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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国文学史上的高潮!

来源:餐饮加盟
作者:小吃加盟·发布时间 2025-10-13
核心提示:第一编 先秦部分诗歌诗经《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代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诗歌艺术的高潮。《诗经》原名“诗”或“诗三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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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编 先秦部分

诗歌

诗经

《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代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诗歌艺术的高潮。

《诗经》原名“诗”或“诗三百”。《诗经》的篇数为三百零五篇,不包括有目无辞的六篇“笙诗”,它是一部配乐演唱的诗歌总集。全书主要收集了周初至春秋中叶五百多年间的作品,约于公元前六世纪编定成书,产生于今天的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及湖北北部一带,作者不可考。《诗经》作品的来源,有采诗说、献诗说和作诗说:采诗说认为西周王朝依古制每年春秋两季派出采诗官员到各地去采集民歌,以了解民情,“观风俗,知得失”;献诗说认为是天子为“听政”和“考其俗尚之美恶”而命诸侯百官献诗;作诗说认为是百工庶人贵族有所感发而作诗。

《诗经》六义即“风、雅、颂”三种诗歌艺术形式与“赋、比、兴”三种艺术表现手法。

风、雅、颂,是依据诗歌的音乐风格来分类的。

“风”也称“国风”,指地域或是地方民间音乐曲调,共一百六十篇。

“雅”,正也,即标准音,是王畿附近的乐曲名称,包括“小雅”和“大雅”两部分。“小雅”七十四篇,“大雅”三十一篇,共一百零五篇。

“颂”是宗庙祭祀的乐歌,其中“周颂”三十一篇,“鲁颂”四篇,“商颂”五篇(内容分为祭祀与祝颂),共四十篇。

赋、比、兴,则是《诗经》的三种主要艺术表现手法。

“赋”,就是铺陈直叙,不用比、兴,直截了当地铺叙、抒情、描绘,把要表达的思想内容有层次地说出来。

“比”就是比喻,打比方。

“兴”就是借助其他事物作为一首诗或一章诗的开头,通过联想以触发诗人思想感情勃发的表现方法。

《诗经》最初主要用于典礼、讽谏和娱乐,是周代礼乐制度的产物,是周代礼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施行教化的重要工具。编辑成书后,广泛流行于诸侯各国,运用于祭祀、朝聘、宴饮等各种场合,在当时的政治外交活动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诗经》以四言为主,节奏多为每句四言二拍,两字一拍,舒缓而稳健,而时有杂言,则又灵动多变。

周南·关雎

关关雎鸠〔1〕,在河之洲〔2〕。窈窕淑〔3〕女,君子好逑〔4〕

参差荇菜〔5〕,左右流之〔6〕。窈窕淑女,寤寐〔7〕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8〕。悠〔9〕哉悠哉,辗转反侧〔10〕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11〕。参差荇菜,左右芼之〔12〕。窈窕淑女,钟鼓乐之〔13〕

【注释】

〔1〕 关关雎鸠:雎鸠鸟不停地鸣叫。关:拟声词,雌雄水鸟相对和鸣声。雎鸠(jūjiū):水鸟,一般认为是鱼鹰,也有学者认为是天鹅。

〔2〕 在河之洲:(雌雄雎鸠)在河中陆地上栖息着。洲:水中的陆地。

〔3〕 窈窕(yǎotiǎo):娴静美好的样子。淑:善,好。

〔4〕 好逑(hǎoqiú):好的配偶。逑:配偶。

〔5〕 参差:长短不齐。荇(xìng)菜:多年生浅水性植物,叶片形似睡莲,夏天开黄色花,嫩叶可食。

〔6〕 左右流之:在船的左右两边捞。流:顺水势采摘。

〔7〕 寤寐:这里的意思是日日夜夜。寤(wù):睡醒。寐(mèi):睡着。

〔8〕 思服:思念。思:语气助词。服:思念、牵挂。

〔9〕 悠:长久。

〔10〕 辗(zhǎn)转:半转。反侧:翻来覆去。

〔11〕 琴瑟友之:弹琴鼓瑟表示亲近。友:交好。

〔12〕 芼(mào):选择,采摘。

〔13〕 钟鼓乐之:敲击钟鼓使她快乐。乐:使……快乐。

【鉴赏】

“诗”有“四始”。四始的意义有多种解释。最清晰的是司马迁的说法。《史记·孔子世家》:“《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历代都将《诗经》作为王道教化的工具,每类诗的第一篇,就具有特殊的意义。

《国风·周南·关雎》这首短小的诗篇,是《诗经》的第一篇,具有深刻含义。汉儒的《毛诗序》说:“《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这里其实表达了中国古代伦理思想:在古人看来,夫妇为人伦之始,天下一切道德的完善,都必须以夫妇之德为基础。代表着周代人对理想婚姻模式的理解,也影响了整个中国古代的婚姻观念:君子淑女,琴瑟和鸣。

这首诗可以被当作表现夫妇之德的典范,主要是由于具有这些特点:首先,它所写的爱情,一开始就有明确的婚姻目的,最终又归结于婚姻的美满,不是青年男女之间短暂的邂逅、一时的激情。这种明确指向婚姻、表示负责任的爱情,更为社会所赞同。其次,它所写的男女双方,乃是“君子”和“淑女”,表明这是一种与美德相联系的结合。“君子”兼有地位和德行双重意义,而“窈窕淑女”,也是兼说体貌之美和德行之善。这里“君子”与“淑女”的结合,代表了一种婚姻理想。再次,诗歌所写恋爱行为具有节制性。细读可以注意到,这诗虽是写男方对女方的追求,但丝毫没有涉及双方的直接接触。“淑女”固然没有什么动作表现出来,“君子”的相思,也只是独自在那里“辗转反侧”,爱得很守规矩,真正是“发乎情,止乎礼义”。这样一种恋爱,既有真实的颇为深厚的感情(这对情诗而言是很重要的),又表露得平和而有分寸,读者所产生的感动,也不致过于激烈。

这首诗从内容和风格上来看合乎“温柔敦厚”“乐而不淫”的诗教风范,既喜气洋洋,又雍容端庄。历来被视为周代贵族婚礼上用的贺婚诗。

《关雎》以水边相向和鸣的雎鸠起兴,表达了对于和谐美好婚姻的渴望,又借助水边随水而动的荇菜,衬托出求偶时的惶恐和迷茫,是十分典型的“兴”的艺术表现手法。而起兴的景物都在水边,则又隐含着古老而神秘的与水有关的原始婚恋崇拜。

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1〕,薄言〔2〕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3〕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4〕之。采采芣苢,薄言捋〔5〕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6〕之。采采芣苢,薄言襭〔7〕之。

【注释】

〔1〕 采采:采而又采。芣苢(fúyǐ):植物名,即车前草,其叶和种子都可以入药,有明显的利尿作用,并且其穗状花序结籽特别多,可能与当时的多子信仰有关。

〔2〕 薄言:发语词,无义。这里主要起补充音节的作用。

〔3〕 有:取得。

〔4〕 掇(duō):拾取,伸长了手去采。

〔5〕 捋(luō):顺着茎滑动成把地采取。

〔6〕 袺(jié):一手提着衣襟兜着。

〔7〕 襭(xié):把衣摆扎在衣带上,再把东西往衣摆里面塞裹。

【鉴赏】

这首诗通篇用“赋”,手法轻灵而不铺陈。

重章叠句是《诗经》最为典型的结构形式,但像《芣苢》这篇重叠得如此有特色却也是绝无仅有的。第一章:“采采”二字,可以解释为“采而又采”,到了第二句,“薄言”是无意义的语助词,“采之”在意义上与前句无大变化。第三句重复第一句,第四句又重复第二句,只改动一个字。所以整个第一章,其实只说了两句话:采芣苢,采到了。第二章、第三章仍是第一章的重复,只改动每章第二、四句中的动词。全诗三章十二句,只有六个动词“采、有、掇、捋、袺、襭”是不断变化的,其余全是重叠,而这六个动词却又将采芣苢的整个过程完整地描绘出来:呼朋引伴去采芣苢,各种手法采摘芣苢,牵衣扯襟兜满芣苢。

这种看起来很单调的重叠,却又有它特殊的效果。在不断重叠中,产生了简单明快、往复回环的音乐感。同时,在六个动词的变化中,又表现了越采越多直到满载而归的喜悦满足的心情。清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评价鉴赏这首诗说:“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旷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方玉润的鉴赏,引导我们想象这首简单的《芣苢》所描绘的不简单的画面和宁静祥和的简单的快乐。

邶风·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1〕。心之忧矣,曷维其已〔2〕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3〕。心之忧矣,曷维其亡〔4〕

绿兮丝兮,女所治〔5〕兮。我思古人〔6〕,俾无訧〔7〕兮。

絺兮绤〔8〕兮,凄其以〔9〕风。我思古人,实获〔10〕我心。

【注释】

〔1〕 里:上衣的衬里。

〔2〕 曷(hé):何时。维:语气助同,没有实义。已:止息,停止。

〔3〕 裳(cháng):下衣,形状像现在的裙子。

〔4〕 亡:止。停止,消失。

〔5〕 女(rǔ):同“汝”,你。治:纺织。

〔6〕 古人:故人,古通“故”,这里指作者亡故的妻子。

〔7〕 俾(bǐ):使。訧(yóu):古同“尤”,过失,罪过。

〔8〕 絺(chī):细葛布。绤(xì):粗葛布。

〔9〕 凄:凉而有寒意。凄其:同“凄凄”。以:因。一说通“似”,像。

〔10〕 获:得。

【鉴赏】

这首诗被尊为悼亡诗之祖。通篇用赋,通过细节描写,睹物思人,表达丈夫悼念亡妻的深沉感情。

第一章第二章说:“绿兮衣兮,绿衣黄里”,“绿兮衣兮,绿衣黄裳”,表明抒情主人公把故妻所做的衣服拿起来里里外外地看,借着亡妻留下的衣物,睹物思人,将思念落在实处。第三章写抒情主人公细心看着衣服上的一针一线想着这件衣服从纺丝开始到成衣,都是亡妻亲手所做。这既让他想起亡妻有条有理的治家才能,又由此想到亡妻与他的感情从新婚之初慢慢累积,而至于一往情深。第四章说到天气寒冷之时,还穿着夏天的衣服,直到忍受不住萧瑟秋风的侵袭,才自己寻找衣服,看着合身的衣服,品着细密的针线,使他深深觉得妻子事事合于自己的心意,而他对妻子的思念,他失去妻子的悲恸,都将是无穷尽的。

这首诗构思巧妙,由外衣到内里,由外入里,由身而心;由成衣追溯治丝,由治丝条理,联想办事的条理,惋惜亡妻治家的能干,想到亡妻的贤德,由本溯源,层层生发,因而,抒发“我思古人,俾无訧兮”就显得真实而深切。最后,通过粗葛布、细葛布带来的皮肤触感的微凉,衬托丧偶后内心的悲伤,再说“实获我心”,描写细腻,深入到身心内部情感深处,若断若续,含蓄委婉,缠绵悱恻。

这首诗有四章,也采用了重章叠句的手法。鉴赏之时,要四章结合起来看,才能体味到包含在诗中的深厚感情。

邶风·击鼓

击鼓其镗〔1〕,踊跃用兵〔2〕。土国城漕〔3〕,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4〕,平陈与宋〔5〕。不我以归〔6〕,忧心有忡〔7〕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8〕?于以〔9〕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10〕,与子成说〔11〕。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12〕阔兮,不我活〔13〕兮。于嗟洵〔14〕兮,不我信〔15〕兮。

【注释】

〔1〕 镗:鼓声。其镗:即“镗镗”。

〔2〕 踊跃:双声联绵词,犹言鼓舞。兵:武器,刀枪之类。

〔3〕 土国:为国兴土功。城:作动词,筑城。漕:地名。

〔4〕 孙子仲:即公孙文仲,字子仲,邶国将领。

〔5〕 平:和好,据《春秋传》,这次战争是公孙文仲带领卫、陈和宋等诸侯国共同伐郑。所以称“平”陈、宋。

〔6〕 不我以归:即不以我归,有家不让回。

〔7〕 有忡(chōng):忡忡,忧愁状。

〔8〕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有不还者,有亡其马者。爰(yuán):本发声词,犹言“于何”,在哪里。丧:丧失,此处言跑失。

〔9〕 于以:于何。

〔10〕 契阔:聚散。契:合。阔:离。

〔11〕 成说:成言也,犹言誓约。

〔12〕 于嗟:即“吁嗟”。

〔13〕 活:借为“佸”,相会,到来。

〔14〕 洵:信用。

〔15〕 信:一说古伸字,志不得伸。一说誓约有信。

【鉴赏】

这是一首典型的战争诗。

第一章是全诗的线索和基调。诗的第三句言“土国城漕”者,《鄘风·定之方中》毛诗序云:“卫为狄所灭,东徙渡河,野居漕邑,齐桓公攘夷狄而封之。文公徙居楚丘,始建城市而营宫室。”文公营造楚丘,这就是诗所谓“土国”,到了穆公,又为漕邑筑城,故诗又曰“城漕”。“土国城漕”虽然也是劳役,犹在国境以内,南行伐郑,其艰苦就更甚了。第二章“从孙子仲,平陈与宋”,承“我独南行”为说,诗之末两句云“不我以归,忧心有忡”,叙事更向前推进。久久征戍不能返乡,越想越令人悲酸。第三章写抒情主人公看着身边因战争带来的悲惨状况,写自己无家可归的茫然。走失的马能找到,可是亡故的战友再也回不来。为后文作铺垫。

要解释第四章全章诗义,可以试着调整语序。本来“死生契阔,与子偕老”是“成说”的内容,是分手时的信誓。诗为了以“阔”与“说”叶韵,“手”与“老”叶韵,把语句改为这一次序,使得韵脚更为紧凑,诗情更为激烈。而这样改变词序,突出了“生死契阔,与子偕老”誓言的真挚,造成独特的诗歌表现力。唐杜甫《秋兴八首》之八有“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之句,也是改变了词序,既押韵,又能凸显长安的独特和对长安的怀念。

第五章则是换了说法,其实还是反复重申第四章之义,感慨本有“生死契阔”成说誓言的人,却再也无法执手,无法践约,成为失信之人。第三、四、五三章互相紧扣,一丝不漏,结构紧密。

“怨”是《击鼓》一诗的总体格调与思想倾向。从正面言,诗人怨战争的降临,怨征役无归期,怨战争中与己息息相关的幸福的缺失,甚至整个生命的丢失。从反面言,诗作在个体心理、行为与集体要求的不断背离中,在个体生命存在与国家战事的不断抗衡中,在战争的残酷对小我的真实幸福的不断颠覆中,流显出一份从心底而来的厌战情绪。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真实而朴素的歌唱,是对人之存在的最具人文关怀的阐释,是先民们为后世的文学作品树立起的一座人性高标。

邶风·式微

式微〔1〕式微,胡不归?微君〔2〕之故,胡为乎中露〔3〕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4〕,胡为乎泥中!

【注释】

〔1〕 式:作语助词。微:日月亏缺不明。在这里指黄昏。

〔2〕 微:非。不是。微君:不是(为)君主。

〔3〕 中露:露中。倒文以叶韵。

〔4〕 躬:身体。

【鉴赏】

这是一首征役诗。余冠英认为“这是苦于劳役的人所发的怨声”。

全诗共二章,都以“式微,式微,胡不归”起调: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诗人紧接着便交代了原因:“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意思是说,为了君主的事情,为了养活他们的贵体,才不得不终年累月、昼夜不辍地在露水和泥浆中奔波劳作。短短二章,寥寥几句,受奴役者的非人处境以及他们对统治者的满腔愤懑,给读者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诗经原始》评此诗云:“语浅意深,中藏无限义理,未许粗心人卤莽读过。”

在艺术表现特点上,第一,这首诗采用了“设问”的修辞手法。诗人遭受统治者的压迫,夜以继日地在野外服役,有家不能回,苦不堪言,自然要倾吐心中的牢骚不平,但如果是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采用这种虽无疑而故作有疑的设问形式,使诗篇显得宛转而有情致,所谓不言怨而怨自深矣。第二,独特的用韵方式造成声韵流宕以烘托情感。全诗共二章八句,句句用韵,又非一韵到底。每章一二句叠词起句,诗句复沓,并且每句押韵。三四句换韵,两句相压,而两章又换韵。故而全诗每章前两句感觉气息悠长,如欲叹尽胸中不绝的怨愤;后两句词气紧凑,节奏短促,情调急迫,充分表达出了服劳役者的苦痛绝望心情。

由于《毛诗》将此诗解说成劝归,历代学《诗》者又都以毛说为主,所以“式微”一词竟逐渐衍为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归隐”意象,如王维“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渭川田家》);孟浩然“因君故乡去,遥寄式微吟”(《都下送辛大夫之鄂》);贯休“东风来兮歌式微,深云道人召来归”(《别杜将军》)等,由此也可见此诗对后世的影响。

王风·黍离

彼黍离离〔1〕,彼稷〔2〕之苗。行迈靡靡〔3〕,中心摇摇〔4〕。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5〕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6〕。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注释】

〔1〕 黍(shǔ):北方的一种农作物,形似小米,有黏性。离离:行列貌。

〔2〕 稷(jì):高粱。

〔3〕 行迈:行走。靡(mǐ)靡:行步迟缓貌。

〔4〕 中心:心中。摇摇:心神不定的样子。

〔5〕 悠悠:遥远的样子。

〔6〕 噎(yē):堵塞。此处以食物卡在食管,比喻忧伤积郁难以呼吸。

【鉴赏】

《王风·黍离》的作者,应该是一位贵族大夫。诗中所表现的典型情境应该是:平王东迁不久,朝中一位大夫行役至西周都城镐京,即所谓宗周,但满目所见,一个曾经是国家权力最集中的所在地,代表西周王朝最高文化的宫殿,不复巍峨轩昂,不再富丽堂皇,不仅未剩断壁残垣,甚至夷为平地,只有一片郁茂的黍苗在废墟上尽情地生长。此情此景,令诗人不禁悲从中来,涕泪满衫。这种悲痛,虽然看起来是如此的平和,却远胜于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国都被攻破了,但山河依旧,城池依旧。而《黍离》这首诗中,城池不再、万千宫殿皆变成了田地之后,长出绿油油的麦苗。麦苗是无知无识无感的,可是人却知道这里曾经的繁华兴盛。于是在这无感的庄稼面前,诗人的感情显得更加沉重。而黍由“苗”而“穗”而“实”,也暗示着时间的漫长,悲痛的深远。这痛苦的深长,通过“摇、醉、噎”这三个形容心情的、一个比一个更强烈更刻骨却也更无法言说的动词表现出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反复咏叹所表现出的知音难觅的孤独沧桑感和因时世变迁所引起的忧思,凝固成“黍离之悲”这个成语。

《诗经原始》对《黍离》的这个特点作出非常高的评价:“三章只换六个字,而一往情深,低徊无限。”“观其呼天上诉,一叹不已,再三反复而咏叹之,则其情亦可见矣。”“专以描摹虚神擅长,是凭吊诗中之绝唱也。”

王风·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1〕,不知其期〔2〕,曷至〔3〕哉?鸡栖于埘〔4〕,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5〕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6〕,曷其有佸〔7〕?鸡栖于桀〔8〕,日之夕矣,羊牛下括〔9〕。君子于役,苟〔10〕无饥渴!

