菜谱里总少不了云南野生菌的影子:羊肚菌鲜香“Q弹”,适合做意面;鸡油菌色鲜还带着淡淡的杏香味,搭配小牛肋骨;鲜甜的鸡枞过油、裹在面团中,做成“油鸡枞夏巴塔面包”……
图为6月29日,云南昆明,法国厨师文森特正在制作“油鸡枞夏巴塔面包”。 中新社记者 李嘉娴 摄
“传统的夏巴塔面包加入云南独有的油鸡枞后,多了鲜甜口感和特殊香味,让人越嚼越上瘾。”文森特说,他非常享受这种奇特的“土洋结合,中西碰撞”。
本地厨师也吸纳日料刺身、西餐封煎焗烤等多元做法,开发出众多新菜。著名滇菜传承人刘新创新出品的“封煎牛肝菌”便是一绝。这道菜用中式煨煮固魂,鹅油封煎提神,不放任何调料,只为突出牛肝菌本身的脆嫩鲜甜。
图为6月29日,云南昆明,法国厨师文森特正在制作羊肚菌。 中新社记者 李嘉娴 摄
2021年,云南食用菌产值突破160亿元人民币,远销法国、美国、日本、韩国等40多个国家和地区。在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等科研机构的努力下,羊肚菌、松乳菇等多个菌种实现了人工培育,亦帮助更多当地百姓走上致富路。
“万变不离其宗。”在刘新看来,拾菌子、烹菌子、吃菌子其实追求的是一种中国式的审美与味道。百般滋味,千种人生,“不过是为了回归山林,道法自然”。(完)
近若干年来,人们常常使用“饮食文化”一词儿.大家习以为常,不加追问,饮食怎样能成为文化呢? 饮食与文化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我们必须考虑的问题.
古代的情况,我暂且不谈,只谈清代以来的情况.追求饮食精美的首先当然是那一批帝王将相和贪官污吏.这一批人只知道把燕窝鱼翅以及其他山珍海味尽量往肚皮里面填. 他们其实是一批饮食的蠢材,并不知道什么叫精美.真正懂得饮食精美的是一批文人,但文人往往是阮囊羞涩,兜里没有钱,因而必须依附他人,主要是官僚和商人,后者尤甚. 文人是真正懂得饮食精美的,清代袁子才就是一个好例子. 郑板桥等“扬州八怪”大概也是如此.但是他们最多只是“七品官耳”,有的竟是“布衣”. 他们之所以聚集在扬州,因为这里有盐商,各个腰缠万贯,富得流油,偏又想附庸风雅,于是 文人与商人相结合,而饮食就愈加精美了.
临清现在只是一个县级市,可过去是阔过的.大运河畅通时,这里是个大码头,有码头就少不了商人,有商人就不少文人,有文人就少不了文化,有文化就少不了饮食的精美,于是文化就同饮食结合了起来. 津浦铁路修成通车,大运河几乎已经完全失去了它的重要性.时日既久,除了南段还能通航外,北段的许多地方已经干涸,沧海变桑田了,临清往日的辉煌已成历史陈迹.但是,文化是一种古怪的东西,即使是基础已经不在,它的流风余韵却仍然能够长久地存在,表现在不同的事物上.
临清文化的流风余韵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我觉得,它首先表现在饮食上,更具体一点说,表现在汤上. 在全世界吃西餐,一般只上一个汤;吃中餐,也往往只有一个汤.西餐汤先上,中餐汤后上,上的先后虽不同,其为一 个汤则一致.在临清却不然,每餐都是上许多汤,据知情人告诉我,汤的种类可以达到四十多个. 这样许多汤,当然不能一餐上齐. 谁也没有弥勒佛的大肚子,一次能容得下这些汤. 往往是一餐只上三四个汤,以至六七个汤,不过让客人浅尝辄止而已.