【注释】

〔1〕 于役:到外面服役。于:往。役:服劳役。

〔2〕 期:指服役的期限。

〔3〕 曷(hé):何时。至:归家。

〔4〕 埘(shí):鸡舍。墙壁上挖洞做成。

〔5〕 如之何勿思:如何不思。如之:犹说“对此”。

〔6〕 不日不月:没法用日月来计算时间。

〔7〕 有佸(huó):相会,来到。

〔8〕 桀(jié):鸡栖木。一说指用木头搭成的鸡窝。

〔9〕 括:来到。音、义同“佸”。

〔10〕 苟:诚,犹如实。

【鉴赏】

这是一首通篇用赋的手法写成的诗。两章相重,只有很少的变化。

每章开头,是女主人公用简单的语言说出的内心独白。稍可注意的是“不知其期”这一句(第二章的“不日不月”也是同样意思,有不少人将它解释为时间漫长,是不确切的)。等待亲人归来,最令人心烦的就是这种归期不定的情形,好像每天都有希望,结果每天都是失望。这首诗选择的时间是黄昏,这个时间,不见丈夫归来,那就意味着一天的希望又将归于失望,等待她的将是又一个孤枕难眠的耿耿长夜。正是在这样期待复归于失望的心理中,女主人公带着叹息地问出了“曷至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诗人笔锋宕开,不再正面写妻子思念丈夫的哀愁乃至愤怨,而是用白描的手法淡淡地描绘出一幅乡村晚景的画面:在夕阳余晖下,鸡儿归了窠,牛羊从村落外的山坡上缓缓地走下来。然而这画面却很动人,因为它是真实真切而有情绪的。读者好像能看到那凝视着鸡儿、牛儿、羊儿,凝视着村落外蜿蜒延伸、通向远方的道路的妇人,感受到她在邻家团聚热闹中的孤寂失落。这之后再接上“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女主人公的愁思浓重了许多。

这诗的两章几乎完全是重复的,这是歌谣最常用的手段——以重叠的章句来推进抒情的感动。但第二章的末句也是全诗的末句,却是完全变化了的。它把妻子的期盼等待转变为对丈夫的牵挂和祝愿:不归来也就罢了,但愿他在外不要忍饥受渴吧。这也是最平常的话,但其中包含的感情却又是那样善良和深挚。

这首诗被推崇为闺怨诗之祖,也首开“因暝色起思愁”的艺术先河。

秦风·黄鸟

交交黄鸟〔1〕,止于棘〔2〕。谁从穆公〔3〕?子车奄息〔4〕。维此奄息,百夫之特〔5〕。临其穴,惴惴其栗〔6〕。彼苍者天〔7〕,歼我良人〔8〕!如可赎兮,人百其身〔9〕

交交黄鸟,止于桑〔10〕。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11〕。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12〕。谁从穆公?子车鍼虎。维此鍼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注释】

〔1〕 交交:鸟鸣声。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交交,通作‘咬咬’,鸟声也。”黄鸟:黄雀。

〔2〕 棘:酸枣树。一种落叶乔木。枝上多刺,果小味酸。棘之言“急”,双关语。

〔3〕 从:从死,即殉葬。穆公:春秋时秦国国君,姓嬴,名任好。

〔4〕 子车:复姓。奄息:字奄,名息。下文子车仲行、子车鍼虎同此,这三人是当时秦国有名的贤臣。

〔5〕 特:杰出的人材。

〔6〕 “临其穴”二句:《郑笺》:“谓秦人哀伤其死,临视其圹,皆为之悼栗。”

〔7〕 彼苍者天:悲哀至极的呼号之语,犹今语“老天爷哪”。

〔8〕 良人:好人。

〔9〕 人百其身:犹言用一百人赎其一命。

〔10〕 桑:桑树。桑之言“丧”,双关语。

〔11〕 防:抵挡。《郑笺》:“防,犹当也。言此一人当百夫。”

〔12〕 楚:荆树。楚之言“痛楚”。亦为双关。

【鉴赏】

诗分三章。第一章悼惜奄息,分为三层来写。首二句是第一层,用“交交黄鸟,止于棘”起兴,以黄鸟的悲鸣兴起子车奄息被殉之事。据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的解释,“棘”之言“急”,是语音相谐的双关语,给此诗渲染出一种紧迫、悲哀、凄苦的氛围,为全诗的主旨定下了哀伤的基调。中间四句是第二层,点明要以子车奄息殉葬穆公之事,并指出当权者所殉的是一位才智超群的“百夫之特”,从而表现秦人对奄息遭殉的无比悼惜。后六句为第三层,写秦人为奄息临穴送殉的悲惨惶恐的情状。“惴惴其栗”一语,就充分描写了秦人目睹活埋惨象的惶恐情景。这惨绝人寰的景象,灭绝人性的行为,使目睹者发出愤怒的呼号,质问苍天为什么要“歼我良人”。这是对当权者的谴责,也是对时代的质询。“如果可以赎回奄息的性命,即使用百人相代也是甘心情愿的啊!”由此可见秦人对“百夫之特”的奄息的悼惜之情了。第二章悼惜仲行,第三章悼惜鍼虎,重章叠句,结构与首章一样,只是更改数字而已。

殉葬的恶习,春秋时代各国都有,相沿成习,不以为非。为秦穆公殉葬一百七十七人,而作者只痛悼“三良”,那一百七十四个奴隶之死却只字未提。尽管此诗作者仅为“三良”遭遇大鸣不平,但仍然是历史的一大进步。说明人们已清醒地认识到人殉制度是一种极不人道的残暴行为。

这首诗被推崇为挽歌诗之祖。

豳风·东山

我徂东山〔1〕,慆慆不归〔2〕。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3〕。蜎蜎者蠋〔4〕,烝〔5〕在桑野。敦〔6〕彼独宿,亦在车下。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7〕之实,亦施〔8〕于宇。伊威〔9〕在室,蟏蛸〔10〕在户。町畽〔11〕鹿场,熠耀宵行〔12〕。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鹳鸣于垤〔13〕,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14〕至。有敦瓜苦〔15〕,烝在栗薪〔16〕。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仓庚于飞,熠耀其羽。之子于归,皇驳〔17〕其马。亲结其缡〔18〕,九十〔19〕其仪。其新孔嘉〔20〕,其旧〔21〕如之何!

【注释】

〔1〕 徂(cú殂):往。东山:在今山东境内,周公伐奄驻军之地。

〔2〕 慆(tāo)慆:久。

〔3〕 士:通“事”。行枚:行军时衔在口中以保证不出声的竹棍。

〔4〕 蜎(yuān)蜎:幼虫蜷曲的样子。蠋(zhú):一种野蚕。

〔5〕 烝(zhēng):久。

〔6〕 敦(duī):团状。

〔7〕 果臝(luǒ):葫芦科植物,一名栝楼。臝,裸的异体字。

〔8〕 施(yì):蔓延。

〔9〕 伊威:一种小虫,俗称土虱。

〔10〕 蟏蛸(xiāoshāo):一种蜘蛛。

〔11〕 町疃(tǐngtuǎn):野外。

〔12〕 熠耀:光明的样子。宵行:磷火。

〔13〕 垤(dié):小土丘。

〔14〕 聿:语气助词,有将要的意思。

〔15〕 瓜苦:犹言瓜瓠,瓠瓜,一种葫芦。古俗在婚礼上剖瓠瓜成两张瓢,夫妇各执一瓢盛酒漱口。

〔16〕 栗薪:犹言蓼薪,束薪。

〔17〕 皇驳:马毛淡黄的叫皇,淡红的叫驳。

〔18〕 亲:此指女方的母亲。结缡:将佩巾结在带子上,古代婚仪。

〔19〕 九十:九或十,言其多。

〔20〕 新:指新婚者。孔嘉:极好。

〔21〕 旧:指已婚者。

【鉴赏】

《东山》以周公东征为历史背景,从一位普通战士的视角,叙述东征后归家前复杂细致的内心感受,来发出对战争的思考和对人民的同情。重章叠唱回环往复地吟诵,不只是音节的简单重复,更是情节与情感的推进。

诗的开篇,以开门见山、直赋其事的手法,简明直接地表明故事的背景和缘由。“慆慆不归”,既是对离家久战的直接表述,也是离人思乡情绪的间接流露。“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在叙事之中,插入景物描写,既点出了当时的天气,属细节描写,使人更能如临其境,感受故事;又为全诗定下一个凄美感人的基调,更能够表现抒情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这是这首诗的一个创举。这种情景交融的写作手法,为后世文人所祖并发扬光大。接着直抒胸臆“我心西悲”:从九死一生的沙场幸存下来了,战火和血腥的战争渐渐被抛在身后,归家指日可待时,思乡之情就会一涌而起,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制彼衣裳,勿士行枚”,这句话将抒情主人公解脱了征役之苦的侥幸、后怕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下面就是抒情主人公对三年军旅生活的回忆。作者用“比、兴”的手法,真实地描绘了军人风餐露宿、枕戈待旦的军旅生活。“独”字则揭示抒情主人公内心的情感,叙事与抒情融为一体,天衣无缝。

第二段是抒情主人公对家乡的变化与前途的猜测。“果臝之实……熠燿霄行”,这六句,是主人公在归乡途中对家的状况的想象,基于沿途看到的房屋破败、田园荒芜、鬼火飘忽的现实,更是主人公内心挥之不去的担忧,以及对战争无情的控诉。

第三段抒情主人公遥想家中的妻子。他们新婚不久就被迫分开,通过设想妻子对丈夫的思念,更加突出了丈夫对妻子的怀念。两者感情交相辉映,而更加凸显诗的悲剧色彩,从而深深扣动读者的心弦。

第四段是抒情主人公继续沉湎于对往事的甜蜜回忆。“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新婚的甜美幸福还萦绕心头,而重逢的喜悦又将如何的强烈!

这首诗成为中国传统诗歌中反对战争最具代表性的著名诗篇。《东山》控诉战争的视角独特。从诗歌中回忆的婚礼场景分析,《东山》的主人公是一位参战的贵族,参加的是被人认为是正义的战争的周公东征,并且以胜利一方的身份凯旋。可是诗中没有雄赳赳的胜利者的姿态,而是以一位历经艰辛的受难者的身份出现。胜利没能使他逃脱战争的厄运,更说明了战争对于双方来说,都是灾难性的。从而给我们一个思考战争的新角度。

小雅·鹿鸣

呦呦〔1〕鹿鸣,食野之苹〔2〕。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3〕,承筐是将〔4〕。人之好我,示我周行〔5〕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6〕。我有嘉宾,德音孔〔7〕昭。视民不恌〔8〕,君子是则〔9〕是效。我有旨〔10〕酒,嘉宾式燕以敖〔11〕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12〕。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13〕。我有旨酒,以燕〔14〕乐嘉宾之心。

【注释】

〔1〕 呦(yōu)呦:鹿的叫声。朱熹《诗集传》:“呦呦,声之和也。”

〔2〕 苹:艾蒿。

〔3〕 簧:笙上的簧片。笙是用几根有簧片的竹管、一根吹气管装在斗子上做成的。

〔4〕 承筐:指奉上礼品。《毛传》:“筐,篚属,所以行币帛也。”将:送,献。

〔5〕 周行(háng):大道,引申为大道理。

〔6〕 蒿:又叫青蒿、香蒿,菊科植物。

〔7〕 德音:美好的品德声誉。孔:很。

〔8〕 视:同“示”。恌(tiāo):同“佻”,轻佻。

〔9〕 则:法则,楷模,此作动词。

〔10〕 旨:甘美。

〔11〕 式:语助词。燕:同“宴”。敖:同“遨”,嬉游。

〔12〕 芩(qín):草名,蒿类植物。

〔13〕 湛(dān):通“耽”,喜乐。《毛传》:“湛,乐之久。”

〔14〕 燕:安。

【鉴赏】

《鹿鸣》是《诗经·小雅》之始,是古人在宴会上所唱的歌。据朱熹《诗集传》的说法,此诗原是君王宴请群臣时所唱,后来逐渐推广到民间,在乡人的宴会上也可唱。朱熹这一推测该是符合事实的,直到东汉末年曹操作《短歌行》,还引用了此诗首章前四句,表示了渴求贤才的愿望,说明千余年后此诗还有一定的影响。

诗共三章,每章八句,开头皆以鹿鸣起兴。在空旷的原野上,一群麋鹿悠闲地吃着野草,不时发出呦呦的鸣声,此起彼应,十分和谐悦耳。君臣之间限于一定的礼数,等级森严,形成思想上的隔阂。通过宴会,可以沟通感情,使君王能够听到群臣的心里话。诗以鹿鸣起兴,奠定了和谐愉悦的基调,营造了一个热烈而又和谐的氛围,使得臣下原有的拘谨和紧张,很快宽松下来。

此诗自始至终洋溢着欢快的气氛,它把读者从“呦呦鹿鸣”的意境带进“鼓瑟吹笙”的音乐伴奏声中。

诗之首章写热烈欢快的音乐声中主人或专职的傧相“承筐是将”,献上竹筐所盛的礼物。然后主人又向嘉宾致辞:“人之好我,示我周行。”诗之二章,则由主人(主要是君王)进一步表示祝辞,其大意则如《诗集传》所云:“言嘉宾之德音甚明,足以示民使不偷薄,而君子所当则效。”祝酒之际要说出这样的话的原因,分明是君主要求臣下做一个清正廉明的好官,以矫正偷薄的民风。三章大部分与首章重复,唯最后几句将欢乐气氛推向高潮。末句“燕乐嘉宾之心”,则是卒章见志,将诗之主题深化。也就是说这次宴会,“非止养其体、娱其外而已”,它不是一般的吃吃喝喝,满足口腹的需要,而是为了“安乐其心”,使得参与宴会的群臣心悦诚服,自觉地为君王的统治服务。

小雅·采薇

采薇〔1〕采薇,薇亦作止〔2〕。曰〔3〕归曰归,岁亦莫〔4〕止。靡室靡家〔5〕,猃允〔6〕之故。不遑启居〔7〕,猃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8〕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9〕,载饥载渴〔10〕。我戍〔11〕未定,靡使归聘〔12〕

采薇采薇,薇亦刚〔13〕止。曰归曰归,岁亦阳〔14〕止。王事靡盬〔15〕,不遑启处〔16〕。忧心孔疚〔17〕,我行不来〔18〕

彼尔维何?维常〔19〕之华。彼路斯何〔20〕?君子〔21〕之车。戎〔22〕车既驾,四牡业业〔23〕。岂敢定居〔24〕?一月三捷〔25〕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26〕。君子所依,小人所腓〔27〕。四牡翼翼〔28〕,象弭鱼服〔29〕。岂不日戒〔30〕?猃允孔棘〔31〕

昔我往〔32〕矣,杨柳依依〔33〕。今我来思〔34〕,雨雪霏霏〔35〕。行道迟迟〔36〕,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注释】

〔1〕 薇:野豌豆,又叫大巢菜,种子、茎、叶均可食用。《史记·伯夷列传》记载:“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说的是伯夷、叔齐隐居山野,义不仕周的故事。《史记·周本纪》记载:“懿王之时,王室遂衰,诗人作刺。”刺就是指《采薇》。《汉书·匈奴传》记载:“至穆王之孙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诗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猃允之故’,‘岂不日戒,猃允孔棘’。”

〔2〕 作:指薇菜冒出地面。止:句末助词,无实意。

〔3〕 曰:句首、句中助词,无实意。

〔4〕 莫:通“暮”,也读作“暮”。本文指年末。

〔5〕 靡(mǐ)室靡家:没有正常的家庭生活。靡,无。室,与“家”义同。

〔6〕 猃允(xiǎnyǔn):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名。

〔7〕 不遑(huáng):不暇。遑:闲暇。启居:跪、坐,指休息、休整。启:跪、跪坐。居:安坐、安居。古人席地而坐,两膝着席,危坐时腰部伸直,臀部与足离开;安坐时臀部贴在足跟上。

〔8〕 柔:柔嫩。“柔”比“作”更进一步生长,指刚长出来的薇菜柔嫩的样子。

〔9〕 烈烈:炽烈,形容忧心如焚。

〔10〕 载(zài)饥载渴:则饥则渴、又饥又渴。载……载……:又……又……。

〔11〕 戍(shù):防守,这里指防守的地点。

〔12〕 聘(pìn):问候的音信。

〔13〕 刚:坚硬。

〔14〕 阳:农历十月,小阳春季节。今犹言“十月小阳春”。

〔15〕 盬(gǔ):止息,了结。

〔16〕 启处:休整,休息。

〔17〕 孔:甚,很。疚:病,苦痛。

〔18〕 我行不来:我不能回家。来,回家。(一说,我从军出发后,还没有人来慰问过。)

〔19〕 常:常棣,即郁李,植物名。《毛诗》作“棠棣”。

〔20〕 路:高大的战车。斯何:犹言维何。斯:语气助词,无实义。

〔21〕 君子:指将帅。

〔22〕 戎:车,兵车。

〔23〕 牡(mǔ):雄马。业业:高大的样子。

〔24〕 定居:犹言安居。

〔25〕 捷:胜利。谓接战、交战。一说,捷,邪出,指改道行军。此句意谓,一月多次行军。

〔26〕 骙(kuí):雄强,威武。这里的“骙骙”是指马强壮的意思。

〔27〕 小人:指士兵。腓(féi):庇护,掩护。

〔28〕 翼翼:整齐的样子。谓马训练有素。

〔29〕 象弭:以象牙装饰弓端的弭。弭(mǐ):弓的一种,其两端饰以骨角。一说弓两头的弯曲处。鱼服:鲨鱼鱼皮制的箭袋。

〔30〕 日戒:日日警惕戒备。

〔31〕 孔棘:很紧急。棘(jí):急。

〔32〕 昔:从前,文中指出征时。往:指当初去从军。

〔33〕 依依:形容柳丝轻柔、随风摇曳的样子。

〔34〕 思:用在句末,没有实在意义。

〔35〕 雨(yù):动词,“下雨”的意思。霏(fēi)霏:雪花纷落的样子。

〔36〕 迟迟:迟缓的样子。

【鉴赏】

全诗六章,可分三层。与《东山》诗一样,这首诗也是一位久戍的战士在归乡途中按捺不住思乡之情而咏唱的歌。《诗经》以采集植物起兴的诗,往往与思念有关,成为一种套语。本诗首句以采薇起兴,“薇亦作止”“柔止”“刚止”,循序渐进,形象地刻画了薇菜从破土发芽,到幼苗柔嫩,再到茎叶老硬的生长过程,应句“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阳止”,喻示了时间的流逝和戍役的漫长,点出士卒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和归乡的渴盼。

与前《东山》诗不同的是,造成这首诗中的战士陷入战火的原因,是猃允的入侵,抵御外掳、保卫家国的使命感还激荡在他心间,他追忆行军作战的紧张生活,军容之壮,戒备之严,高昂的士气和频繁的战斗;紧接着具体描写了在战车的掩护和将帅的指挥下,士卒们紧随战车冲锋陷阵的场面。最后,由战斗场面又写到战马强壮而训练有素、武器精良而战无不胜。

追昔抚今,痛定思痛,不能不令“我心伤悲”。“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写景记事,更是抒情伤怀。个体生命在时间中存在,而在“今”与“昔”、“来”与“往”、“雨雪霏霏”与“杨柳依依”的情境变化中,戍卒深切体验到了生活的虚耗、生命的流逝及战争对生活价值的否定。种种忧伤在这雨雪霏霏的旷野中,无人知道更无人安慰;“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全诗在这孤独无助的悲叹中结束。

《采薇》将王朝与蛮族的战争冲突退隐为背景,将从属于国家军事行动的个人从战场上分离出来,通过归途的追述集中表现戍卒们久戍难归、忧心如焚的内心世界,从而表现周人对战争的厌恶和反感。《采薇》与《东山》,可称为千古厌战诗之祖。

在艺术上,“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被称为《三百篇》中最佳诗句之一。自南朝谢玄以来,对它的评析已绵延成一部一千五百多年的阐释史。清王夫之《姜斋诗话》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和清刘熙载《艺概》的“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已成为诗家口头禅。而“昔往”“今来”对举的句式,则屡为诗人追摹,如曹植的“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情诗》),颜延之的“昔辞秋未素,今也岁载华”(《秋胡诗》之五),等等。

大雅·生民

厥初〔1〕生民,时维姜嫄〔2〕。生民如何?克禋〔3〕克祀,以弗无〔4〕子。履帝武敏歆〔5〕,攸介攸止〔6〕,载震载夙〔7〕。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诞弥〔8〕厥月,先生如达〔9〕。不坼不副〔10〕,无菑〔11〕无害,以赫厥灵。上帝不宁〔12〕,不康〔13〕禋祀,居然生子。

诞寘〔14〕之隘巷,牛羊腓字〔15〕之。诞寘之平林〔16〕,会〔17〕伐平林。诞寘之寒冰,鸟覆翼之〔18〕。鸟乃去矣,后稷呱〔19〕矣。实覃实許〔20〕,厥声载〔21〕路。

诞实匍匐〔22〕,克岐克嶷〔23〕,以就口食〔24〕。蓺之荏菽〔25〕,荏菽旆旆〔26〕。禾役穟穟〔27〕,麻麦幪幪〔28〕,瓜瓞唪唪〔29〕

诞后稷之穑〔30〕,有相之道〔31〕。茀〔32〕厥丰草,种之黄茂〔33〕。实方实苞〔34〕,实种实褎〔35〕。实发实秀〔36〕,实坚〔37〕实好。实颖实栗〔38〕,即有邰家室〔39〕

诞降〔40〕嘉种,维秬维秠〔41〕,维穈维芑〔42〕。恒〔43〕之秬秠,是获是亩〔44〕。恒之穈芑,是任是负〔45〕,以归肇祀〔46〕

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47〕,或簸或蹂〔48〕。释之叟叟〔49〕,烝之浮浮〔50〕。载谋载惟〔51〕,取萧祭脂〔52〕。取羝以軷〔53〕,载燔载烈〔54〕,以兴嗣岁〔55〕

卬盛于豆〔56〕,于豆于登〔57〕,其香始升。上帝居歆〔58〕,胡臭亶时〔59〕。后稷肇祀,庶无罪悔,以迄于今。

【注释】

〔1〕 厥:其。初:始。

〔2〕 时:是,此。维:为。姜嫄(yuán):传说中有邰(tái)氏之女,周始祖后稷之母。头两句是说那当初生育周民的,就是姜嫄。

〔3〕 克:能。禋(yīn):祭天的一种礼仪,先烧柴升烟,再加牲体及玉帛于柴上焚烧。

〔4〕 弗:“祓”的假借,除灾求福的祭祀,一种祭祀的典礼。一说“以弗无”是以避免没有之意。

〔5〕 履:践踏。帝:天帝。武:足迹。敏:大拇趾。歆:动,心有所感而体动。

〔6〕 攸:语助词,所。介:通“祄”,神保佑。止:通“祉”,神降福。

〔7〕 载震载夙(sù):则娠则肃,指十月怀胎生活严肃。震,读为“娠”。

〔8〕 诞:时间介词,尤当、方。弥:满。

〔9〕 先生:头生,第一胎。达:《郑笺》:“达,羊子也。”赞美姜嫄生头胎如生羊羔一样容易。

〔10〕 坼(chè):裂开。副(pì):破裂。指生育容易。

〔11〕 菑(zāi):同“灾”。

〔12〕 不宁:丕宁,大宁。不:通“丕”,大。

〔13〕 不康:丕康。丕,大。

〔14〕 寘(zhì):弃置。

〔15〕 腓(féi):庇护。字:哺育。

〔16〕 平林:大林,森林。

〔17〕 会:恰好。

〔18〕 鸟覆翼之:大鸟张翼覆盖他。

〔19〕 呱(gū):小儿啼哭声。

〔20〕 实:是。覃(tán):长。許(xū):大。

〔21〕 载:充满。

〔22〕 匍匐:伏地爬行。

〔23〕 岐:知意。嶷(yí):识。

〔24〕 就:趋往。口食:犹言吃食。

〔25〕 蓺(yì):同“艺”,种植。荏菽:大豆。

〔26〕 旆(pèi)旆:草木茂盛。

〔27〕 役:通“颖”。颖,禾苗之末。穟(suì)穟:禾穗丰硬下垂的样子。

〔28〕 幪(méng)幪:茂密的样子。

〔29〕 瓞(dié):小瓜。唪(fěng)唪:果实累累的样子。

〔30〕 穑:耕种。

〔31〕 有相之道:有相土之宜的能力,即观察土地是否适宜稼穑。

〔32〕 茀(fú):拂,拔除。

〔33〕 黄茂:嘉谷,指优良品种,即黍、稷。《孔颖达疏》:“谷之黄色者,惟黍、稷耳。黍、稷,谷之善者,故云黄嘉谷也。”

〔34〕 实:是。方:同“放”。萌芽始出地面。苞:苗丛生。

〔35〕 种(zhòng):禾芽始出。褎(xiù):禾苗渐渐长高。

〔36〕 发:发茎。秀:成穗。

〔37〕 坚:谷粒灌浆饱满。

〔38〕 颖:禾穗末梢下垂。栗:栗栗,形容收获众多貌。

〔39〕 即有邰家室:去有邰成家立业。邰(tái):后稷封地,在今陕西省武功县西南二十五里。

〔40〕 降:赐予。

〔41〕 秬(jù):黑黍。秠(pǐ):黍的一种,一个黍壳中含有两粒黍米。

〔42〕 穈(mén,一作méi):赤苗,红米。芑(qǐ):白苗,白米。

〔43〕 恒:遍。

〔44〕 亩:堆在田里。

〔45〕 任:挑起。负:背起。

〔46〕 肇:开始。祀:祭祀。

〔47〕 揄(yóu,一作yǎo):舀,从臼中取出舂好之米。

〔48〕 簸:扬米去糠。蹂:以手搓余剩的谷皮。

〔49〕 释:淘米。叟叟:淘米的声音。

〔50〕 烝:同“蒸”。浮浮:热气上升貌。

〔51〕 惟:考虑。

〔52〕 萧:香蒿。脂:牛油。

〔53〕 羝(dī):公羊。軷(bá):即剥去羊皮。

〔54〕 燔(fán):将肉放在火里烧炙。烈:将肉贯穿起来架在火上烤。

〔55〕 嗣岁:来年。

〔56〕 卬(áng):我。豆:古代一种高脚容器。

〔57〕 登:瓦制容器。

〔58〕 居歆:为歆,应该前来享受。

〔59〕 胡臭亶时:浓烈的香气诚然如此美好。胡臭(xiù):胡,大;臭,这里指芳香气味。胡臭,这里意指浓烈的香气。亶(dǎn):诚。时:善。

【鉴赏】

中国诗歌传统源远流长,但偏重抒情,以叙事为主的诗尤其史诗发育较为迟缓,《诗经》中公认为周部族史诗的只有五篇,即《大雅》中的《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大雅·生民》描述了周部族的始祖后稷神奇诞生的传说及其对农业的贡献,反映出当时农业已同畜牧业分离而完成了第一次社会大分工的事实。

诗共八章,每章或十句或八句,按十字句章与八字句章前后交替的方式构成全篇,除首尾两章外,各章皆以“诞”字领起,格式严谨。从表现手法上看,它纯用赋法,不假比兴,叙述生动详明,纪实性很强。然而从它的内容看,尽管后面几章写后稷从事农业生产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却仍不能脱去前面几章写后稷的身世所显出的神奇荒幻气氛,这无形中也使其艺术魅力大大增强。

诗的第一章写姜嫄神奇的受孕。现代学者闻一多对这一问题写有《姜嫄履大人迹考》专文,认为这则神话反映的事实真相,“只是耕时与人野合而有身,后人讳言野合,则曰履人之迹,更欲神异其事,乃曰履帝迹耳”。还有观点认为:第一,这仅仅是一个幻想的故事,足迹无非是种象征,因此力图在虚幻与事实之间架桥似乎是徒劳的,没有必要深究;第二,这则神话中“履帝武敏歆”极有可能仅仅是一个祭祀神明的仪式,象征的意义是通过仪式的摹仿来完成的,舞蹈之类都是摹仿仪式,而语言本身也可以完成象征的意义,如最初起源于祭仪的颂诗。正是由于语言的这种表现能力的扩张,神话才超越了现实,诗歌乃具有神奇的魅力。

诗的第二章、第三章写后稷的诞生与屡弃不死的灵异。后稷名弃,据《史记·周本纪》的解释,正是因为他在婴幼时曾屡遭遗弃,才得此名。弃子传说在许多民族的传说中都有存在,弃子神话正是为了说明一个民族的建国始祖的神圣性而创造的,诞生是担负神圣使命的英雄(具有神性)最初所必经的通过仪式,他必须在生命开始时便接受这一考验。而所有的弃子神话传说都有这么一个原型模式:第一,婴幼期被遗弃;第二,被援救并成长为杰出人物;第三,被弃和获救都有神奇灵异性。此诗第三章中的弃子故事,自然也不例外。这一章除了叙事神奇外,笔法也可圈可点,对此前人也有所会心,孙矿说:“不说人收,却只说鸟去,固蕴藉有致。”俞樾说:“初不言其弃之由,而卒曰后稷呱矣。盖设其文于前,而著其义于后,此正古人文字之奇。”(均见陈子展《诗经直解》引)

诗的第四至第六章写后稷有开发农业生产技术的特殊禀赋,他自幼就表现出这种超卓不凡的才能,他因有功于农业而受封于邰,他种的农作物品种多、产量高、质量好,丰收之后便创立祀典。这几章修辞手法的多样化,使本来容易显得枯燥乏味的内容也变得跌宕有致,不流于率易。修辞格有叠字、排比等,以高密度的使用率见其特色,尤以“实……实……”格式的五句连用,最富表现力。

诗的最后两章,承第五章末句“以归肇祀”而来,写后稷祭祀天神,祈求上天永远赐福,而上帝感念其德行业绩,不断保佑他并将福泽延及到他的子子孙孙。全诗末尾的感叹之词,是称道后稷开创祭祀之仪得使天帝永远佑护周部族,正因后稷创业成功才使他有丰硕的成果可以作为祭享的供品,实际赞颂的对象仍落实在后稷身上,而他确也是当之无愧的。

周颂·清庙

於穆清庙〔1〕,肃雍显相〔2〕。济济多士〔3〕,秉文之德〔4〕。对越在天〔5〕,骏〔6〕奔走在庙。不显不承〔7〕,无射于人斯〔8〕

【注释】

〔1〕 於(wū):赞叹词,犹如现代汉语的“啊”。穆:庄严、壮美。清庙:清静的宗庙。

〔2〕 肃雍:庄重而和顺的样子。显:高贵显赫。相:助祭的人,此指助祭的公卿诸侯。

〔3〕 济济:众多。多士:指祭祀时承担各种职事的官吏。

〔4〕 秉:秉承,操持。文之德:周文王的德行。

〔5〕 对越:犹“对扬”,对是报答,扬是颂扬。在天:指周文王的在天之灵。

〔6〕 骏:敏捷、迅速。

〔7〕 不(pī):通“丕”,大。承(zhēng):借为“烝”,美盛。

〔8〕 射(yì):借为“■”,厌弃。斯:语气词。

【鉴赏】

《清庙》为“颂”之始。《毛诗序》说:“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有说这首诗赞“文王之道”、颂“文王之德”。周文王姬昌,在殷商末期为西伯,在位五十年,“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古公、公季之法,笃仁、敬老、慈少”,“阴行善”,招贤纳士,致使吕尚、鬻熊、辛甲等贤士来归,并先后伐犬戎、密须、黎国、邘(yú)及崇侯虎,自岐下徙都于丰,作丰邑,奠定了周部族进一步壮大的雄厚的基础(见《史记·周本纪》)。他在世时,虽然没有实现灭殷立周、统一中原的宏愿,但他的“善理国政”,却使周部族向外显示了信誉和声威,为他儿子周武王姬发的伐纣兴国铺平了道路。所以,在周人心目中,他始终是一位威德普被、神圣而不可超越的开国贤君。

这首诗通过清庙之庄严肃穆,高贵显赫的王公大臣们参与祭祀时的尊敬恭顺,衬托出文王的贤德威仪,颂扬他所立下的万世不朽之美名,感激他奠定了周部族兴旺壮大之基础的劳苦功勋。全诗雍容肃穆,舒缓悠扬,赞美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周颂·丰年

丰年〔1〕多黍多稌〔2〕,亦有高廪〔3〕,万亿及秭〔4〕。为酒为醴〔5〕,烝畀祖妣〔6〕。以洽百礼〔7〕,降福孔皆〔8〕

【注释】

〔1〕 丰年:丰收之年。

〔2〕 黍(shǔ):小米。稌(dù):稻子。

〔3〕 高廪(lǐn):高大的粮仓。

〔4〕 万亿及秭(zǐ):周代以十千为万,十万为亿,十亿为秭。

〔5〕 醴(lǐ):甜酒。此处是指用收获的稻黍酿造成清酒和甜酒。

〔6〕 烝(zhēng):献。畀(bì):给予。祖妣(bǐ):指男女祖先。

〔7〕 洽:配合。百礼:指各种祭祀礼仪。

〔8〕 孔:很,甚。皆:普遍。

【鉴赏】

此诗的开头很有特色。它描写了丰硕得难以计数的收成堆叠而成的一片壮观的丰收景象,隐喻着农人的辛勤劳作,昭示出西周王朝国势的强盛。寓动于静之中,在丰收的稻谷、高大的仓廪的画面之外,又以美酒的醇香甜美,引发读者无限的想象空间。在靠天吃饭的农耕时代,丰收除了农夫们的辛勤劳作,更多靠自然的风调雨顺,而这就要靠上天神明的恩赐和祖先魂灵的庇佑。所以诗的后半部分就是感谢上天。

因丰收而致谢,以丰收的果实祭祀最为恰当,也由于丰收,祭品丰盛,能够“以洽百礼”,面面俱到。“降福孔皆”既是对神灵已赐恩泽的赞颂,也是对神灵进一步普遍赐福的祈求。身处难以驾驭大自然、难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时代,人们祈求神灵保佑的愿望尤其强烈,《周颂·丰年》既着眼于现在,更着眼于未来,与其说是周人善于深谋远虑,不如说是他们深感丰年的难逢和缺乏主宰自己命运能力的无奈。

楚辞

屈原

屈原(约前340—约前278),姓芈,氏屈,名平,字原,出生于楚国秭归(今湖北省宜昌市)。早年由于其出身和才能,深得楚怀王信任,曾任左徒(其职位仅次于楚国最高行政长官令尹),“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后因奸佞小人的妒忌、谗言、排挤和打击,被怀王疏远,由左徒贬至三闾大夫,继而两次被放逐。第一次在楚怀王时,被流放到汉北;第二次在顷襄王时,被流放到江南,历经长江、洞庭湖、沅水、湘水等处。长期的流放生活,屈原积聚了深厚的悲痛和绝望之情,最后在郢都被破后,自沉汨罗江而死。屈原绝笔《怀沙》开头有“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句,可见赴水是在农历五月,民间传说是在五月初五。屈原的政治主张:在内政上,他主张举贤授能,修明法度;在外交上,他主张联齐抗秦,坚持合纵联盟。

《汉书·艺文志》记载屈原赋二十五篇,东汉王逸作《楚辞章句》,认为屈原所作有《离骚》《九歌》(十一篇)、《天问》《九章》(九篇)、《远游》《卜居》共二十四篇。至于《渔父》《大招》,王逸“疑不能明”。在楚辞研究史上,除《离骚》《天问》《九章》的部分篇章之外,其他诸篇的作者问题都引起过争论。目前,学术界基本认定,《离骚》《九歌》《天问》《九章》《招魂》,基本上都是屈原的作品,共计二十三篇。

“楚辞”有两种含义,一是诗体名称。是指战国后期屈原等人创作的具有浓厚地方色彩的新诗体的专用名称。宋黄伯思《东观余论·校定楚辞序》云:“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指出了楚辞的特点;二是总集名称。西汉时,刘向辑录屈原、宋玉等人的作品,编成《楚辞》一书,于是《楚辞》又成为诗歌总集的名称。

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1〕,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2〕,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3〕兮无波,使江水〔4〕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5〕

驾飞龙〔6〕兮北征,邅〔7〕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绸〔8〕,荪桡兮兰旌〔9〕。望涔阳兮极浦〔10〕,横大江兮扬灵〔11〕。扬灵兮未极〔12〕,女婵媛〔13〕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14〕,隐思君兮陫侧〔15〕

桂棹兮兰枻〔16〕,斫冰兮积雪。采〔17〕薜荔兮水中,搴〔18〕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19〕,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20〕,飞龙兮翩翩〔21〕。交不忠兮怨长〔22〕,期不信〔23〕兮告余以不闲。

鼂骋骛兮江皋〔24〕,夕弭节兮北渚〔25〕。鸟次〔26〕兮屋上,水周〔27〕兮堂下。捐余玦〔28〕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29〕。采芳洲兮杜若〔30〕,将以遗兮下女〔31〕。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32〕

【注释】

〔1〕 夷犹:犹豫不前的样子。

〔2〕 要眇(yāomiǎo):美好的样子。宜修:修饰得恰到好处。

〔3〕 沅湘:沅江、湘江。

〔4〕 江水:指长江。

〔5〕 参差(cēncī):即排箫,相传为舜所造,其状如凤翼之参差不齐,故名参差。谁思:谁会知道。

〔6〕 飞龙:指水神所乘之快舟,故称飞龙。

〔7〕 邅(zhān):楚方言,转弯,改变方向。

〔8〕 薜荔(bìlì):一种蔓生的常绿灌木。柏:帘子,船屋的门窗上所挂。蕙绸:以蕙草织为帷帐。

〔9〕 荪桡(sūnráo):缠绕以荪草的船桨。兰旌(jīng):以兰草为旌旗。

〔10〕 涔(cén)阳:地名,在涔水北岸,今湖南省醴县有涔阳浦。极浦:遥远的水滨。

〔11〕 扬灵:划船前进。灵:一种有舱有窗的船。

〔12〕 极:终极,引申为到达。

〔13〕 女:湘夫人的侍女。婵媛(chányuán):忧愁悲怨。

〔14〕 潺湲(chányuán):水不停流动的样子,这里形容流泪之貌。

〔15〕 陫侧:同“悱恻”

〔16〕 棹(zhào):长的船桨。枻(yì):短的船桨。

〔17〕 采:摘。

〔18〕 搴(qiān):拔。

〔19〕 心不同:指男女双方心里想的不一样。媒劳:媒人徒劳无用。

〔20〕 石濑(lài):沙石间的流水。浅(jiān)浅:水快速流动的样子。

〔21〕 翩翩:轻快飞行的样子。

〔22〕 交不忠:交朋友却不忠诚。怨长:产生的怨恨多。

〔23〕 期:约会。不信:不守信用,不赴约。

〔24〕 鼂(zhāo):同“朝”,早晨。骋骛(chěngwù):急速奔走。江皋:江岸,江边高地。

〔25〕 弭(mǐ)节:停船。渚(zhǔ):水涯。

〔26〕 次:栖宿。

〔27〕 周:环绕。

〔28〕 捐:抛弃。玦(jué):圆形而有缺口的佩玉。玦与“决”同音,有表示决断、决绝之义。

〔29〕 遗:留下。醴(lǐ)浦:澧水之滨。醴:同澧,即澧水。

〔30〕 芳洲:生长芳草的水洲。杜若:香草名,又名山姜。古人谓服之“令人不忘”。

〔31〕 遗(wèi):赠送。下女:下界之女。

〔32〕 聊:姑且。逍遥:徘徊。容与:舒闲貌。

【赏析】

《湘君》与下篇《湘夫人》选自《九歌》,各是祭祀湘水男女神所用的乐歌。古人认为万物有灵,神明主宰着自然,并且与人类一样都有着悲欢离合的感情纠葛。湘君、湘夫人这对神祇反映了原始初民崇拜自然神灵的一种意识形态和“神人恋爱”的构想。传说湘君指舜,湘夫人指舜之二妃娥皇、女英。舜帝南巡,死葬苍梧(湘水发源地),即湘君;二妃追至洞庭,南望哭泣,泪洒竹上,斑斑成痕,绝望中投水而死,成为湘水女神湘夫人。当远古人们把湘水神明寄托于人类的君主时,就将对自然的崇拜与对先祖的崇敬融为一体而使神明形象具有了现实的丰满血肉与情感,也使得神话传说更具有亲切感。

楚国祭祀载歌载舞,以歌舞娱神,祭坛实际上就是“剧坛”或“文坛”。以《湘君》和《湘夫人》为例:人们在祭湘君时,以女性的歌者或祭者扮演角色迎接湘君;祭湘夫人时,以男性的歌者或祭者扮演角色迎接湘夫人,各致以爱慕之深情。

本篇以湘夫人的口气表现湘水女神对湘君的怀恋,对爱情的大胆追求。第一节写湘夫人对湘君的思念,她们打扮得宜、乘着精美轻快的桂舟,沿着安静无波的沅、湘、江水,去迎接湘君;第二节写湘夫人想象湘君必然也乘华美的快船前来相会,但久未到达,借湘夫人身边的侍女的流泪潺湲烘托湘夫人心中的失望与哀怨;第三节以冰雪比喻洞庭湖水的澄澈,其实也暗指失望的湘夫人内心的悲凉,且薜荔缘木而生,芙蓉盛开于水中,可却到树上拔芙蓉、到水里采薜荔,正是反衬出湘夫人想与湘君相会却不能实现的无奈;进而对湘君产生怨恨,对他们之间的爱情产生怀疑;第四节写湘夫人内心矛盾与挣扎,她独自来到约会的地点,只看到鸟栖宿于屋、水环绕于堂的凄凉寂静场景,于绝望之下产生了决绝之情,但情深婉转又如何能一绝了之,心中痛苦,柔情寸断。全诗善于运用比兴手法和景物描写表现女主人公复杂的心理活动,使湘夫人的性格得到完满的表现。文笔细腻,情韵悠长。

湘 夫 人

帝子〔1〕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2〕。嫋嫋〔3〕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4〕。白薠兮骋望〔5〕,与佳期兮夕张〔6〕。鸟何萃〔7〕兮苹中,罾〔8〕何为兮木上?

沅有茝兮醴〔9〕有兰,思公子〔10〕兮未敢言。荒忽〔11〕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12〕

〔13〕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14〕?朝驰余马兮江皋〔15〕,夕济兮西澨〔16〕。闻佳人〔17〕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18〕。荪壁兮紫坛〔19〕,匊芳椒〔20〕兮成堂。桂栋兮兰橑〔21〕,辛夷楣兮药〔22〕房。罔薜荔兮为帷〔23〕,擗蕙櫋〔24〕兮既张。白玉兮为镇〔25〕,疏石兰〔26〕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27〕。合百草兮实〔28〕庭,建芳馨兮庑〔29〕门。九嶷缤〔30〕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31〕

捐余袂〔32〕兮江中,遗余褋〔33〕兮醴浦。搴汀〔34〕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35〕。时不可兮骤得〔36〕,聊逍遥兮容与!

【注释】

〔1〕 帝子:指湘夫人。舜妃为帝尧之女,故称帝子。古代帝子与公子一样,不限于男性。

〔2〕 眇(miǎo)眇:极目远视、望而不见的样子。愁予:使我忧愁。

〔3〕 嫋(niǎo)嫋:绵长不绝的样子。这里指吹拂貌。又作袅袅。

〔4〕 波:生波。下:落。

〔5〕 薠(fán):一种近水生的秋草。骋望:纵目而望。

〔6〕 与:数、计算。佳期:约好的会面时间。张:陈设。

〔7〕 萃:集。鸟本当集在木上,反说在水草中。

〔8〕 罾(zēng):捕鱼的网。罾原当在水中,反说在木上,比喻所愿不得,失其应处之所。

〔9〕 沅:即沅水,在今湖南省。茝(chǎi):白芷,一种香草。醴(lǐ):即澧水,在今湖南省,流入洞庭湖。

〔10〕 公子:指湘夫人。古代贵族称公族,贵族子女不分性别,都可称“公子”。

〔11〕 荒忽:不分明的样子。

〔12〕 潺湲:水流的样子。

〔13〕 麋:兽名,似鹿。这里是湘君称呼湘夫人。

〔14〕 水裔:水边。此名意谓蛟本当在深渊而在水边。比喻所处失常。

〔15〕 皋:水边高地。

〔16〕 澨(shì):水边。

〔17〕 佳人:美人,古代合乎理想的人都可称佳人,不限男女。此处湘君称呼湘夫人。腾驾:驾着马车奔腾飞驰。偕逝:同往。

〔18〕 葺:编草盖房子。盖:指屋顶。

〔19〕 荪(sūn)壁:用荪草饰壁。荪:一种香草。紫:紫贝,水产的宝物。坛:中庭。

〔20〕 匊:古“播”字。作布解。椒:即花椒,芸香科植物,落叶灌木或小乔木。

〔21〕 栋:屋栋,屋脊柱。橑(lǎo):屋椽(chuán)。

〔22〕 辛夷:木名,初春开花。楣:门上横梁。药:白芷。

〔23〕 罔:通“网”,作结解。薜荔:一种香草,缘木而生。帷:帷帐。

〔24〕 擗(pǐ):掰开。蕙:一种香草。櫋(mián):隔扇。

〔25〕 镇:镇压座席之物。

〔26〕 疏:分疏,分陈。石兰:一种香草。

〔27〕 缭:缠绕。杜衡:一种香草。

〔28〕 合:合聚。百草:指众芳草。实:充实。

〔29〕 馨:能够远闻的香。庑(wǔ):走廊。

〔30〕 九嶷(yí):山名,传说中舜的葬地,在湘水南。这里指九嶷山神。缤:盛多的样子。

〔31〕 灵:神。如云:形容众多。

〔32〕 袂(mèi):衣袖。

〔33〕 褋(dié):《方言》:禅衣,江淮南楚之间谓之“褋”。禅衣即女子内衣,是湘夫人送给湘君的信物。这是古时女子爱情生活的习惯。

〔34〕 汀:水中或水边的平地。

〔35〕 远者:指湘夫人。

〔36〕 骤得:数得,屡得。

【鉴赏】

《湘夫人》是由男性祭师主唱、表达湘君对湘夫人的思念之情的乐歌。与《湘君》在内容上、结构上有相同,也有变化。

《湘夫人》同样以候人不来为线索,在怅惘中向对方表示深长的怨望和不渝的情感。而洞庭湖畔烟波杳渺、竹林幽翳,更烘托出神话传说的凄美哀婉。

这首诗内容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写未能与湘夫人会面的失望与惆怅。“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与前首的“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不能如愿的特殊表达,突出了充溢于人物内心的失望和困惑,大有所求不得、徒劳无益的意味。而“思公子兮未敢言”与前首的“隐思君兮陫侧”相呼应,表达出两人同样热烈而深挚却难以宣之于口的爱情。其中“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更是写景的名句,对渲染气氛和摹写心境都极有效果,因而深得后代诗人的赏识。第二层进一步深化湘君的渴望之情。以水边泽畔的香草兴起对伊人的默默思念,又以湘水的缓缓而流暗示远望中时光的流逝,人、物相感,情、景合一,具有很强的感染力。第三层与《湘君》中湘夫人久候不至而担心猜疑不同的是,湘君想象与湘夫人会面后要为两人共同生活而精心装扮华美芬芳的居所,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憧憬,同时又反衬出湘夫人独自等待时环境的凄凉,更让读者平添两人未能如愿见面的深深遗憾。最后一段与《湘君》的结尾不仅句数相同,而且句式也完全一样。湘君在绝望之余,也像湘夫人那样情绪激动,向江中和岸边抛弃了对方的赠礼,但表面的决绝却无法抑制内心的相恋。他最终同样恢复了平静,打算在耐心的等待和期盼中,走完相恋相思这段好事多磨的心理历程。他在汀洲上采来芳香的杜若,准备把它赠送给远来的湘夫人。