我们这一次来到了临清,就尝到了临清的汤.?三国演义?上说,曹操招待关公,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我们现在在临清都是一日三大宴,这是超特级的待遇.关公端坐在关帝庙里,想必也会羡慕我们,而怨曹操待他太薄.8月4日中午,我们这一队包括几十口子人的杂牌军,刚到临清下火车, 临清市党政领导立即为我们准备了盛大的洗尘午宴.在清渊餐厅里摆了十 几桌酒席,在桌子中间转盘上摆上了二十八个小碟,荤素全有.第一道菜上的就是一碗汤,我们都认为这是应有之仪,没有怎么去注意. 但是,在以后陆续上其他菜时,中间又穿插着上不同的汤,碗碗味道不同.这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和思考:怎么有这么多汤呀! 这在别的地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以后一打听,才知道,这就是临清饮食文化的特点. 山有根,水有源. 世间万事万物没有没有根源的.临清喝汤文化的根源何在? 我目前还没有时间和兴致去详细考证——— 由它去吧.
除了汤以外,其他菜肴也都颇为精美,极具临清的特色我无法一一描 绘.但是,更使我们感动的却是主人的热情.每次宴会,都有一位临清市或聊城市的领导来主持.他端然坐在主人座上,我坐在他的右面,这是首席贵宾的座位.主持宴会最多的当然是李吉增市长,此外还有聊城市张秋波市 长、赵立银秘书长,还有从济南来的省领导董凤基、王克玉等等. 他们无疑都是大忙人,然而却竟为我这一个已经成为九十老翁的返乡游子花费这样多的时间,我心里实在感到非常抱歉.我原来以为,这样盛大的宴会只能在接风和送行时才有,可是我错了,这样的宴会天天有. 我原来又以为,这样盛大的宴会只在午餐和晚餐时举行,可是我又错了,连每天的早餐也是如 此.我并不是什么高官显宦,他们无所求于我.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并无丝毫私心杂念,无非是想对我表示纯真的敬意,这一点我是受之有愧的.再说到汤,它是每次宴会都必须有的. 每次上七八个,好像是每一次都不太重复.至于我们究竟渴了多少种,我实在无法统计. 在好像是按照二十八宿摆列成的小菜碟的圆形阵中,点缀上一碗接一碗的风味各有不同的汤,实在 是一种特殊的享受.我相信,在全中国,只有在临清才能享受到的.
宴会之所以令人难忘,还不仅仅是由于汤多,而主要是由于热烈的气氛.比如说,在宴会上互相祝酒,本来是常见的事情,也是不可或缺的事情. 但在一般宴会上,不过是点到为止,彼此心照不宣.可我们山东人多半是老实巴交的人,我家乡也不例外.他们敬起酒来,其势勇猛,全力以赴,不似点水的蜻蜓,而像下山的猛虎. 酒量大的,还能抵挡一下;酒量小的,三杯入肚,就会出洋相.有一个问题,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中国人在宴会一定要 千方百计地让客人醉倒出丑,大说胡话,或者竟出溜到桌子底下,爬不起来? 劝酒者有的白开水当酒,欺骗对方,口中还念念有词:交情浅,舔一舔;交情深,闷一闷.两个人可能是最好的朋友,劝酒决无恶意,可是何以竟这样恶 作剧呢? 其中道理,我始终不明白,敬请心理学家或比较文化学家去探讨一下,或者竟召开一个国际讨论会,来予以解答.这会给世界学术做出重大贡献的.
回头再谈临清的宴会. 我生平不嗜杯中物,也不敢说滴酒不沾. 在宴会我一般是以水代酒. 从一开始,我就关门守住,高挂免战牌,不给对手以任何进攻的机会.来到临清,我也是这样做的. 但是,即使我只喝白开水, 敬酒者仍然是络绎不绝.遵照中国的传统礼节,别人来敬酒,被敬者必须站起来回敬.我自然不敢例外.我连连起立,主持宴会的主人看了不忍心,力 劝我坐着不必起立. 我也就顺水推舟,倚老卖老了. 但是仍然不胜其烦. 左边出现了一只敬酒的酒杯,我连忙举杯喝上一口白开水;右边又出现了一只,我又喝上一口白开水. 有时候几只酒杯同时并举,我只好连连喝白开水,最后肚子喝得胀胀的,侵占了美味佳肴的位置. 于是那些美味佳肴,包括著名的汤在内,也难以挤入肚中了.结果,天天食前方丈,天天不饥不饱.
我感谢临清的宴会,也害怕临清的宴会.
(原载季羡林:《有憾无悔》,中国工人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