这两篇作品一写女子的爱慕,一写男子的相思,所取角度不同,所抒情意却同样缠绵悱恻;加之作品对民间情歌直白的抒情方式的吸取和对传统比兴手法的运用,更加强了它们的艺术感染力。因此尽管这种热烈大胆、真诚执着的爱情被包裹在宗教仪式的外壳中,但它本身所具有的强大生命内核,却经久不息地释放出无限的能量,让历代的读者和作者都能从中不断获取不畏艰难、不息地追求理想和爱情的巨大动力。这可以从无数篇后代作品都深受其影响的历史中,得到最好的印证。

上古神话

上古神话是原始初民以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口头创作的神异故事,是对自然现象和社会生活的曲折反映和超现实的形象描述,表现了初民的原始想象力,是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并使之形象化的艺术。

中国的上古神话主要指保存于先秦和汉代典籍中的、远古以来的各种神话传说,是了解中华民族产生历史和文化特点的重要史料来源,也是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源头。

中国上古神话的内容包括自然神话、创世神话、英雄神话和传奇神话。自然神话以自然力、自然物为中心,反映原始初民对自然从敬畏到试图探索了解的心理历程;创世神话试图解释世界和人类的起源;英雄神话则是半神半人的先祖神,或者带领人民战胜自然,或者带领部族战争,都具有极大的能力和能量;而传奇神话则是关于异域奇闻、怪人神物的神奇传说,反映远古人民企图突破种种自然条件的限制、改造自身生存环境的愿望,表现出惊人的超现实、超自然的想象力。

上古神话数量众多,内容丰富,但是较为零散,不成体系,在文化发展过程中被加以历史化、宗教化和文学化改造,保留的原始面貌较少。保存上古神话较多的先秦典籍有《山海经》《庄子》《楚辞》《诗经》以及汉代的《淮南子》《列子》等。

山 海 经

北山经·精卫填海

发鸠之山〔1〕,其上多柘木〔2〕,有鸟焉,其状如乌〔3〕,文首〔4〕、白喙〔5〕、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6〕。是炎帝之少女〔7〕,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8〕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9〕于东海。

【注释】

〔1〕 发鸠之山:古代传说中的山名。

〔2〕 柘(zhè)木:柘树,桑树的一种。

〔3〕 状:形状。乌:乌鸦。

〔4〕 文首:头上有花纹。文,同“纹”,花纹。

〔5〕 喙(huì):鸟嘴。

〔6〕 其鸣自詨(xiāo):它的叫声是在呼唤自己的名字“精卫”。詨:呼叫。

〔7〕 是:这。炎帝之少女:炎帝(神农氏)的小女儿。

〔8〕 故:所以。

〔9〕 湮(yīn):填塞。

【鉴赏】

精卫,鸟名,又名誓鸟、冤禽、志鸟,俗称帝女雀。这则神话,属自然神话,反映了上古时期恶劣的自然环境和先民们与自然抗争的勇气。故事采用倒叙的手法,先描绘了精卫鸟的形状特点,再介绍这鸟儿的不凡而令人悲伤的来历和故事,精卫鸟以小小身躯,衔石子与树枝投入大海,试图填平大海,为自己复仇,也为了不再有溺于东海的悲剧发生。故事以浩瀚的海洋为背景烘托出弱小然而伟岸的精卫鸟的形象,成为中华民族坚强勇敢、坚忍不拔精神的化身。语言精炼,结构完整,情节曲折,奠定了中国叙事艺术的良好传统。

海内经·鲧禹治水

洪水滔天,鲧〔1〕窃帝之息壤〔2〕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命祝融杀鲧于羽郊〔3〕。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4〕

【注释】

〔1〕 鲧(gǔn):人名,禹的父亲。

〔2〕 帝:指天帝。息壤:一种传说中的会不停生长的神土。息:有生长的意义。

〔3〕 祝融:火神之名。羽郊:羽山的近郊。

〔4〕 卒:最后,最终。布:同“敷”,铺陈。九州:古时分中国为九州,这里泛指全国的土地。

【鉴赏】

这则神话反映了上古尧舜时期的洪水泛滥。它所包含的叙述元素有治水的智慧:由堵而疏;有上古帝王之间的权力斗争:鲧作为舜的臣下,行事不待帝命,且窃帝之息壤,事败,被舜帝所杀;鲧复生禹,终于治水定九州:这里所包含的信息量更大。有父子相继与恶劣自然搏斗终于胜利;有善于总结经验教训,从失败中找到成功的方法。从这则神话中还可以寻绎上古巫术的痕迹。禹的诞生,有典籍如《史记》《吴越春秋》《竹书纪年》等认为是由大禹的母亲女嬉孕育所生。另一说则认为大禹生于父亲鲧之腹,“复”通假为“腹”。“鲧殛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是用出禹。”(《路史后纪》,注引《归藏·启噬》)

神话传说通常不会是凭空产生的,它总是与某种社会风俗或宗教仪式相联系。鲧复生禹的传说,有学者认为可能与几代禹王的传说有关;有学者则认为这可能是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过渡时期出现的“产翁制”的表现;还有学者认为这是原始交感巫术思维的体现:通过杀死神王或人从而获得该神或该人的能力。

故事线索清晰,情节曲折,想象奇特,语言精炼,叙述生动,表现出先民们超凡的叙事能力。

淮 南 子

览冥训·女娲补天

往古之时,四极废〔1〕,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2〕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3〕,鸷鸟攫〔4〕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鼇〔5〕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6〕,积芦灰以止淫水〔7〕。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8〕死,颛民生。

【注释】

〔1〕 四极:天的四边。废:坏,指四极折断,天塌下来。

〔2〕 爁(lǎn)焱:大火延绵貌。

〔3〕 颛(zhuān):善。颛民,善良的人民。

〔4〕 鸷鸟:凶猛的鸟。攫(jué):以爪抓取。

〔5〕 鼇(áo):大龟。

〔6〕 黑龙:传说水中精怪。冀州:古九州之一,黄河流域中原地带。

〔7〕 淫水:泛滥的洪水。

〔8〕 狡虫:凶猛的怪兽。

【鉴赏】

女娲,女神名。传说人头蛇身,化育万物,是始祖神。这则神话应该产生于母系氏族时代,歌颂的是无所不能、经天纬地的女性英雄——女娲,反映了母系氏族时代对女性力量与智慧的崇拜。《山海经》中多次提到女娲神,女娲原型是“蛙”,以一夜春雨蝌蚪遍地,象征着原始人渴盼的繁殖能力,是原始时期生殖崇拜的体现。故而《山海经》说她“一日七十化”,即是对女娲作为母神化育万民的崇拜。只是在父系氏族兴起之后,女娲神被描述为人首蛇身,成为伏羲氏的妹妹,辅助伏羲氏,兄妹成婚共同繁衍人类。传说女娲死后成为最早的高禖神之一,民间尊为“送子娘娘”。

补天的五色石,五色,大概源于对天上云彩、霞光、彩虹等的联想,以石补天,则多少反映了原始人的灵石崇拜,可能还因为看过天上落下的陨石,所以他们想象补天的材料是灵石。

这则神话使用了对仗的修辞手法,句式整饬,朗朗上口。

本经训·后羿射日

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1〕、凿齿〔2〕、九婴〔3〕、大风〔4〕、封豨〔5〕、修蛇〔6〕,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7〕之野,杀九婴于凶水〔8〕之上,缴大风于青丘〔9〕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10〕,禽封豨于桑林〔11〕,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

【注释】

〔1〕 猰貐(yàyǔ):怪兽名,传说状如龙首,或谓似狸,行走极快,能吃人。叫声似婴儿啼哭。

〔2〕 凿齿:怪兽名,传说齿长三尺,形状像凿子,露在下巴外面,能操持戈矛等武器。

〔3〕 九婴:传说是一种长着九个头的怪兽,能喷水吐火。

〔4〕 大风:传说中的凶猛的大鸟,它一飞过,就伴有大风,能毁坏住房。

〔5〕 封豨(xī):大野猪。

〔6〕 修蛇:长而大的蟒蛇。这些都是上古传说中的怪物。

〔7〕 畴华:南方水泽名。

〔8〕 凶水:北方水名。

〔9〕 青丘:水泽名,在东方。

〔10〕 洞庭:即今之洞庭湖。

〔11〕 禽:同“擒”。桑林:地名,大概在中原一带,传说商汤曾在此求雨。

【鉴赏】

羿是上古东夷地区一善射的氏族。不同神话中所指的后羿,是这一氏族不同时代的首领。此处后羿即尧时羿。关于羿的传说极多,整合各种传说,基本可以认为羿是上古东夷的一个善于射箭、勇敢善战的部族,最早的记载见于《山海经·海内经》“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弓箭的发明扩大了原始人的生活范围,保证了食物来源,是人类技术进步的显著标志,神话中包含了对弓箭的崇拜和对善于使用弓箭的英雄的崇敬。考古发现证实中国在二万八千年前就已经使用弓箭了,是世界最早制造弓箭的。也有学者认为“羿射十日”是古代历法调整的影射说法。

这则神话在长期的流传中被润色,相对于《山海经》中的神话而言,它的语言更丰富,句式整饬,使用了对仗的修辞手法,带有韵文朗朗上口的特点。

二章 彷徨的盔甲武士

1

这三栋高级公寓的造形,完全不像东京四四方方的箱形水泥建筑。从上往下看时,像塔一样的五层楼公寓形状很像五月鲤鱼旗尖端,有三支羽毛的风车。这大概是高级公寓的所有者三矢氏以自己的姓氏做想象,而建筑出来的形状吧。

三栋风车形状的建筑物,以数字为名,分别为一号楼到三号楼。这三栋都是五层楼建的房子,所以没有电梯,上下楼层要用的楼梯在每栋建筑物的中央。三支羽毛的每一羽毛可住一户人家,所以一层可住三户,一栋公寓有十五户,三楝公寓共可住进四十五户人家。不过,一号楼一楼入口旁边的那一间,是管理员室,住着三矢氏雇用的管理员。这名管理员姓河野,是钏路市大公司的退休员工,是个喜欢打麻将的老人。河野单身,没有小孩,个性不错,经常和公寓内的熟人或学生们打麻将。

至于每栋公寓的入口,一号楼和三号楼在北侧的顶点,二号楼则是在南侧,每一栋公寓都只有一个出入口。一号楼的出入口就在管理员室的旁边。位于一楼的每一户人家的窗户,都安装了坚固的铁格子窗。这三栋建筑物的使用地并不大,整个使用地的周围以铁丝网围绕起来。铁丝网的高度约两公尺,认真想攀越铁丝网做成的围墙的话,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

铁丝网做的围墙上,有两个出入口,东、西各有一个,铁丝网内的建筑物坐落情况如图所示,被旧钏路川的支流分隔成东西两边。这条旧钏路川支流的河面不宽,大约只有八公尺宽,低于地面三公尺,将这里的三矢高级公寓使用地一分为二。因为公寓使用地里面没有桥,所以如果要从三号楼到一号楼或二号楼时,必须从东边的铁丝网出入口出去,沿着铁丝网围成的墙,走外面的马路,然后利用南边或北边的桥过桥,再沿着铁丝网墙外围的马路,从西边的铁丝网出入口进入。

流过公寓使用地的河面两边,也架着铁丝网。河边的铁丝网架在面向河面,往下倾斜的斜坡上。如果想利用涉水的方式过河到达对岸,就必须攀越两道两公尺高的铁丝墙,相当麻烦。沿着河的铁丝网在靠近桥的时候,顺着斜坡往上爬,然后与铁丝围墙接连在一起。

这块盖着公寓的使用地内,还有一些传说。这里也是“北之义经”传说的地点之一。

不知为什么,北海道有很多与源义经有关的传说。收集北海道的种种传说时,会发现有关源义经并没有死在平泉,而是藏身虾夷之地的义经北行传说,占了所有传说的三分之一。北海道的人从小就知道源义经这个名字,当这里开始有蒸汽火车行驶时,这里的人就把蒸汽火车命名为“义经号”和“弁庆号”,可见源义经的传说已经深入他们日常的生活里了。然而历史上的说法,却说源义经战死于衣川,因此,北海道的人熟悉的源义经,或许可以说是源义经的灵魂吧!

不过,排除有关虾夷人的传说后,源义经活着逃到北海道的传说,竟然占了所有传说的三分之一,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大概只能说是大众同情弱者的情绪使然吧!

本州岛那里也有不少义经北行传说的遗迹,远野、山田、宫古、久慈、八户等等地方都有。从平泉出发的话,会发现上述这几个地方以几乎连成一直线的方式,往北排列。不过,一过了津轻海峡,可以说整个北海道都有义经传说。

大体来说,西边地方的人视义经为“okikurumi”③,但是到了东边,义经却被视为“okikirimai”。比起“okikurumi”,“okikirimai”这个字有轻蔑的意味。这个差别在钏路这个地方特别明显。“okikirimai”在虾夷话中,含有小偷、恶汉的意思;这是因为据说义经从日高的大酋长rikobushiri处,抢走了虾夷传统的宝物书卷和宝刀的关系吧!

根据钏路这里的传说,源义经曾在此处短暂停留,并且留下不少逸事。据说有一次,义经到白糠町的oshorokotsu沼泽时,还曾经跌了个四脚朝天。

还有一个传说和钏路市知人岬的虾夷松有关,听说那里的虾夷松,是义经和他的仆从射的箭所长出来的。直到最近,还有新的传说出现,说千代的岸边,有义经与人相扑时留下来的相扑赛场。还有,钏路市的okkonai海岸有一颗被称为窗岩的大石头,石头上有一个大洞,据说这个大洞是拔掉义经射出来的箭,所留下来的痕迹。

不过,钏地的虾夷人知道义经在日高的恶行,在尊敬之余,对他也有一点轻蔑的意思,所以才会以okikirimai来称呼他。义经对此非常愤怒,曾经想杀尽虾夷人,所幸有弁庆的劝谏,虾夷人才捡回性命。因此钏路地方的人非常尊敬弁庆,称他为samaikuru④。

再说广里的三矢高级公寓。这个公寓小区的一号楼附近,有一块被称为夜鸣石的石头。这块石头长约一点五公尺,宽约一公尺,外表与一般石头无异,但是到了晚上,石头有时就会发出像女人在哭泣般的声音。

夜鸣石的由来是这样的:义经在钏路停留的短暂日子里,有一日,他心怀壮志地坐着独木舟,准备从钏路川溯航到屈斜路湖,然后经过北见,前往桦太。这时,有两位爱慕义经的虾夷女子,央求义经带她们同行,但是义经拒绝了。没想到这两名女子却因此在钏路川河畔以小刀互刺,双双死亡。据说她们两个人就埋葬在这块石头下面,人们在晚上的时候听到的啜泣声,就是她们的哭泣声。

译注③:日本传说,虾夷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神。

译注④:okikurumi之弟,是杰出的人类,是介于人与神之间的半神。

听过夜鸣石哭泣声的人还不少,石头发出哭泣声的主要时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至大战结束后不久。不过,昭和五十九年时,听到夜鸣石哭泣声音的人,又突然增加了。这就是这次的事件。

2

每年的七、八月,钏路这个地方一个月中有二十天是被浓雾笼罩。这是夏天时从海上飘过来的浓雾。开始起雾的时间通常是黄昏,然后于第二天的早上放晴。不过,即使是天气晴朗的中午时间,去海边看时,会发现大海上仍然弥漫的雾气,看不见远处的水平线。阴天就不用说了,一定是整天都是雾蒙蒙的,连中午的时候也一样。

钏路的夏天之雾是非常有名的,有时雾浓到看不见五公尺以外的地方。在那样浓雾的日子里,车子一定要打开雾灯,并且慢慢行驶。这种情况下,有时连本地人都会在雾中迷路;而路旁的路树,在迷蒙的雾中则像一排巨人,动也不动地站在路旁;路灯则像一个半径一公尺的朦胧发光物体,飘浮在半空中。

三矢高级公寓发生第一椿命案的时间,是昭和五十九年八月五日的深夜。那天就是个大浓雾的日子。离开钏路市区的钏路北边,是一大片地势较低的原始森林。那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中,只有一小区域的土地被开拓完成。一眼望去时,开拓完成的土地上除了竖立着三栋外型奇特,每栋都像由五块散发着朦胧光芒的积木迭成,像塔一样的建筑物之外,没有其他建筑物了。若从高高的半空中看地面时,则整个区域都笼罩在白雾里。从远距离看时,那三栋建筑就像并立在乳白色的烟雾中的三支巨大日光灯。天空消失在浓雾之中,三栋建筑物像衔接地面与天空的发光管子。建筑物的四周,是自远古以来就不曾改变的原始林。这是神造的物体,庄严而神圣,已超越诗歌所能歌颂的范围。

三矢高级公寓一号的二楼,住着小池典子与小池恭一母子两人。恭一才十七岁,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八月五日星期日晚上,八点十五分左右,小池恭一非常离奇地死在图2所示的(a)地点,也就是夜鸣石的附近。

如图所示,小池君沿着点线的箭头,走到(a)地点,他的母亲小池典子走在他的后面,离他有一点点的距离。(a)地点发生事故时,母亲小池典子位于(h)点,这两点间的距离大约是十公尺。

根据母亲的说法,浓雾之中,她本来还隐约可以看见走在前面的儿子的背影,但是距离渐渐拉开,她就看不见了。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先是突然听到相当大的敲击钝音,随之而来的,就是物体颓然倒下的声音。身为母亲的典子立刻发出叫声,跑过去看,但是恭一不知被谁用钝器之类的物品用力敲击头部,脸朝下地倒在地上,已经死了。

一号楼的管理员听到母亲的叫声,很快就跑过去了。他也有听到小池君的头部被用力敲击的声音,当时他正从西向东,走到(b)地点。

如图所示,这时的管理员走的路线是一号楼与铁丝网墙之间。从听到声音,到跑到夜鸣石附近,他并没有遇到任何人。母亲典子也说经过一号楼的前面时,并没有和任何人擦身而过,也没有听到任何可疑的脚步声。

虽然他们都说没有看到别的人影,可是,在能见度只有七、八公尺的浓雾之中,管理员可能在一号楼南边的大空地,与凶手错身而过;母亲典子也有可能忽略了面向河川的斜坡上,有人沿着铁丝网旁的路,往北逃逸了。以上的可能性都是确实存在的。

不过,上述的可能性,事实上也很难成立。因为这天晚上是那一年当中雾最浓的夜晚,事情发生的时间也不算晚,现场附近有不少赏雾的人。

当时从(h)到(g)的所有人,都听见这块夜鸣石哭泣的声音了。那是像从喉咙里硬挤压出来高亢声音。管理员河野说,最初还以为是小池君母亲的哭泣声,可是后来听到母亲叫喊的声音盖过了那个哭泣的声音,才知道那不是母亲的哭泣声。

当时在(f)地点上,站在桥上的三号楼住户说:刚开始时的声音确实像啜泣的声音,但是不久之后,那个声音就变成“叽——”一样的叫声,然后,就听到女人惨叫的声音。当时雾正浓,能见度极低,(f)地点的人虽然心想发生事情了,可是因为不知道是什么事,又觉得有些害怕,便静静地站在桥上不敢动,等待接下来的情势发展。

小池君当场死亡,他在学校的成绩良好,不是会与人结怨的人。

这个命案里,第一个被怀疑的人物是管理员河野。假设他在浓雾中的(a)点埋伏,然后以钝器袭击小池君,得手之后立刻跑到(b)点,再从(b)点回到(a)点,佯装探视究竟。

不过,这个怀疑事实上不可能存在。因为命案即将发生前,在(c)地点的住户曾经在(c)地点附近看到河野的背影。

其次是河野没有凶器。根据接到河野的联络,立即赶到现场的警察表示:经过严密的调查之后,整个公寓小区内并没有看到足以敲击头部至死的凶器。杀人的凶器不见了,很可能被丢到河里了。可是,在警察到来之前,谁也没有听到物体投入水中的声音。

“消失”这个字眼,特别适合用在这个案件上。首先是凶手消失了,接下来是凶器消失了,杀人的动机消失了。小池君还是个高中生,称不上是优秀的青年,个性有点内向,朋友不多,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是会与人结怨的孩子。更何况以他的年纪来讲,要和人结怨也还太年轻。

那么,会不会是对母亲典子怀恨在心,于是?——可是,这个母亲独自照顾儿子,邻居和工作上的同伴,都说她是个很好的人,应该不至于与人结怨,殃及儿子。

这简直就是和浓雾一起降临,让人无法理解的事件。

夏天过了,这个案子仍然没有获得解决。可是到了十二月二十日,又有了加纳通子的事件。

3

战前,为了安抚这块位于广里的夜鸣石之灵,人们在此盖了一座小小的义经寺。可是,这座小寺庙却在战火中烧毁,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在这个地区里,也流传着和这座小寺庙有关的怪谈。

昭和十六年的十二月初,也就是日美开战的前夕,曾经有一位高中生住在这个钏路义经寺里。

某个外面的雪静静地下着的晚上,铺了被褥,独自睡在榻榻米大房间里的高中生突然张开眼睛,想去小便。他起身,一边冷得全身发抖,一边快步前往长廊下的厕所。大概是月光照射雪地的反射光吧,走廊下的拉门窗上闪着白色的光芒。风的声音不时呼呼响着。

廊所在长廊的尽头。高中生在快接近廊所的门时,突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水声。那声音很像是在盥洗台洗手的水流声,水声持续了相当久。高中生带着疑惑的心情走到走廊上,站在从右边过来的走廊与厕所门前方的丁字型交差点,正好可以一眼望到右手边走廊的尽头,可是,就在那个尽头处,竟然有一位穿着白色衣服、长发披肩的女子。她背对着高中生,发出水流的声音。

高中生知道寺庙里除了自己外,只有一个老住持和一个年轻的僧人,所以他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

于是,那个女人以背部向着高中生的姿势,突然朝高生中的方向前进。她像滑行一样的,以非常快的速度接近高中生。她没有转头过来,一直以黑发朝着高中生前进。

高中生吓得连声音都叫不出来。他忘了小便这回事,慌慌张张地回到房中,躲进被窝里发抖。

那个女人似乎没有追到大房间。第二天早上,这名高中学生对老住持说起昨天晚上的事,住持便说明了夜鸣石下的女人幽灵之事。说幽灵是为了清洗手上的血迹,才进入寺庙里洗手的。这个学生真是吓坏了。

不知道为什么,钏路这个地方的背身鬼特别多。传说有人看到全身盔甲的武士幽灵,也是以背身、倒退走的方式前进的。穿着盔甲的武士幽灵的徘徊之姿,不论是战前还是战后,都有人看到过。听说就有好几对情侣开车经过被战火烧毁的义经寺遗址时,看到盔甲武士以倒退之姿,在原始森林的雪地上流连徘徊的情形。曾经也有杂志和电视台,特别介绍和探讨过这个传闻。

武士的幽灵出现的时候,一定是冬天的下雪夜晚。此时,那块夜鸣石也会对着天空,发出苦闷的啜泣声。

昭和五十九年十二月二十日的晚上,也是如此。下雪的晚上本来就容易让人感到阴森又悲伤,三矢公寓使用地范围内,那天不仅出现了盗甲武士的幽灵,夜鸣石也朝天哭泣外,还发生了悲惨的事件,离奇地死了两个人。

十二月二十日,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断断续续地飘着雪,入夜以后雪势渐渐变大,九点以后又起风,变成了暴风雪的天气。

管理员河野先生早早吃过自己料理的晚餐,又准备了一些酒菜后,便召集几个学生族的牌搭子到他的屋子,围着被炉桌打麻将。

因为已经放寒假,到外地读书的学生们都回来,所以轻易就找到四名牌搭子。因为加上河野,就有五个人了,所以有一名学生并没有加上战局。这名学生叫做小田切,是东京w大学的学生,非常喜欢摄影。

小田切并不擅长打麻将,所以便在一旁喝酒、看杂志,偶尔也以自己带来的照相机,为大伙们拍照。午夜零时左右,打麻将的人都累了,便暂时休息一下,开始喝酒、吃着河野准备的关东煮。

管理员室的窗户,不论是面向走廊的,还是面向道路或铁丝网墙的,都镶有透明的玻璃。三矢公寓的一号楼、二号楼和三号楼的一楼入口处旁边的屋子,因为有走廊的关系,所以空间比较小而狭长,但是,面向走廊这边的墙壁上有玻璃窗户的,则只有管理员室这一间;这是为了方便管理员了解有什么人在一号楼出入而做的设计。面向走廊的窗户上没有安装铁窗,但是面向外面的窗户上,都安装了坚固的铁格子窗户。

管理员室北边的窗户就在出入口旁边,小田切一直透过那个窗户,看着外面的情形。九点一过,窗外开始了暴风雪,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外面一个人也没有。这里离市区遥远,铁丝网墙外面的马路上,不仅没有行人经过,也没有车子驶过。室外的冷与室内的暖,让玻璃窗上经常雾蒙蒙。小田切屡屡擦拭雾蒙蒙的玻璃窗,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总随时注意着窗外的风雪中的黑夜。

一个喝了酒,已经满脸通红的学生也走到窗边。他把自己的身体压在小田切的背上,问小田切在看什么。

“没有看什么。”小田切回答。事实上他也没有想要看什么。

其他人也凑热闹地聚集到北边的窗户旁,河野也挤在其中。因为有人说:好久没有在一起了,大家来拍张纪念照吧!众人便决定请小田切为大家拍照。他们以北边的窗户为背景,有的盘腿而坐,有的半蹲着,让小田切拍照。

小田切感到莫名的心慌,他一边准备着照相机与闪光灯,一边退到房间的后方。当他以镜头对准众人的同时,视线仍然越过众人的头上,看着黑暗的外面。这个时候的外面,仍然是一个人也没有。不,应该说:在肉眼能见的范围内,窗外一个人也没有。关于这一点,当后来警方数度查问时,小田切的说法都一样。

这个时候,外面的风声里,开始夹杂着夜鸣石哭泣的声音。外面的风声很大,所以夜鸣石的哭泣声不像在夏天的雾夜里听到的那么清楚。声音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非常的细微,在轻轻抽泣的声音里,还有像“叽”或“呀”一样的声音,听起来都像是女人悲伤的哭泣声音。

并排在管理员室北边窗户前的四个学生,本来还一边找位置,一边摆姿势,突然都“咦?那是什么?”地喧哗了起来。学生们都还很年轻,也不是这个三矢公寓的住户,所以没有听过夜鸣石哭泣的声音。不过,管理员河野就不一样了,他的脸色变了,变得有点苍白。目前在这间管理员室里的人当中,只有他听过夜鸣石的哭声。上一次他听到夜鸣石的哭声时,死了一个高中生。

所以,他没有心情像学生们那样嬉闹。以前义经寺还在的时候的洗手女传闻,他也是知道的,而且彷佛也听说过“夜鸣石哭泣声,或许关系着某一个人的生死”的说法。所以,他的酒兴不仅很快就醒了,还觉得有点害怕。

学生们也注意到老人变得有点不一样了,他们直觉得老人好像要说什么,便都静下来,等待老人开口说话。

河野的心里很不安,但是在年轻人面前,他希望自己能保持冷静,所以只开口说:“是夜鸣石在哭。”

学生们都很讶异,有人脱口就说:那就是夜鸣石的哭声吗?

“听说那块石头一哭,就会有人死掉。是真的吗?”有一个学生问。河野默默地慢慢点头。

大家都安静下来,并且竖起耳朵听。但是,夜鸣石的哭泣声音已经消失,好像不会再出现了。

小田切一边调整照相机,一边仍然看着北边窗户外的黑暗空间。他一直看着窗外的情形,窗外没有人影,也不见任何特别的物体,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的窗外,只有淡绿色的铁丝网模模糊糊地浮现在黑暗中;而铁丝网的外面,则只有在风中摇摆的漆黑原始森林。此时他突然发现雪已经停了。

好像再怎么等待,夜鸣石也不会再哭泣了,所以其中的一个学生便催促小田切快拍照。于是小田切按下快门,闪光灯一闪。

没想到这个时候夜鸣石又哭了,让人觉得好像是不喜欢闪光灯的光,而发出抗议声一样。小田切停下拍照的动作,摆着拍照姿势的四个人的眼睛也离开照相机,同时把视线投向看夜鸣石所在的方向。当然,他们再怎么看那个方向,也看不到夜鸣石的,因为此时他们在管理员的房间里。小田切也不由自主的把视线调整到和他们相同的方向。不过,那里是已经熄灯的走廊,是一片寂静的空间。

“刚才的声音听起来很近,是不是?”有一个人说。“嗯。”另一个人附议,小田切也有同样的感觉。黑暗中尾音拖得长长的哭泣声音,好像来自相当近的地方,好像夜鸣石就在外面的雪地上徘徊一样——这个念头一起,强烈的恐惧立刻爬上心头。小田切赶快甩掉这个可怕的想法。

“喂,要不要去看看?”一个叫辻的学生说。他是北海道h大学的学生,是柔道社的社员。

“去看什么?”另一个学生说。他叫片冈。

“还用说吗?当然是去看夜鸣石。”辻回答。片冈没有回答,其他人也都沉默着。可是,大家的视线接着都投向河野,好像在等待这位管理员的指示一样。

河野自己也很迷惑,他无法下决定。照理说他是这里的管理员,有责任去夜鸣石的附近探一探究竟。因为上次听到夜鸣石哭声的八月雾夜里,有一个人死在夜鸣石的附近了,所以谁也不敢说这次一定没有事。

夜鸣石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恶替代物,他大大的后悔来这个有着夜鸣石的公寓小区当管理员了。不过,因为实在找不到理由让他说“那个东西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之类的话,做为这里的管理员,他觉得自己必须去看一看。

今天有四个年轻人可以作伴,其中还有一个是柔道社的社员,而且也不想在年轻人面前示弱,所以河野喊了一声“好吧”之后,就站起来。他下了床板,套上长靴,啪啦啪啦地把拉门往旁拉开,学生们则跟在他的身后。只有管理员室的门是拉门。拉门外就是走廊,一出拉门,就看见通往室外的出入口了。

走廊上空荡荡的,一点异状也没有,但是门外世界的雪地上,或许发生什么事了。河野摆妥姿势,对几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辻和小田切的脸色有点苍白,他们双唇紧闭,非常紧张地点头表示回答。

“是呀。”辻回答。

“不管它哭不哭了。这里就是高中生死掉的地方吧!”片冈的这句话,让大家都沉默下来,不过,大家的心里都不禁颤抖了一下。

“回去吧!”有人说。

“觉得很不舒服呢!”一听到这句话,大家都像反射神经受到刺激一样,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同时转身。他们慢慢地再度踩着雪地,一步一步向前行;不过,他们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愈来愈快了,最后根本是以小跑步的速度,回到一号楼的门前。他们“咚、咚、咚”地在走廊上跺脚,抖掉脚上的雪。因为大家同时跺脚,发出的声音实在不小,河野不得不开口请大家注意一点。

关上通往外面的门后,河野转动门内门把上的纽,把门锁上。接着,他又关上管理员室的拉门,一进入室内后,便快速地钻进电被炉中,一副再也不想离开室内的样子。强烈的安全感也回来了。

“喂,再拍一张照片吧!”辻对小田切说。

“转换一下气氛吧!”

“对。而且,刚才拍的照片里没有你吧?把照相机放在那个架子上,利用自动装置,一起拍一张吧!”河野也说。小田切也有那样的意愿,便同意了。

他把照相机放在凳子上,先从镜头的框框里,确认大家确实都已经在镜头里了,然后才设定装置,也按下了闪光灯的装置。不过小田切还是疏忽了一件事,他忘了设定快门的速度。

按下钮,自动装置开始进行了。即使是这个时候,小田切还下意识地看了一下窗外。外面没有人。小田切蹲在大家后面时,夜鸣石又哭了,夹杂在风声里的哭泣声音尾音拖得老长。大家下意识地紧张起来,脸上也露出呆住的表情。闪光灯亮了一下,照相机的快门键自动下降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砰!”的声音,让人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那个声音的来源很近,好像是车子相撞时所发出来的声音,也像是什么东西强力地撞击一号楼墙壁的声音。撞击般的声音再度传来,两次、三次。

室内的每一个人都不知不觉地站起来,大家面面相觑。很明显的,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但是在场的人谁也没有勇气跑到雪地里看。制造出那样巨响的,如果是什么莽汉或杀人狂,那倒还好,万一是幽灵、鬼魂之类的东西,那就吓死人了。接着,大家不由自主地转身,纷纷来到背后的窗户前,挤在一起观看外面。他们想透过窗户,了解外面的情形。小田切也从众人的背后,看着外面。

还是老样子,风声不时呼号着,外面仍然一个人也没有。

开了窗户上的锁,一鼓作气地打开窗户,他的手紧握铁格子窗上的铁条,额头贴在铁格子上,仔细地环视外面的情形。但是他没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事物,只感觉到刺骨的寒冷。雪地上还是很平整,除了他们刚才踩踏过的痕迹外,看不出有别的痕迹了。雪早就停了,但是附近的原始林仍然因为不时吹来的寒风,而发出声响。

关上窗户。刚才开窗的结果,让室内的温度降低了,所以大家都钻进被炉桌里。那时,大家又都听到外面冷空气哆嗦,像女人在啜泣的声音了。那是拖着长长尾音的咻——咻——;夜鸣石发出和先前不一样的哭泣声。大家以被炉桌为中心,几乎是头碰头地靠在一起发抖。

“刚才……是什么声音?”片冈说:“也是夜鸣石的声音吗?”

没有人回答片冈的问题,因为那是不用说也知道的事。

屛息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大家突然间又听到像女人惨叫的声音,这次的声音撼动了黑夜的空气。但是,这声音不是夜鸣石发出来的,这是活生生的人类所发出来的声音。片冈又开始发抖了。

“刚才那个声音也是夜鸣石的声音?”他又说。

“不,不一样吧!那个声音像真的女人的声音。”小田切说。

“可是,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声音呢?”辻发着抖,呻吟似地说。

“是像夜鸣石声音的女人声音吗?”

“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不清楚呀!”

“从外面来的吗?”

“是外面没有错吧!好像是原始林那边传出来的。”

“要不要去看看?”

“不要了。外面太冷了。”辻说。他的声音有点发颤,原因并不单纯是寒冷的缘故。看看时钟,时间指向十二点五十分。

这个晚上谁也不想冒险了,五个便在被炉房间里铺了被褥,挤在一起睡觉。虽然有人想回去钏路市区的家,但是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事情,让他们谁也没有勇气在黑夜里经过原始森林,回到市区的家里。

猛烈的暴风雪声音,让小田切在黑暗中张开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睡在暴风雪当中一样。原始林的树梢被强风狂扫的声音、风呼号的声音、雪片打在玻璃窗上的声音,不停地在黑暗中进行着。

小田切觉得自己无法入睡了。因为听到啪答啪答好像什么东西随风飘动的声音,所以他转动脖子,寻找声音的来源。风从应该紧闭着的北边窗户的缝隙吹进来,吹动了睡觉时拉下来的窗帘。

面对外面的窗户都紧闭着,窗帘也都拉下来了,因此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是面对走廊的窗户只拉下一半的窗帘,所以看得到空荡荡而黑暗的走廊。

小田切稍微挺起上半身,看看在睡觉的其他人的情形。外面的声音那么大,除了他以外的一老三少,都睡得很安稳。

慢慢习惯黑暗后,他才注意到面向外面的窗户透着淡淡的亮光。那是白雪反射的光吗?还是黎明将至的曙光呢?室内太暗,无法看清楚手表上的数字。现在可不能贸然开灯,打扰了同伴的睡眠。小田切躺回有点霉味又有点重的被褥里,努力让自己再睡着。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但是,就在睡意要来的时候,又有新的事情让他张开眼睛。

这次是暴风雪的声音中,掺杂着有点像石头互相敲击的叩、叩声音,让他不由自主地张开眼睛。这个奇怪的声音让躺在被窝中的他抬起头部,竖耳倾听。但是石头互相敲击般的声音不见了,只听到风声、风雪的声音和雪片打在玻璃窗的声音。是神经过敏听错了吗?小田切再度把头靠在用坐垫折叠成的枕头上。可是——叩、叩、叩——又听到了。

有谁在下楼梯吗?小田切的脑子快速转动着。可是,谁会在这个时间里下楼梯呢?而且,如果那是某一个“人”下楼梯的声音,那么这个人走路时发出来的声音也太奇怪了。那是不流畅又缓慢的行动声音,好像是每走一步都要仔细确认后,才会再走下一步的样子;好像是——对了,好像是机器人在走路,非常生硬的、提心吊胆的、非常不自然的走路方式。

躺在暗暗的被窝里的小田切,不禁怀疑自己是在作梦。但是,他又觉得那个听起来有些奇怪的声音,愈来愈像脚步声了。除了脚步声之外,不可能是别的声音了。还有,那个奇怪的声音正在下楼梯,而且慢慢接近自己所在的房间窗户。

一直看着盔甲武士在风雪中慢慢远去,完全呆住了的小田切,突然想到要拍照。他慌慌张张地拿出照相机。照相机上还安装着闪光灯,不过,他没有勇气使用闪光灯,而且距离太远了,闪光灯也派不上用场。更何况,武士的脸朝着他的方向。

小田切想好要用最慢的快门速度来拍之后,便迅速地拆下闪光灯,拉下闪光灯的线路。

接着,他改变相机上的快门速度,从六十分之一秒,调整到八分之一秒。他的手指颤抖的程度,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然后,他很快地靠近窗边,再度擦拭玻璃上的雾气。盗甲武士已经在相当远的地方了。

他的手臂用力夹紧腋下,还把手肘靠在窗棂上,再把窗帘关紧一点,遮住自己的身体。他把照相机的镜头对着外面的风雪,力求手部力量的稳定,按了好几次快门。第一次在不用三脚架的情况下,用这么慢的速度拍照,他觉得不安,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功地拍下照片,或许只能拍到类似剪影的东西吧!

就在拍照的时候,盔甲武士仍然继续远去,已经从铁丝网围墙的出入口,走到外面的马路上,并且越过马路,消失在铺满大雪的原始森林中。小田切的眼睛离开照相机,发了一阵子的呆之后,脑筋才开始活动。他想:倒退走的武士,是从原始森林里出来的吧?

4

“对,她们死了。”

“但是——”河野双手抱胸,疑惑地说:“昨天下午六点左右开始,我就一直在这里,并没有看见藤仓市子和藤仓房子经过那里,去楼上呀。”河野指着面向走廊的窗户。

“你可能漏看了吧!”刑警很干脆地说。

“不会,不可能漏看了。”

“可是,刚才你说你自己做晚饭。她们可能在你自己准备晚餐的时候,从那里经过的。”

“没有。她们也没有在那个时候经过那里。我身为一号楼的管理员,有责任在身,所以面对走廊的门经常是开着的,只要一听到些微的脚步声,就会立刻注意窗户外走廊的情形。面对走廊的窗户有透明的玻璃,而且窗帘是全部拉开的,所以,只要有人经过,就不可能逃过我的视线。”

“或许是有意避过你的视线,躲躲藏藏进来的。”

“就算想偷偷摸摸的进来,也会被我发现的。小孩子故意以蹲着走的姿态,从窗户下面经过时,我也是立刻就会察觉到的。因为那扇门已经很旧了,不管是开还是关的时候,都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我的耳力还不错。”

“那么,会不会从别的入口进来呢?”

“别的入口?是哪里?与外面相通的出入口只有这里。还有,一楼的每一间住户面对外面的窗户,都装有铁格子窗,所以不可能从窗户进入这栋公寓里。”

河野非常认真地说出自己的看法,刑警不禁露出苦笑,说:“按照你的说法,藤仓市子和藤仓房子根本就不可能进入这栋公寓的五楼。”刑警笑了一笑,又说:“可是,事实上她们确实是在上面的房子里,所以,还是你漏看了吧!”

“我不可能漏看了。”河野的脸色都变了,他非常坚持自己的想法。“每个从那里经过的人,我都会确认一下。我有这样的习惯。”,

“好了,好了。”刑警摇摇手,以手势制止河野继续说下去,并且换了一个话题:“她们可能是昨天中午的时候进来的吧!对了,她们的先生都姓藤仓,他们是兄弟吗?”

“是的,藤仓一郎和藤仓次郎是兄弟。”

“市子和房子分别是这对兄弟的妻子?”

“是的。”

“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您是问他们的职业吗?”

“没错。”

“弟弟藤仓次郎是摄影家,拍了很多钏路湿原上的鹤的照片。”

“哦?光拍鹤的照片能生活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哥哥藤仓一郎在钏路市内经营一家小酒馆,弟弟次郎好像也在那里帮忙。”

“原来如此。小酒馆的店名呢?”

“好像叫‘白色’吧!”

“‘白色’吗?在钏路市的哪个地区呢?”

“唔——我想是在若松町的八丁目那一带吧!藤仓次郎曾经在那里开摄影展,我去过一次。就在车站的后面,离车站很近。出了车站,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了。”

“藤仓次郎经常开摄影展吗?”

“好像偶尔就会办一次展览。”

“可以说说藤仓兄弟的妻子——市子和房子吗?”

“嗯。”

“她们两个人的感情不好吗?”

“不,没有听说过她们感情不好的事,她们还经常一起去买东西。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么,她们和加纳通子的交情呢?”

“加纳小姐和市子与房子吗?应该是很普通的交情吧!”

“没有听说过她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没有听说过。对了,加纳小姐现在怎么样?她在上面的屋子里吗?”

“不,她不见了。她好像在北大路开了一间店?”

“是的。她的店的名字叫‘丹顶’,是镀金艺品店。”

“她好像也不在店里,有可能是逃走了。你知道加纳小姐的行踪吗?昨天有看到她吗?”

“昨天下午六点以后的时间里,我没有看到她。”

“六点以后?那么你是在什么时候看到她的?”

“啊,我说得不够清楚,我的意思是,昨天她出去上班以后,我就没有再见到她了。我会说‘六点以后’,是因为那是我回到管理员室的时间。六点以后我一直在这里,所以我的意思是:六点以后并没有看到加纳小姐进入一号楼,也没有看到她出去。”

“嗯,那么她可能是在六点以前进出这里的。”

“是吧!那段时间我也不在这里。”

“她早上出门上班时,你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还打了招呼。”

“那是几点左右?”

“九点左右。”

“她一向都是在那个时间出门的吗?”

“是的。”

“对了,昨天晚上你几点钟睡觉?”

“昨天晚上我和这几个人一起打麻将,还因为夜鸣石的哭声引起一阵骚动,搞得紧张兮兮,很晚才睡。睡觉的时候大概已经两点半、三点钟左右了。”

“你说‘夜鸣石的哭声’,那是什么事?”在刑警的询问下,河野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一说出来。刑警笑了笑,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说:“石头也会哭呀?”

“刑警先生,你刚才说加纳小姐有逃走的可能性。那么,你的意思是加纳小姐可能是杀人凶手,她杀死了藤仓市子和房子两个人吗?”河野问。

“不,事情现在还不能这样说。”刑警的口头上虽然非常谨愼地回答了河野的问题,但是他的内心里,一定是那样认为的吧!

“两位藤仓太太是怎么死的呢?”

“凶器是一把生鱼片刀和一把厚刃刀。看情形是互刺而死的,都是在心脏上一刀毙命。”

“她们两个人是互刺心脏而死的……不是自杀的吗?”

一直默默地听着刑警与河野谈话的小田切,突然插嘴发问。

“不是。”刑警简短地回答了小田切。接着又说:“两把刀子都是加纳通子的东西。刀子的刀柄上,还有加纳通子的指纹。”

河野张大眼睛,呆住了,一副“怎么会有这种事”的表情。他无法想象加纳通子会和那种事有关。可是,要怎么跟警方说自己的想法呢?他很犹豫。

学生们面面相觑,都不说话。一来他们觉得害怕,因为夜鸣石驱之不散的传说,好像又要出来作祟了;再来他们也无法对警方说出他们此刻心里的想法。

“可是,加纳小姐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河野有点胆怯地说。

“平常的样子是靠不住的。”刑警冷漠地说。“死掉的那两人没有自杀的理由,也没有留下遗书。”

“那间房子里没有争执过的痕迹吗?家具没有被打乱吗?”辻也提出问题了。但是一听到辻的问题,那刑警明显地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房间里有弄得到处都是血吗?以后整理起来就麻烦了。”

河野以管理员的身分来询问,刑警终于开口说:“不,没有流什么血。伤口被凶器堵住,所以出血量很少,房间里也没有什么争斗的痕迹。”

“死亡的推定时间是什么时候呢?”辻战战兢兢地发问。

“昨天晚上十一点到今天凌晨一点之间。”刑警厌烦地回答。

此时,原本站在外面说话的其他刑警,进来叫唤在管理员室和河野他们谈话的刑警。那刑警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果然是那样!”辻的声音虽然小,但是语气却很激动。“昨天晚上听到女人的惨叫声时,还不到一点吧?”

“女人的惨叫声?那不是夜鸣石的哭泣声吗?”片冈说。

“不是!昨天晚上除了夜鸣石的声音外,不是还有一个像人类哀鸣时发出来的声音吗?”

“啊,对,是有那样的声音。”小田切回答。

“当时不是有人说那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吗?”

“没错,没错。”

“原来那不是从外面传进来的,而是从上面传下来的吗?”

“看来那就是刀子互刺的瞬间,女人发出来的惨叫声。”

“真的像传说的那样,发生事情了?”

“传说的事情虽然很难令人相信,但是,事实好像就是那样。传说说:听到夜鸣石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时,就会有事情发生。”

“河野先生。”

刚刚出去的刑警回到屋内,呼唤河野。门口那里站了三、四个二号楼和三号楼的住户,刑警们站在走廊上。“刚才你说昨天傍晚六点以后,你一直都在这个房间里;那个时间以后,谁出入一号楼,你一个也没有看漏。”

“我是那么说过。”河野很肯定地回答。

“你说过六点以后并没有看到藤仓市子和藤仓房子进入一号楼。是吗?”

“没有错。她们绝对没有经过这里。所以,如果她们死在上面的五楼,一定是白天的时候就待在加纳小姐的房间里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情况。”

“刚才我也是这么想的。”中年刑警一脸困惑地说:“可是,事情实在很奇怪。刚才我们请来的人,是住在二号楼的藤仓次郎家对面的人,和住在三号楼藤仓一郎家对面的人。他们说昨天晚上九点左右,次郎的太太曾经出现在自家门前附近。”

“在二号楼五楼的藤仓家前面吗?”

河野问。藤仓次郎夫妇的房子在二号楼五楼的西侧,一郎的房子是三号楼五楼的西侧。

“是的。”刑警回答。昨天九点,就是吃完晚饭,学生们聚在管理员室,刚要开始打麻将的时候。所以说,九点以后如果有人进入一号楼,河野一定会看到,所以河野很肯定地说:昨天晚上九点以后,没有人再进入一号楼。而且一号楼的住户也都在九点以前回到自己的屋子了。

“还有,和藤仓一郎住在同一楼层的人,曾经在三号楼五楼的楼梯间,看见藤仓一郎的太太。”

“那时是几点?”

“好像是十点左右。晚上十点。”

如果是晚上十点,那就没错了。那个时间以后,藤仓市子根本没有进入一号楼的理由。这是河野坚信的结论。

“但是,她们的丈夫——藤仓一郎和藤仓次郎,却说太太们以电话联络,十点以后要去什么地方。大概是她们两个人约定要一起去哪里吧!我们认为她们要去的地方,就是一号楼,位于五楼的加纳小姐的家。不管怎么说,这里远离市区,又下着雪,那样的深夜,她们应该不会去远的地方,比较可能去同一个小区公寓的某个熟人的家。

“如果是这样,那么,藤仓市子与房子两人,一定是一个在十点以后,凌晨一点以前;一个在九点以后,凌晨一点以前,经过这条走廊进入一号楼内的。因为一号楼并没有别的入口。”

河野先是歪着头想,然后摇摇头。

“怎么样?”刑警问。

“她们没有经过这里。”河野清清楚楚地回答。“昨天晚上九点以后,没有人从这里经过。”

“可是……”刑警才要开始说,立刻被河野打断。河野说:“过了九点以后,这四个学生都已经在这里了,所以,在这里的,除了我之外,还有他们。他们四个人也是证人,请问问他们吧,他们也会说‘晚上九点以后,没有人经过这里’。”

刑警看看四个学生,那四个人纷纷点头了,小田切尤其有自信。昨天晚上他没有参加麻将的战局,如果有开门的声音,他不可能没有听到。

“两点半以前,你一直都是醒着的吗?”刑警重新看着河野,问道。

“嗯,是的。”

“两点半以前,都没有人从外面进入一号楼吗?”

“是的。不过,我刚才也说过了,因为夜鸣石的哭声,所以大概是刚过十二点半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出去观察夜鸣石的情况。看完夜鸣石后,就立刻回来这里。然后我就把门上的锁锁起来,没有人可以从门出入一号楼了。”

“你每个晚上都会锁那扇门吗?”

“是的,每天睡觉以前,我一定会去锁门。”

“这么说来,即使是一号楼的住户,也进不来了吗?”

“很多住户有那扇门的钥匙。就算没有钥匙的人,也可以打电话,请在家里的太太出来开门。从里面开的话,很容易就可以打开。他们开完门后,再请我去锁门的情形,也算是常有的事,我不介意这种事。”

“你经常两点半还不睡吗?”

“不是。昨天晚上的情形是特别的。学校放寒假了,学生们难得放长假回来钏路。因为大家很久没有见面了,所以我才约他们来打麻将。平常的话,我大约十点半就睡觉了。”

“十点半吗?嗯——不管怎么说,总之你认为那两位受害人昨天晚上并没有进入一号楼……”

刑警满脸困惑地陷入思考。

“可是,她们两个人为什么会去加纳通子的屋子呢?”辻先是喃喃自语,然后转而问河野:“她们两个人和加纳小姐的交情呢?一点也不熟吗?”

“别开玩笑!她们没有交情。”河野勃然变色地说。“她们没有理由去加纳小姐的家,所以,刚才刑警先生所说的事如果是真实的,那真的就是怪谈了。”

怪谈——?小田切的神经被这个字眼刺激到了。他突然想到:对了,轮到我说话了。

“刑警先生。”他先叫住刑警,然后慢慢地、完整地,又战战兢兢地说出昨天晚上自己看到的事情。

“你说有穿着盔甲的武士从这里经过?”小田切一说完,刑警以惊讶的声音问道:“从这条走廊经过?黎明前?那时是几点钟左右?”

“不知道是几点。那时我虽然看了手表,但是太暗了,根本看不到手表上的数字。”

“大家都看到了吗?”

“只有我看到。那时只有我被暴风雪的声音吵醒,他们都还在睡觉。”

“你不会是在作梦吧?”刑警大声地说。小田切早就想到可能会被这么说。

“你应该叫醒我们的。”河野说。

“那时我吓坏了,没有想到要叫醒你们。”

“你真的是在作梦吧?”辻发问。

“不是梦。”小田切肯定地说。

“受到夜鸣石传说的影响,而作那样的梦。这倒是不奇怪。”

“那真的不是梦。”小田切坚决地说着。

但是刑警终于笑出来,说:“不管你再怎么说,也没有人会相信你的。盔甲武士不会在大半夜的时候,从这里经过,更不可能倒退着走。你别说了,又不是小孩子!”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今天早上我要出去这栋楼的时候,发现门锁已经被打开了。”河野说。

“或许是比较早起的住户打开的吧!总之,不会有穿着盔甲的武士。我不相信这种事。”刑警又笑了:“各位该不会被怪谈或传说迷惑了吧?怪谈或传说都是故事,现实的生活里,不会有那种事的。”

“但是昨天晚上夜鸣石真的哭了呀!”

片冈小声地说着。非常懊恼地坐在一旁的小田切突然想到一件事,刚才他竟然忘了这件事。

“我想起来了。我拍了照片,我拍了盔甲武士的照片!”

“拍到他站在走廊时的照片吗?”

“不是,我拍照的时候,他已经走到外面了。我是从这边的窗户,以八分之一秒的速度按下快门拍摄的。不知道有没有拍下来,如果有拍下来,那就有证据了。”

“那个照相机呢?”

“照相机在家里,但是刚才已经把底片拿出去洗了。我想明天应该可以拿到照片。”

“哦?”刑警似乎还是不大相信这件事。他说:“那是梦,不可能拍到穿着盔甲的武士幽灵。”

“可是,那要怎么解释夜鸣石的哭泣声呢?我们五个人都听到那个声音了。”

“那一定是什么别的声音,却让你们解释成是夜鸣石的声音。”刑警肯定地说。

5

这个事件实在是让人无法解释。分别有人于十点和九点的时候,在藤仓市子和藤仓房子的住屋前或附近,看到这两位女性;这两位女性又在同一天晚上十一点到翌日凌晨一点之间,死在离她们的住处有点距离的加纳通子的屋子里。也就是说:市子从晚上十点到凌晨一点的这个时间带,去了加纳通子的家;相同的,房子从晚上九点到凌晨一点的时间带里,也去了加纳通子的家。可是,根据管理员河野和四名学生的说法,她们根本不可能去加纳通子的家。

面对这样无法解释的情况,刑警们开始感觉到慌张了。藤仓市子和藤仓房子确实死在一号楼的五楼,所以,她们一定曾经进入一号楼。可是河野和四个学生都确定她们没有从一号楼的入口进入,因此刑警们首先想到的是:她们会不会从窗户进入?可是,一号楼一楼住家的窗户上,都安装了坚固的铁格子窗,并且经过调查后,发现这些铁格子窗也没有近期内拆卸过的痕迹,可见她们也不是经由窗户进入一号楼的。

警方又想到:会不会有别的出入口。可是,看来看去,一楼确实没有别的出入口了。那么,会不会从二楼的窗户进入呢?刑警们不得不考虑到这一点。如果使用梯子,从二楼的窗户进入……

然而,这种可能性似乎也很低。三矢高级公寓的使用地范围里,看不到梯子之类物品;而且,住在二楼的人似乎没有人会提供自己家的窗户,让她们进入一号楼里面。住在一号楼二楼的人家,和藤仓市子、藤仓房子都没有什么交情。还有,午夜十二点半的时候,管理员河野还曾经带领着学生们,出去探查夜鸣石;根据他们的说词,当时雪地上非常干净,没有脚印之类的东西。

有两个女人死在一号楼的五楼里,可是,从物理条件看来,这两个女人并没有进入一号楼。这实在是一大悬疑。

除了上面的悬疑外,这个命案里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这两个女人为什么会死?陈尸地点的屋主是加纳通子,凶器上有加纳通子的指纹,目前加纳通子又行踪不明,从这几点看来,加纳通子确实有杀人的嫌疑。可是,加纳通子为什么要杀害藤仓市子和房子呢?不管从哪个角度寻找,都找不到加纳通子杀害她们两个人的原因。

钏路署调查之后,发现加纳与两名死者虽然认识,却不熟络,并没有到家里互相探访交情。既然只是点头之交,应该没有杀害对方的因素。那么,难道她们是受到夜鸣石传说的影响,自杀而死的吗?

凶器的刀柄上,确实也有她们两个人的指纹,可是,那是很浅的指纹,只被认为是凶手杀人后,让死者握住刀柄,所造成的痕迹。此外,她们没有留下遗书,也找不到自杀的理由。她们两个人都没有生孩子,丈夫们的工作并不顺利,目前正在经营的“白色”小酒馆,生意也不是很好,何况还有贷款的压力,次郎的工作前途也不看好。尽管如此,市子仍然努力要让小酒馆的生意上轨道,房子也尽力地在帮忙,实在看不出她们有想死的念头。

如果她们真的是自杀的,那么除了说是受了夜鸣石的影响外,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了。可是,她们生前似乎对夜鸣石的传说没有什么兴趣。

总之,实在找不到她们突然死亡的原因。

不过,如果凶手是她们的丈夫的话,那么或许就找得到原因了。那就是保险金。她们的丈夫都为她们投下巨额的保险。保险的受益人当然是丈夫。因为她们每个人都分别有好几个保险,每个人的总额约有五千万,两个人加起来超过一亿圆。如果命案的调查终结了,两个丈夫都被证明与命案完全无关,那么他们两个人就可以领到保险金了。

但是,假设藤仓兄弟在自己的家里杀了妻子,结果也是一样的。因为尸体是在一号楼的五〇三室发现的,所以如果他们真的在上述的那些场所之一,杀死了妻子,那么他们势必得把尸体运到五〇三室。活人的身体和死人是不一样的,藤仓兄弟搬运尸体的时候,一定要从一号楼一楼的河野房间旁边经过才行。可是,根据之前的调查证词,十二月二十日傍晚六点以后,就没有可疑的人踏入一号楼了,因此这个疑问依旧得不到解答。

就这样,经过几番调查的波折之后,钏路署的捜查单位因为刺入两位死者的刀子刀柄上,有屋主加纳通子的指纹,加上加纳通子又失踪了,便把怀疑的对象,再度转回到加纳通子的身上。

警方认为加纳通子就是凶手,而且五〇三室便是命案的现场。虽然加纳通子没有杀死藤仓市子与房子的动机,但是,市子与房子却未必没有杀害通子的动机。

钏路署查问到一件事,听说过藤仓兄弟对加纳通子很有兴趣,尤其是弟弟藤仓次郎。次郎和加纳通子一样,对丹顶鹤情有独钟,所以几乎每天都去加纳位于北大路的店里,他不仅让加纳看自己的摄影作品,还力邀加纳带作品到“白色”做展览。一郎虽然不像次郎那么热衷,但是也经常去“丹顶”。

这一对兄弟对加纳通子的兴趣,很可能引起妻子们的反感,于是妻子们讨论之后,决定去加纳通子的房间谈判,希望加纳通子不要勾引她们的丈夫,可是谈判的过程引起争端,有人一时激动,拿出了厨房里的菜刀,一阵混乱之下,这对运气不好的妯娌变成互刺的局面——

如果这样想象的话,这对妯娌用不着和加纳通子有什么交情,以前也用不着去过加纳通子的五〇三室,她们随时有可能去找加纳通子。钏路署相当重视这个假设,加纳通子突然失踪之事,也让根据住在“丹顶”附近的人的说法,加纳通子二十日那一天和平常一样,在相同的时间开店。

但是平常七点才打烊的“丹顶”,那一天却在下午两点左右就关上大门,从此就没有再见到加纳通子,“丹顶”的店门也没有再开启过。

当天她关了店门后,就直接回到三矢公寓的自宅内吗?她在自己的家里等待那两个妻子,在深夜的时候杀害了她们,然后趁着管理员睡着时,逃出三矢公寓吗?管理员室前面的门的锁,并不是学生们所说的盔甲武士打开的,而是通子逃亡时打开的吗?钏路署的看法,恐怕比较接近这个想法吧!

这个案子的关系者中,已经有一个人失踪了,这个人是藤仓兄弟的长姊藤仓令子。令子、一郎、次郎是亲姊弟,他们原本是四姊弟的,但是最小的弟弟良雄听说小时候就因病死了。

令子出生于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未婚,在钏路市内的若松町经营出租公寓,自己也住在公寓内的一间房间里。她从二十日开始就不见踪影;可是,因为她是独居者,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失踪的确切时刻。不仅这个事件处处是谜团,发生在夏天的雾夜里的小池恭一君的命案,此时也还没有解决。因为这两个命案都和钏路的传说牵连在一起,所以整个北海道的媒体,都曾经大幅报导。但是,更让人吃惊的事情,是接下来的事。之前的事件经过,虽然非常奇怪,但是还称不上是灵异怪谈。

十二月二十二日,小田切到照相馆,去拿那个晚上拍的照片。因为刑警说过,照片洗出来后,要让警方看,所以在约定和警方见面的前一小时,他就去拿照片。被警方说是在作梦,让他非常气愤,所以他很在意是否能拍下暴风雪中的盔甲武士。

结果——洗出来的照片非常模糊。因为当时是深夜,外面又是暴风雪的天气,同时又是远距离拍摄,所以洗出来的照片只见到一个淡淡的影子;而且,与其说那个影子是人,还不如说是一根电线杆的影子。总之,照片让小田切非常失望。

拿着这样的照片去钏路署,可说是一点意义也没有,所以他走进北大路上的一家咖啡馆。他在咖啡馆里仔细地看着那些照片,并且拿出底片比对。他想:不同的显像技术,会洗出不同效果的照片,或许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盔甲武士的影像清晰一点点。他也认真的考虑:如果放大照片,影子会不会更清楚一些?

他叫了咖啡,一张张的看着洗出来的照片。去三矢公寓前,在家里拍摄的狗的照片,也混在其中。突然,他轻叫出声,手上的整叠照片掉落在桌面上,其中还有几张掉到地上。可是,他不管这些从手上掉落的照片,一时之间竟然惊讶得动不了了。过了一会儿之后,他才以颤抖的手指,一张一张地捡起地面上的照片。

他不必失望,也不用去思考如何让站在空地上的盔甲武士的影子更清晰了。以管理员室的北边窗户为背景的两张合照照片里,一张有小田切,一张没有小田切,但是,这两张照片里,都很清楚地拍到盔甲武士了。照片里,盔甲武士悄然站在北边窗户铁格子窗外的雪夜里。没有小田切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盔甲武士比较大。照片很清楚。盔甲武士站在离窗户很近的地方,越过铁窗,看着正在拍照的四个人的背后。照片里的四个人完全不知道背后的情形,还露出天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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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意志间谍

以下想谈谈我的友人G——一个奥地利人的事情。

今年二月前后,不料他被怀疑是德意志间谍,名字在东京都内的各家报纸上广为曝光,成为被驱逐出日本的众人之一。可我以为将他一言论定成德意志间谍有不妥之处。至今我也无法想象他会是个德意志间谍。

我大约是在上小学五六年级,也就是十一二岁的时候,开始到筑地一个叫桑玛的异国女人的私塾走读,学习英语。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和西洋人接触。之后我到日比谷的府立中学上学,初中四年级时,应该是跟一个叫埃默森的美国老妪学习过practical English[1]。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即使耳闻了两年从这位老妪红薄的唇间发出的英国国语,我的practical English也一直未见长进。老妪虽年事已高,看起来仍旧年轻漂亮,有着光润细长的手脚。根据在同一所学校教英语的日本老师的评价,这老妪的发音是美国人中最难听明白、最晦涩的那一种。会话稍微复杂一点儿,我就总也听不明白老妪在说什么。尽管如此,我却看到外语水平远不及我,既不懂语法又没有多少单词量,就连Readers[2]也无法翻译得让人满意的几个劣等生同学,竟也尝试着和老妪自由会话,甚至在课外与之保持着交往,我进而痛感自己先天缺乏说外语的才能,属于没有资格和西洋人接近的那种人。

入高中时,我又备受一个在美国出生的英语老师莫利斯的欺凌。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发音比埃默森的更难听得懂。他说话极快且晦涩,这并非我一人的偏见,而是同学们的一致看法。再者,他年轻易怒,长着一副Cubism[3]画家喜欢描绘的那种等边三角形似的、颇为冷峻清瘦的容貌。学年结束前,他在所有同学中失去了威望,于是我们伙伴之间甚至掀起了所谓的“排斥莫利斯”运动。不用说,我成了那次运动扇阴风、点鬼火的罪魁祸首之一。我和几个伙伴被选为“排斥委员”,跑到教务处去诉苦。不知是因为我们的运动奏了效还是别的什么,莫利斯那可怜的身影不多久便从高中消失了。之后传闻他在庆应[4]待了一阵,但现在据说回美国去了。除了他,还有一个斯图加特出生的德语老师,也是个年轻人。与莫利斯相反,他是个乖巧又机敏圆滑的青年。他洞察到我们的德语能力非常糟糕,就将发音发得既清楚又缓慢且明确。假如我们还是听不懂,他就用简单的日语进行解释。他对考试分数也宽大得让人惊讶。是说“可是”好呢,还是说“多亏”好呢,反正在他的教鞭之下,我的德语丝毫没有进步。也就是说严格的人也好,温和的人也罢,洋人老师都一一败给了我。阅读方面,我大致可以看懂普通的英文文书,可是依然不会说。除了通过小说,我终究无望接近洋人的生活,愚蠢的是我并不因此感到悲哀。

坦白地说,在那些作为欧美名作家的著作被介绍到日本来的英语书籍中,我当时只喜欢看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小说和戏曲。这些作品与出自我们日本人之手的相比,更具有非常深刻的内容,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但是除了这些作品,我对西洋并没有心生喜爱。我坚信只要我受到的“西洋”影响仅此而已,就不妨碍自己作为日本的艺术家立身处世。我对西洋的绘画和音乐尤其冷淡。即使是在我们文艺志士之间盛传高更的名字、鼓吹异国情调的时候,我认为作为日本人要想开拓异国情调的艺术,还是应该着眼于中国和印度。

可是,过了两三年,我进入了不得不从这种迂阔的想法中觉醒的时期。我发现在自己胸中燃烧着的对于艺术的痛切渴望,生于当今的日本且待在被日本人围绕的环境中是无法得到满足的。在自己降生的当今这块国土上,不幸的是无法寻找到任何对象以满足自己对于“美”的憧憬。这里没有西欧成熟的文明,也没有南洋强劲的野蛮。我开始对自己的周围产生强烈的contempt[5]感,同时意识到,必须更深刻、更热情地观察这个拥有远比我们伟大的艺术的“西洋”,在那里探求自己所艳羡的“美”的对象。就这样,我骤然被强烈的西洋崇拜热所浸染,在触碰到迄今为止我都漠不关心的彼国的绘画和音乐时,竟也感受到了战栗般的兴奋。单是那类通过原色版和珂罗版的复制而映入眼帘的印象派绘画,比起内容空虚、缺少刺激、全凭手指尖的一点精巧成就的日本画的表现方式,就具有何等坚实严谨的精神和磅礴的气势啊!此外,偶尔经日本人之手演奏的,或是通过留声机才可窥见一斑的彼国音乐,比起催人神倦的亡国三弦之音,异样扭捏消沉、保守肤浅的端呗净琉璃[6]之类,又是在何等坦荡、豪壮地讴歌人生的悲哀与欢喜之情啊!在日本声乐家以工于技巧的造作假声歌咏时,他们又是在何等大胆激情地似鸟如兽般真腔实歌啊!简直喉咙炸裂、胸膛屈挠!与此小国涓涓细流般的纤细的乐器声相反,彼之乐器是何等地如澎湃怒涛之豪宕、似汪洋大海之瑰丽!一旦产生了这些感觉,对欧洲这块孕育了无数让人惊叹的艺术的大陆,以及在那里栖息的优越人种其日常生活的各种情形,我心中顿时涌上了一种遏止不住的欲望,想把这些全部了解透。提起西洋,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而让人羡慕起来,我不由得变得像人类敬仰神明一样看待西洋了。我为生在毕竟孕育不出杰出艺术的日本感到悲哀。如果命运注定降生在日本,我为自己不能以政治家或军人立世,而只能以艺术家立世的不幸感到悲哀。我意识到,对于如今的我来说,只有通过接近西洋哪怕一步,或者与西洋同化,才能开辟出一条自己的艺术之路。

为了满足自己的渴望,何不走一趟西洋呢——不,与其走一趟西洋,不如带着生为彼国人,死为彼国鬼的决心移民,这才是最好的、唯一的方法。可眼下自己的处境,却是为经济拮据、家累牵绊等诸多桎梏所束缚,别说移民了,就连出一趟国也变得不可能了,想到这里,我又不得不抱怨起自己莫大的不幸。(即使和亲兄弟断了缘份,亦或沦为乞丐之身,倘若一定要移民,也未必没有实现的道理。如果自己真的抱有痛切的欲望,自然可以这么去做。我至今仍为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和真诚而感到惭愧。)眼下我可以做的,就是和侨居日本的洋人交朋友,并且逐渐扩大这个交际范围,迫使自己亲近他们的生活,仅此而已。我这个愿望,在日本众多洋气时髦的绅士看来或许再普通不过,实属愚蠢可笑也未可知。可是对于生来不会交际,尤其因为不擅外语而与洋人缘份极浅的我来说,这却是一个颇为新颖奇特的愿望。对哪怕是他们社会日常中司空见惯的事情片断,我也会顿生莫名其妙的崇拜之心,因此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个足以博得同情的愿望。

之所以在此提到G氏,是因为他是我在有了这个愿望后结交的第一位洋人,我想把对他的印象记写下来。假使有人看了《德意志间谍》的标题,就想象这是什么exciting[7]电影似的小说,那么这位读者一定会失望的吧。G氏屡屡坦白道:“西洋人是很难和日本人打成一片的,和中国人则要性情投合得多。”在这种很难打成一片的日本人中间,我自以为和他处得还算亲密,可即便这样,他也不忘将我当作“日本人”对待。他时常对我既虚伪又狡猾,一边对我说“千万不要让别的日本人知道”,和我一起探索人性的阴暗面,另一边又说什么“谷崎先生是浪荡子”,没少向“别的日本人”背叛我。出于这一点,即使我在报刊上揭露他一点私事,他也无权向我鸣不平。再者,恐怕知道G是谁的日本人也寥寥无几吧。我需要说明一下,G是假名,并非用了他的真实姓名的第一个字母。

所谓幻觉,在现实面前多半会被击破。而我最初与洋人交往的体验到底给了自己多少刺激,这随着故事的展开会逐渐明了。将G氏介绍给我的是一个叫冈田的男性朋友,我清楚记得那是去年二月前后的事。我在与G氏相会之前,对于G氏的资格就颇有不满意的地方了。第一,即使同是洋人,我也尤其希望是位女性,若是男的,希望他尽可能是一个了解现代新思想新艺术、非“俗人”的人。G氏是否属于这类男性,实在可以打个问号。第二,就我个人对于文艺的兴趣而言,我最喜欢法兰西人,或者可以说偏向拉丁系的人种,而觉得和条顿人[8]——尤其是和德意志人最合不来。G氏是近缘于德意志的奥地利臣民,这一点多少让我有点沮丧。不过,与上述不满意相反的是,他是一个三十五六岁、年轻快乐的人,看上去非常容易与我们成为朋友;虽不至精通,但他略懂日语;还有,虽说是奥地利臣民,他出生在那不勒斯,母亲是意大利人,对意大利语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德语,并且通晓法语、英语和土耳其语。这种种事实抵消了我的些许沮丧。加之,我没有一副将自己的broken[9]英语泰然说出口的厚脸皮,所以他能说只字片言的日语,又有冈田这个共同的至交的介绍,让我具备了条件,可以放心接近G氏。于是,我以求教法语为由,拜访了G氏在本乡[10]的住所。

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早晨,天空阴沉沉地飘着雪花。我跟在领路的冈田后面,走进森川町的某条小巷。小巷尽头的格子门上,只见用片假名写着G氏名字的门牌,与此并列贴着的是一个日本女性的门牌。我猜想这位女性大概就是这家的主人,而G氏借住在二楼,然而后来我才知道我猜错了。这是一栋新建却简陋粗糙,一走动便会咯吱作响的出租楼,租金最多也就十五来日元。门前泥土地上停靠着自行车,脱鞋的石砖上整齐地放着一双华丽的女式安雪屐[11],还有一双看样子是G氏穿的高靿皮靴,靴底朝上放在房间的木板地上。冈田从下面喊了一声,这时二楼传来G氏爽朗的一声德语回应:“请上楼来。”于是我跟着冈田登上了如同竹子般柔韧的狭窄楼梯。

二楼是没有任何装饰、极煞风景的只有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单间。房间角落的席子上铺着一块板,样子蹩脚的炉子上噼啪地烧着煤,粗大的烟囱从闭塞的房间中弯弯曲曲破墙而出,伸到室外。我立刻看到了在房间中央一张极其破旧的、书生用的桌子前面坐着的G氏。与周围寒碜的装饰相比,唯独G氏的风采显得气派。他看上去三十五六岁,金色的头发剪得稍稍有些短,从脸颊到下巴密布着精心打理过的青苔般浓厚的胡子,鼻子底下留着意大利人模样的八字胡,是一位有着修长体态的绅士。还有优美的额头与衣领,深情柔和的眼神,穿着暗褐色西服的、异常高大优雅的身材……这些都让我感觉不错。我们走进房间,他笑容可掬地站起身来,和冈田握手后冲我一笑。喜欢恶作剧的冈田调戏般地介绍我说:“这人英语、德语,什么语都会。”接着又说道:“Herr Tanizaki,Der berühmte Romanschreiber...”[12]如此云云。我颇感狼狈,红着脸,大声呵斥冈田:“听你胡说!”

幸好G氏没把冈田的玩笑当真,用啰啰唆唆的日语打开了话匣子,这样一来我又觉得过意不去。我说:“我用日语说,您要是用英语慢慢儿说,我还是听得明白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用日语和我商量教授法语的事情,说什么“你任何时候都要把练习本和你一起带来”。还谈到自己学习外语时的体会和经验,诸如对语法不能太自信,一篇文章拿到手,一遍又一遍地只管背诵就行了,自己就是这么长进的云云。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奥托的French Conversation-Grammar[13],问这个是否可以当作教材。G氏说:“这本书写的东西太多,没必要知道的事也尽写进去了。”他还说与其用这个,不如让他买本更合适的教材给我,买新书浪费,旧书就可以,神田附近的书店就有很多,等等。我曾经听说西洋人很吝啬,看来果然如此。那时凑巧我在向岛临时居住的别墅的主人,并可以称为我的patron[14]的友人浅川也说,如果G氏登门教授德语的话,也想跟着一起学。于是就决定每星期两天,星期二和星期四下午两点来向岛,教授浅川和我两人德语。也就是说,我以非常廉价的月酬就获得了G氏的登门指导。去别墅的路很难认,我说下星期二我先来接他,告诉他怎么坐电车,他却说:“不,我有自行车,可以一个人去。”说着G氏拿出东京的街区图,让我们在别墅的地点画上记号。聊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冈田和我便出了G氏的家。

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二,我和从日本桥的主宅过来的浅川两人正等候着,只见原先说好一个人来的G氏在冈田的陪同下,坐电车来了。这样,一间可将庭园景色尽收眼底,有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被定为了教室。不巧没有课桌,于是就在房间的中央放一张紫檀桌,仅有的一把藤椅给G氏,我们准备坐在他的脚边。“不,我不要那东西,我可以跟日本人一样坐着。”说着G氏将椅子挪开,局促地在八端绸坐垫上歪斜着坐下了。最初一小时是浅川学德语,冈田和我就在隔壁的房间边下围棋边隔着隔扇门探听情况。浅川从读中学起就顶讨厌外语,虽说是闲人打发时间,可究竟是什么雅兴让他突生学德语的念头,这对我们来说太滑稽了。浅川穿着纯日本式的,不,应该说是纯德川式的,既持重又潇洒的昂贵衣装,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商人态度,操着一口在日本桥正中央长大的、旧幕府时代老爷子说的那种忒有礼貌的卷舌江户腔,搓着双手,每应答一次就鞠一躬,我们从门缝里瞧着不禁捧腹大笑。“啊,原来是这样。那复数的时候和女人说的时候都用die[15]……”“这个呀,说得没错,但是你从现在开始不要考虑语法。”浅川的提问和G氏作答时怪里怪气的日语发音形成了颇为奇妙的对照。

不一会儿轮到我了。G氏说买来了上次约定的教材,便把一本薄薄的Reader[16]放到了桌子上。著者是谁我忘了,但都是在美国出版的读本,编纂的内容对于学英语的学生来说非常容易掌握。他用英语、德语、日语混杂着向我解释,让我反反复复朗读完三页纸的内容随即下课。我从怀里摸出钱包问:“教材多少钱?”他笑着摇摇手说:“不不,很便宜。”就是不收钱。这多少给人一种习惯了与日本人打交道的感觉。

浅川在这间客厅请我们吃了晚饭。“刺身也好什么也好,日本的东西我都能吃,还会拿筷子。我平时在自己家就是这样的。”G氏看着很自豪地说。其实他暗地里好像腻味日本菜,只稍稍碰了一下筷子,米饭也只吃了一碗,还说讨厌喝茶和喝汽水,一味喝着白开水,强撑着坐在那里,坐麻了又偷偷揉了揉两脚的脚尖。吃罢饭三人开始闲聊起来,当说到当时有个震惊社会的海军受贿事件时,G氏从旁插嘴道:“权兵卫说的是谁?”跟他解释是首相他也没弄明白,就说是日本的premier[17],他却道:“premier怎么会受贿?”不管怎么说,不知道首相的名字到底有些过分,我心里想。

跟他学了一个月左右,我们渐渐变得亲密起来。G氏总是称呼他在森川町租的房子叫“bureau”[18],而他真正的住宅在大久保,还有一个日本妻子。他每星期的星期六下午到星期天回妻子那里一趟。这么想来,森川町家的女人,就是那个格子门前放着的华丽安雪屐的主人又是谁呢?这样的话题在我们三人之间每每成为疑问。据出入G氏的“bureau”最频繁的冈田说,那人似乎不是女佣人。

话说G氏看上去不像是很有钱的人。按照他杂记本记载的一周时间表,他每天不是从早到晚奔波于各方,就是在自家进行授课。为了出版德语会话书,他一有空就开动打字机,还说最近一半是出于兴趣,一半是为了不时之用,开始自修起速记法了。正如他每当见到我们时,都会像说口头禅似的,告诫我们:“你还要再努力地学习,不光语言,什么都得好好儿学。”他当真是个不同寻常地爱学习的人。而且他还是个不吸烟不喝酒,一天三餐大体都吃面包和罐头应付了事的勤俭家。

记得那是我第二次还是第三次跟他学Reader,正巧读本的内容里出现了“基督教”这个词,于是G氏突然压低嗓门,像是有所顾忌地带着一种锐利的目光问我:“你相信这个吗?你认为它是真的吗?”正在我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的当儿,他用铅笔急促敲击写着“Christianisme”[19]的地方说:“这全是谎言,你信这个就是傻瓜。”于是又一如既往地认认真真重复起那句话:“要学习呀!学了以后攒钱哪!”

一天早晨,冈田突然来我住处玩,独自捧腹大笑道:“我刚才去G那里了,我可真是服了那家伙。”一问原委,是这样的——那天早晨冈田有事去森川町找G氏,恰巧在巷子的拐角处撞上了G氏家的女佣人(申明一点,这个女佣人不是那双安雪屐的主人,而是从那以后换了几次,另雇的佣人,冈田和这个女佣人也很熟)。女佣看到他急忙招呼道:“冈田先生、冈田先生,您也许不知道吧,我家主人真是个无情的人,今天早上突然把我给解雇了。”说着懊悔地哭了起来。据女佣说,自从她做了女佣住进G氏家,G氏每晚都威逼她说:“你得听我摆布,答应的话就给你涨十日元工资。”如果回答“不愿意”,他就会说:“那十五日元怎么样?”因为他太咄咄逼人了,所以她就随口撒了个谎,坚决回绝说:“其实我是有丈夫的。”“要是已经有主了的话,我只好放弃你了。不过,你得给我找个能听任我使唤的人来,带个没有主的女人到我跟前来,拜托你了。”就这样被派了任务。无奈昨晚只好求助中介找了个洋人侍妾暂且伺候他。结果这个洋人女侍从早上就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把那个先来的女人频频当佣人使唤。更有甚者,刚才那个女人被G氏打发去办事回来,发现格子门上了锁,怎么也打不开,还不断听到从家中传来两人的鄙笑声。“请打开门!”女人央求也没人理会,于是拼命叩门大骂起来,G氏这才出现在门口。“已经没你的事了,你出去吧。”G氏从关着的门后面回答。尽管那女人恳求好歹让她进去一回,G氏也只是摇头说:“不行,不行。”就是不答应。“洋人都是那么势利眼吗?”那女佣抓住冈田咬牙切齿地诉说了一番。

“我听说这些再见到G氏的时候,直觉得滑稽得要命。”冈田说着,笑得前仰后合。

听了这事以后,我开始放心大胆地一有机会就和G氏聊起女人来。“今天我有空,我们一起去哪儿散散步吧。”——这样说着,课后两人就去浅草一带吃西餐或是一起去看电影,边听G氏讲解欧洲风俗边看外国电影也就成了我最热衷的事。《暴君焚城录》《安东尼与克利奥帕特拉》,还有意大利和法兰西的幽婉怪异的侦探剧,都出奇地让我心潮澎湃。胶片上历历展现的端庄整齐得仿佛花圃一般的城市街景、栖身在街中豪华房屋内的妇人们的高贵容姿和华丽衣装——欣赏着眼前的这一切,如同小时候听龙宫和极乐净土的故事时一样,美丽的幻想萦绕在幼小的脑际,有一种自己魂归遥远的梦世界的感觉。而这胶片上显现的梦世界又实非梦境可言,断然不是什么龙宫和极乐世界里那些虚幻楼阁。只要去了遥远的大洋彼岸,踏上这胶片里呈现的欧洲国土,梦世界就会化为美丽的现实,而那实存的世界比龙宫更壮观,比极乐净土更欢乐。电影里浮现出的这个世界不曾拥有的华美建筑、成群结队的天女,分明就耸立在那里的天空中,在那里飘动。那里有鲜活的诗歌、生动的绘画和音乐——同为降生于地球外壳的人类,自己为何以丑陋矮小的体躯来到与他们如此天各一方的边陬僻壤?与其以贵族身份生活在此国,不如作为奴隶成长在彼国更加幸福吧?这样想着,我不禁羡慕起生长在那般美丽的土壤、现在与我并排而坐观赏电影的G氏的境遇了。同时,我感到困惑的是:G氏为何要离开美好的乡土,不远千里来到这世界的犄角旮旯呢?

“你那么想去欧洲啊?再过一两年,我也带着孩子暂时回欧洲去,我和你在巴黎见面吧,你什么时候来欧洲呢?”……

我每每被G氏这样问起的时候,心总是充满了痛楚的悲哀。我回应说:“就算想去也没有钱,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呢。”G氏马上否定说:“你和我一起去的话,就不需要多少钱了,坐西伯利亚铁道的三等车,到柏林也就六七十日元。到了那里你还能立刻找到合适的工作,生活费和在东京的一样,只要把语言学好了就没问题。”他这样热心地劝导我。“我在柏林学校上学的时候,一个月才花三十日元……”G氏以此话题开始,谈起了自己走南闯北,换了很多工作的经历。他母亲是意大利人,父亲是纯粹的德意志血统,曾在维也纳的专科学院做过教授。他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姐姐从前一直是公认的美人儿,现在做了一个奥地利商人的太太。(这位姐姐的照片我后来在G氏的“bureau”里看到过,的确是一个足以让他自豪的美丽妇人,有着优雅的外形、冷峻的眸子、雪一般细腻的臂腕。我对和这位妇人有着同一血脉的G氏生起了敬意。)他呱呱坠地后说的第一种语言是意大利语,在意大利长到七岁,后来随家人一起去了维也纳。那时,父亲屡屡把他叫到炉边,给他讲一些稀奇的东洋诸国的风土人情,还告诉他在遥远亚洲的一角有一个叫“日本”的国家。二十岁前后,他为了当engineer[20]留学柏林的工业学校,毕业后不久就做了海军的轮机员、商船的船员,航行在地中海、黑海沿岸,游历君士坦丁堡、敖德萨、特拉布宗地区的街市与港湾,偶尔也到达中国海地区,其间曾三次遇到船难。这只是他漂泊生涯的开端,结束船员生活以后,他先后去了伦敦,住在巴黎,搬去美国,最后来到了日本。他在这里当各类公司的技师、外语教师、学校教员,地位和职业虽然变更多次,所到之处却也总有个工作可图,未曾因为失业而无法维持生计。“我讨厌安居一地专门从事一种职业,我干过无数种工作,尝试过无数种生活,这也是我的不幸……我就是一只候鸟。”他这么说。在那般wandering[21]日子里,最让他感到快乐的是在巴黎的两年,其间他结交了一群年轻画家,还巧遇了这个都市的某个女人,让她成了自己的情妇,两人同居了很长时间。“你这么喜欢法国的话,就去巴黎吧,去了巴黎就了解整个法国了,你知道有句谚语叫‘La France est Paris’[22]吗?……”他又道。

如此谈天的时候,G氏总是一个惊人的雄辩家,在行人杂沓的大街上,忽而握着我的手,忽而敲着我的肩,忽而又猛然站住脚用身体比划着什么。他用生动的语言喋喋不休地说着,仿佛要让我心领神会才肯罢休。偶尔我对他唱起反调,他就会彻底地针锋相对,直到我说出一个“对”字来。这种时候,我的态度常常暧昧不明,心里纵使有很多不敢苟同G氏的理由,却大抵含糊地应道:“是这样啊。”对方明明这么热情,又是自己崇拜的洋人,自己为什么不能更坦荡地、更frankly[23]直抒己见呢?或是利用这种机会,多说一些,练习一下自己的外语?(讨论激烈时,G氏觉得自己日语水平不够,法语又没人听得懂,就大都用英语说。我要是真想强化自己的practical English的话,是大有机会的。)我既对他感到抱歉,自己也在干着急,但终究还是贯彻了自己暧昧的态度。对这种“会话”的胆怯,无时不缠绕着我,莫不会让我一生都无法得到亲近洋人的喜悦吧?这种悲哀,此时重又涌上心头,我不能自已。

不管怎么说,G氏这么快便离开了日本,我当时是始料未及的。虽然他说过再过一两年要带孩子回欧洲,可是看不出他真的要离开日本。一次我问及:“你什么时候回西洋?”G氏还意外地摇摇头回答说:“不不,我重新考虑过,我已经厌倦了wandering life[24],所以决定不回欧洲了。我有日本妻子和孩子,说不定哪天就归化日本了。”于是我想,只要长期和G氏来往,就算不思锐意进取,也会不知不觉改掉自己的畏难情绪吧。就像到了国外自然而然就会会话一样,只要自始至终听G氏怎么说,自己的外语就能进步——我如此漫不经心地想象着,颇有处之泰然之感。其间我还是尽可能和他频繁往来。别看我不善交际,对他也能出奇地温情相待。一同去看电影或是吃饭的时候大体由我付款,这个既是勤俭家又摸得透日本人的G氏则总是表示过意不去,但又鲜少主动上前付账。他一边摆出一种像是在说“你真是个会浪费的人”的神情,一边听任我把他带到哪里。还动辄主动提议:“你不想吃点什么吗?”然后让我请客。我虽然明白他很狡猾,但又觉得“洋人就是这样”而没有忘记对他献殷勤。

那年的五月末,G氏突然语出惊人地说:“我要去美国。让妻子待在涩谷,我自己去个把月就回来。”他望着我像是难以启齿似的,辩解说什么“去了美国就能找到赚钱的工作了,日本不景气,我要去那边探探情况”,听那口吻像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样子。我虽然因为他总是表里不一的言行几乎靠不住而感到些许的不愉快,但想到就连G氏也终于忍耐不了日本的萧条了,心里既同情他又觉得不可思议。不甘示弱的G氏以前从未对我说过诸如萧条这样的牢骚话:“我有很多工作,上我这里来学语言的学生总是有很多,依靠这些收入我可以过得moderately[25]。”这些话像是他的口头禅,让人觉得他日子过得颇为安泰。而其实G氏的工作和当初我们刚认识时相比,似乎已是清闲了许多。聚集在他门下的学生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少,近来仅有一两个中国留学生和两三个年轻博士每周跟他学一两个小时。和我一道师从他的浅川和冈田不知什么时候也中止了学习,渐渐和他疏远起来。这段日子他一个劲儿地带着我游走各处也证实了他生意不好。据冈田说,他的工作每况愈下,是他意外无知的这一事实逐渐被暴露出来的结果。法科和医科的学生拿出稍微专业些的德语原版书请他讲,G氏竟全然不懂什么意思。看不懂医学书还情有可原,可是对极通俗的法律知识和政治都缺乏兴趣,这着实让人惊讶。以前我另一个朋友,一个姓林的法科大学生,跟G氏学英语,在练习会话之余向他提起当时轰动报界的爱尔兰自治问题,他竟然不知道有这样的问题存在。“我对政治一无所知,且不说德意志,英国的政治与我无关。”他就这么敷衍过去了。林说道:“假使是一个在柏林受过教育,毕业于相当于日本高等工业学校的专科院校的绅士,那也显得太没有常识了。”还有这样的风传——“没准儿是个冒牌货呢,好像人格上有瑕疵”。对于文艺,他同样无知。尽管他说过在维也纳及柏林长到二十几岁,在巴黎和青年画家也有来往,可是对于近代的事情,他几乎是白痴。不说霍夫曼斯塔尔[26]、施尼茨勒[27]等人的名字了,我问他:“你年轻时看过约瑟夫·凯因茨[28]吗?”他也说“不知道有这个人”。那是什么时候了,他来我家玩,翻开放在桌子上的凯纳?凡·高[29]写的《回忆文森特》,瞪圆了眼睛看着梵高的插画,十分惊讶地说:“这到底是什么?这人是因为这个出名的?真可笑啊!”说罢又咂嘴,又“shrugging shoulders”[30],说喜欢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画家和左拉、莫泊桑的小说云云。他竟也晓得莫泊桑呢!出乎意料的是,听到莱因哈特[31]的名字时,他指着照片道:“此人相当有名。”

露出破绽的不止是他的学问,衣着也是如此。他以前非常讲究整洁,有着虽朴素却不乏潇洒的风采,可是现在渐渐变得穷酸鄙俗起来,有时西服的坎肩和裤子勉强对得上。当初和别人约会很守时间,如今连这点也变得散漫起来。也就是说,G氏根本没把我们这些日本学生放在眼里,于是久而久之便失去了信用和尊敬。

终于离决定去美国的日子还剩下四五天了,我到森川町他的家中和他道别,他正在二楼客厅收拾行李,铺着榻榻米的房间一片狼藉。见到我他竟也忘了忙碌,立刻大声道:“我想卖掉自行车和打字机,有人要买吗?”说那是一台非常棒的打字机,还嘎吱嘎吱地操动着让我看。古书和旧杂志也拿出来给了我。我不经意间从他蓝色眼珠深处看到了一抹阴郁和不安,现在终于觉得这位洋人无比可怜。那时我着实感到比起日本人乌黑的眼睛,淡蓝浑浊的西洋人的眼睛更让人萌生一种悲凉。

“我到了美国就去旧金山的博览会,去那里就一定能找到工作,然后赚很多钱再回到日本来。……我至今有九千多日元存款,从中拿出三千日元存到日本的银行供太太和孩子用。”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像是学校教师执照一样大小的纸片,那是正金银行的字据,似乎是为了证明他去美国时所带的金额。除了给家人留下的三千日元,G氏竟还有五六千日元的存款。

“要学习呀!学了以后攒钱哪!”总是操着这样的口头禅的G氏在这一点上确实不打诳语。我笑话他的吝啬,带他到处游走,花钱请他吃喝,他却趁此勤于积攒。大概就是从七八年前不再跑船,过起外出打工的流浪生活开始,他就拼命工作,最终积攒了这么多钱吧。总之,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旺盛精力,猜想若他凭着这股劲头去美国锐意进取的话,一定能挣一大笔吧。

“上了船和到了美国以后我都会常常给你写信,把很多真事奇事告诉你,你也别忘了给我写信,住处一旦定下,我就通知你。两三年后我一定又能在日本或是哪个国家见到你吧。”

他一如既往地以快活的语气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还说:“我想找个会法语的洋人替我,遗憾的是没工夫找。”说是两三年后见,可是也不能指望,说不定丢下妻子孩子就再也不回来了——不知为何,我有这种感觉。生于同一时代,两人就此永诀,他将骨头埋在光耀文明的欧洲大地,而我只能孤独地伫留在东方狭小的僻壤,成为这个国度的一抔土,彼此在天各一方中不知不觉地死去。就此分别,就像无法再见百年前的人一样,我再也见不到G氏了。如同“time”[32]将人们分隔那样,“space”[33]将两个人分隔,生离何异于死别。——这样一想,我怀着一种超越与国人分别时的凄楚悲哀,紧紧地握住了G氏的手。

接到何日何时动身的通知,冈田、浅川和我便在那天一大早去新桥的停车场送行,可是不知为何,左等右等也不见G氏出现。等到他应该乘坐的火车出发了,我们开始在候车室发起牢骚,团团转悠,足足有三十分钟。还有人愤然道:“G这个骗子,这家伙要将咱爷儿几个骗到何等地步。”约莫过了一小时,住在大久保的G氏妻子一个人慌忙赶来,看着我们的样子不无怜悯地说:“G今早提前三十分钟就坐火车去了横滨,他让我向大家转达歉意。”“什么转达歉意,无礼的家伙!”有人这么说。几个人的愤慨愈加激烈。我心里想:“他果真是个过河拆桥的人。”“说是马上回来,可谁知道呢。亲戚三番五次劝我把孩子给他和他了断了罢。”G氏妻子惴惴不安地诉说着。

那之后,至于他什么时候扬帆启航离开横滨,在美国的哪个港口靠岸,好些日子杳无音信。“我会常常给你写信。”——这样的约定当然成了谎言。每当见到冈田,我会时不时提起他。G氏如此狡猾,现在准是找到了一份什么工作在向美国佬吹牛皮呢,我们这样议论着。

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想必G氏已不会有信来了的时候,在七月初旬的某个晚上,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桌子上放着一封用欧洲文字写的信。翻开信封的背面,什么地址也没写,果真是G氏的来信。我有些奇怪他到底没有忘了约定,打开信件,“一九一四年、六月×日、于火奴鲁鲁”一行字首先跃入眼帘。“不对呀”,我开始犯疑,他这个时候怎么会在夏威夷呢?说不定他最近一直潜伏在国内,直到上个月才离开日本——我怀着疑虑继续将信看完。

之前的信大多是用英文写的,唯独这封用的是德文,细小的文字绵延地排列着。丝毫没有提起分别以后他总体去了哪些地方,最初的两页半纸满是他频频怀念日本的文字。什么日本是自己的第二故乡啦,什么对“东方日出国”的怀念远远胜于对奥地利啦,什么看见美国女人凶暴粗野的样子就会思慕起浅川夫人那样liebenswürdig[34]日本妇人,请向那位妇人带个好啦,什么你的法文一定有长进,连小说什么的都能畅读啦……凡是他对日本和日本人所能想到的恭维话都厚厚地堆砌在了这里。而最后两三行,意思是这样的:“这次需要安排下留在日本的妻儿,所以我就突然决定回东京了。现在正在航海途中,于火奴鲁鲁写这封信。从现在开始大概十几天内,我会再次见到你吧。我忘了你的地址,所以托冈田家转送给你。”为了慎重起见,我又查看了一遍信封正面,果然以“c/o Mr.Okada.”的形式写着我的名字,而从冈田那里转寄的浮签也略有残缺地钉在上面,想必是G氏离开日本时觉得不会和我再有牵扯,就没有留意记住我的住址吧。可是这下又有事要回东京,想到说不定还会因何事受到我的关照,就匆匆忙忙写了这封信。看完信我立刻打电话给冈田,至少想通过电话向冈田略诉一下对G氏的不满,因为这人太势利眼了。“什么啊?G那家伙早就回到东京了,今早还来我这儿了呢。”冈田用不无惊讶的口气说。“刚才有封从火奴鲁鲁寄来的信,看样子信和人是同时到的横滨呢。”我这么一说,冈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也收到同样的信哪,太可笑了。那封信貌似从火奴鲁鲁寄出,其实是登陆日本以后突然想起来,才写了投入信箱的。你看看邮戳,都是横滨的邮戳,根本没有火奴鲁鲁的呀。真是个装傻的家伙。”这下我才发现给我的信上也只盖着横滨的邮戳。G氏仿佛以此让我们认为他是坚守了“从国外写信给你”的约定。我越发被他的狡猾和势利惊得无话可说。

过了两三天,他突然出现在我在向岛的寓所。穿着洗褪了色的夏装,深棕色的台湾巴拿马帽[35]下面彰显着一张因长期航海,血色已被晒成了赭色的脸,让人感觉愈加粗俗也愈加富有活力。当接触到他那亲和而又爽朗的嗓音,我竟把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不管怎样,这人跨过太平洋,穿越美国大陆后又回到日本来了。”这样想着,我不由得羡慕起他自由的境遇了。“现在已经到了非常炎热的季节了,你家已经支起稻草拉窗了吗?”

他这么说着,在别墅里头的客厅伸开两腿,拭着额头的汗,眺望起绿叶烝烝繁茂的宽广庭院来。盛夏阳光最毒的时候,嘈杂的蝉鸣听起来像雨声。“稻草拉窗”应该说的是苇帘子的意思,两个月里他的日语退步惊人。接着他用普通日本人无法理解的表达方式,势不可挡地说开了:“我昨天去上野了,参观了大正博览会[36],和旧金山的比起来简直就像玩具一样。”——就是用这样的口气,他述说着美国的景气如何如何好,最初是坐船登陆西雅图,接着四方游历,后来到了旧金山不知怎么地找到了工作。至于工作,据说就是受博览会事务所雇用,起草或翻译英法德文的信件之类的。“怎么样?赚到钱了吗?”我这样问,只见他眉飞色舞地说:

“赚是赚了,不过赚的钱都花在旅行上了,我在旧金山,一个月五十日元过得相当好,所以要是再待长一点,就会有很多结余。不光是博览会,我所到之处都有工作,在回日本的船上,我教五个日本人英文,又赚了五十日元。我去一趟美国,存款也就少了三十日元,其余花的都是赚的钱,就好像是旅行了一次呢。”

“那你近期还回美国吗?”

“这还不好说。”G氏突然吐字含糊起来,流露出暧昧的眼神。

“我可能还要在日本待半年多吧,得到博览会的工作很走运,不过那只是一时的赚头,博览会一开始,工作就没有了。”他满不在乎地说着和先前的景气极为矛盾的话。总之,他和我的交往从那一天起又活络了起来。

七月末,欧洲战争爆发的时候,我做了去信州的轻井泽避暑一个多月的计划。我下榻的旅馆房间隔壁住着英国大使馆的武官。街上西洋人比日本人还多,他们大体都是比G氏显得更加优雅的男男女女。到了傍晚,刊登在街中十字路口处的英文号外报告着战况,我也常常夹在为了看此报告而猬集的西洋人中伫立观望。某个瞬间我突然发现自己被十来个碧眼金发的白皙的年轻妇人包围着,孤伶伶一个人站在中间。此时我的神经不知为何感受到战栗。胀鼓鼓的看似健壮的肌肉和丰腴洁净的乳房周围,紧紧缠裹着华丽罗裳,从那胸间传来高贵美丽的妇人们的急切喘息,我仿佛迷入了遥远异境的花园,灵魂恰似浸润在具有强烈刺激性的怪奇的exotic perfume[37]中,为一种不可名状的、像是生命被吮吸继而消失殆尽的不安所侵袭,于是惊慌失措地拨开妇人们,跳出了包围圈。正如一匹野兽被人类圈禁,又如无知的人类被众神围绕,恐惧和胆怯骤然攫住了我。

隔壁的英国武官被即刻召集上了路,四五天之后,我接到了G氏的书信。“我也终于被召集赴大战的战场了,眼下必须立刻回国,可是战争是国与国之间的不和,我是永远热爱日本和日本人民的。一打完仗,如果幸存下来的话,我必定回到日本来,不过我想我一定是会战死的。”他显示出颇为可嘉的决心。我想回复他的信,但又思量时局混乱,恐不能到达他的手上,便作罢了。这样又过了一个星期,照例在那个十字路口的布告板上,贴出了这样的电报消息:“Germany gives no answer.Japan declares War.”[38]进攻青岛的战役终于打响了,G氏遂成了敌国人。被抓进了部队,这下没法挣钱了吧,想到这儿,又觉滑稽。

九月我回到了东京。见到冈田,我问他:“你去送G氏了吗?”不料冈田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告诉我说:“什么呀,那家伙还在东京呢,说倒是被征兵了,可是找不到回国的途径,还是决定留在日本了。不知是真是假……”

“没有比那家伙的话更容易说变就变的了,再怎么没办法回国,留在敌对国总会感到不安吧。到底想什么时候去美国呢?”

“即使去美国,找工作也不像他说的那么容易吧?现在想想看,他说在博览会挣了钱什么的太奇怪了,要是能挣那么多,不会一两个月就回到日本来的吧。”

冈田的观察似乎准确无误。G氏又在神田的神保町附近租房子设起了一家办事处,开始向少数中国人和医生教授德语,看那架势短期内是不会离开日本了。我一星期去两三次G氏的办事处,到了晚上照旧约他到浅草一带去。

“我能留在日本太幸福了,要是现在在美国的话,一定被拉去打仗了。奥地利于我就像外国一样,根本不足以怀念,那个国家多半会在这次战争中灭亡,我从来都无所谓。……Qingdao[39]是什么地方?比德意志还大吗?”我正纳闷儿他怎么会这么说,只见他从口袋里摸出横滨的英文报纸,指着电报专栏愤愤地说:“英国和日本的报纸丝毫都不可信,你看这个,哪儿都写着‘German retreat.’[40],我不认为德意志就这么输了,全都是谎言,真可气!”

有一天晚上看完电影回去,从雷门散步到浅草桥,谈起战争的事,我说我讨厌德意志,他立刻用流利的英语口若悬河地说起俄罗斯、法兰西和英吉利的坏话。俄罗斯人野蛮、无知且不讲道德,法兰西人奢靡、懒惰且没志气,英吉利人贪婪、好吹牛且完全是商人秉性,不说兵力,就是文学、美术、工业上也远远不及德意志。至于充当英吉利爪牙的日本,一定会上当受骗的。他如此这般骂骂咧咧地说着。我顿觉像他这样机敏、狡猾的人心底竟也潜藏着一片爱国的热诚。“不用说德意志,就连英吉利、法兰西、俄罗斯,真正尊敬日本、爱慕日本的国家,欧洲一个也没有,无论是谁,心底都在嘲笑和鄙视日本呢。相比之下,中国方面还算受到重视。”G氏的话的意思是这样的。在我看来,当晚的G氏显得比较坦率,所以我不得不认真地对待他的这番言说。“欧洲人不把日本人当回事,自己与‘西洋’之间总归有一堵永远无法逾越的既高又厚的墙。”想到这里,我再次翻腾起了一股无可适从的悲哀。

那时,我从报纸上得知一个出生于俄罗斯的妖妇在银座后街开了一间形迹可疑的酒吧,顿时产生了无比的好奇心。当时为了撰写某篇创作原稿,我避开来访的客人,闲居在埼玉的某个朋友家里,在那里一看到这则报上的消息,便魂不守舍地扔下笔奔赴东京,就在回来的第二天晚上,随即唆使友人浅川和村山向酒吧进发了。

从写着英文“Russian Bar”[41]的圆形灯笼的招牌下钻过,往里便是走廊了。砰的一声,左边房间的门被猛然打开,伴着粗重的脚步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极其肥硕的,如同怪物一般的四十岁模样的女人。她长着蒜头鼻、大嘴、圆眼睛的凶残的脸上堆着怪模怪样的假笑,推推搡搡地把我们三个人带进了右边的房间。两个比她年轻漂亮的女人立刻从她的背后紧跟着陆续闯了进来。“哈弗,油,安尼,俊克?”[42]个子最高的发出了饶有威势的声音。于是,她们各自举起盛有洋酒的酒杯,朝着在窄小房间的大沙发上坐着的我们三个人的膝盖,猿猴似的齐齐一跳而上。她们中的一个,突然将我摁倒在褥垫上作骑乘势,用裸露的臂膀搂着我的脖子,执拗地向我卖弄风骚,演示性感的娇态。

“哎,该回去了吧?真是荒唐至极,太让我生气了!”

浅川厌恶地望着嬉戏得着了迷的我大声说着。不懂日语的女人们用一种怪异的神情戏弄般地望着浅川。为了躲避她们这种野蛮又赤裸裸的、既不伪装也无羞耻的挑衅般的攻击,浅川愤然伫立在房间一角,眼睛深处充溢着被匪夷所思的异国情调压迫般的恐惧。我想这对于在柳桥、新桥一带的茶寮里,玩惯了木偶般的女人的浅川来说,也在情理之中。我从他假装儒雅的狼狈神态中,感觉到了“人类”对于“野兽”的无趣。人类——特别是日本人些微的巧诈,都在他的动作中具现出来了。两个友人都异口同声地攻击我的醉兴,这样约莫二十分钟后,我被友人催促着勉勉强强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问:“结账是多少钱?”她们中的一个伸出三个手指头,回答道:“Three yen。”[43]啤酒和葡萄酒都是按一杯五十钱算的。

“反正跑到日本来的洋人也就这点本事吧,当地的女人不会像那样吧。我已经够了,对此感兴趣的也只有你了吧。”出了门村山这么说着。

“要是和那样的女人在一起,也有去了西洋的感觉的话,真是经济快捷呀。”浅川也附和着。尽管如此,我还是忘不了那些女人怪奇的嬉戏,在我膝盖上乱舞的巨大臀部,紧搂着我脖子不放的强劲臂力,如同鸟喙一样细腻而精悍的两胫,傲岸而voluptuous[44]胸部肌肉,所有这些都将我的大脑囚禁于一种“spell”[45]之下。

第二天晚上,趁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我便独自出门了。三人中看上去最漂亮的女人把我带到了二楼的寝室。这女人除了俄语外,似乎哪个国家的语言都听不懂,而我只要打手势用动作指示她做什么,她就会伸出手,死乞白赖地央求道:“Money!Money!!”[46]前一天晚上在楼下的private room[47]嬉戏的时候,她那种胡搅蛮缠、娇柔谄媚的作态从进寝室的那一刻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饱受了她极其冷淡无情的对待,从她慵懒无力的整个身体里仿佛流露出一种轻蔑之情,就像在说:“对方是日本人就亲热不起来,只有敲诈勒索他的钱财!”

“如果把G氏带到那里瞧瞧,那些女人会怎么对待他呢?”——我突然生起了这样的好奇心,于是又在某天晚上的九时许招呼朋友林,两人一起把G氏从神保町的办事处邀了出来。

“顺道在哪儿喝上一杯再去吧,不醉不得劲儿啊。”

林这样说,便去了银座的Cafe Paulista[48],但讨厌喝酒的G氏一直不碰酒杯。

“哎、哎,使劲儿叫他喝,该把他灌醉才是。”

林在我耳边悄声地说着。G氏的蓝眼睛里一副若无其事的神色,继而他察觉到了什么,笑着挥挥双手说:

“林先生,这不行,我,酒足够了。”

接着用一种有事相求的语调激情地陈述道:

“你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洋女人?你们觉得她们哪点儿好?都是错觉。我还是觉得日本女人温柔热情非常好。日本的女人不美,却是有女人味的女人。我和各色人种的女人都有过关系,我说的是真的,请相信我。”

他就像是求我们似的,热心地陈述着他的意见,对今晚的冒险也显出兴味索然的样子。

“和俄罗斯女人玩一次就够了吧?为了积累经验。不过一次就行了,只今晚一次就止住吧。我真的忠告你们。”

出了Paulista之后,他还在不停地说着这些话,又似不得已的样子跟在我俩后面。

我走在前头,毫无顾忌地推开熟知的酒吧的门扉,进到了走廊。

“噢,欧洲人!”左边房间里传来异口同声的喜悦欢呼,只见三个女人立刻吧嗒吧嗒跑近G氏将他围了起来。然后她们就像见到翘盼已久的恋人一样,重复着那句:“噢,欧洲人!欧洲人!”她们一边牵着他的手,一边抓着他的衣领,设法将他拖入那间“private room”。G氏突然扭转了情绪,寒暄了两三句,便任其引路指点。林和我茫然地跟在他后面。

我俩自始至终被晾在了旁观者的位置上。声称不喝酒的G氏在那间屋子里接二连三地畅饮着,终于醉得满脸通红,将脸贴近她们中的一个,用混浊嘶哑的声音胡乱高歌起来。接着对着一个似乎最懂语言的胖女人,用平易的德语绘声绘色地描述起维也纳的街景来。我以阅读外国叙景小说的心境倾听着他的解说。那个女人佯装一副听懂了的样子,听得入了神,其实却是听之藐藐。

“只有那家伙一人受宠,我们真是扫兴哪!该上二楼卧室作耍一番了。”

林捅捅我的臀部与我商量,我却莫名地胆怯,提不起兴致来。G氏表示不同意:“没劲,还是算了吧,这样就足够了,和这群野兽没完没了地胡闹不觉得愚蠢吗?”大肆胡闹一通之后的G氏这么说着。最后林一人支付了高额费用,接近十二点了,三人这才逃离了那里。

回来的路上,G氏再次恳切地试图纠正我的错觉:“觉得西洋女人比日本女人出色那是极大的错误,尤其是俄罗斯女人,净是那样野蛮无礼的兽类,那些女人大概都是加利西亚一带出生的吧,加利西亚是恶性梅毒的流行地区,和那些女人做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G氏厉声斥责道。之后过了两三天,他在给我的来信中又如下写道:

...If you allow me to give you a good advice,don't be'inchiriesna'any more,as it really does not pay.Don't you think that the neat,polite and lovely Japanese nesans are 1000 times better than those uncouth Russian mules?...[49]

首先说明一下,关于信中的“inchiriesna”这个形容词,那天晚上我们请教俄罗斯人英语里的curious用俄语怎么说时,一个女人回答说是inchiriesna。“nesans”是日语的“姐姐”吧。他屡屡像这样将日文混用于英文中,比如“quite enryo naku”[50]之类的就是他好用的说法。

约莫过了一周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又恶言俄罗斯人如何不好,一味赞扬日本女人如何如何好。说什么日本女人里戏子和妓女没意思,最好是一般女人。说来到日本以后,自己不知道有多少次和一般的可爱姑娘们堕入情网,之前如何相思相爱,直到现在,迷上他的姑娘还有两三人——我心想“又在天花乱坠说大话了”,于是随便应酬了几句。“你稍稍瞥一下,今天早晨就有一个姑娘给我写了这封信呢。”说着,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给我看。四方形的洋式信封正面用拙劣的片假名写着G氏的名字,那实在像个未曾受过教育,没有拿过笔的女人第一次用钢笔写下的文字,信的内容却很精彩,大致的意思是:

“前天晚上在锦辉馆初次见到您的时候,您对我说的亲切话语,使我深感喜悦,至今难以忘怀。想起那天晚上临回去时的温馨的接吻,我就无法抑制对您的思慕和想念。所以,请您在这个星期二的晚上七点之前到锦辉馆前等我……”什么“我想念的想念的叔叔”这样的称呼,必定是妓女或娼妇才会这么写。

“这恐怕不是出自普通女孩子之手吧,一定是娼妇什么的。你被欺骗了啊。”

我忍住笑这样提醒他,他却执意摇摇头说:

“那不可能,她的确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我对她甜言蜜语,她才会被诱惑的——我以前碰到过很多次这样的女孩子,可是从来没有被骗过钱哪。”

还没等我说拿出证据来,他就开始得意地翻找起抽屉的深处,于是又找出两三封已经拆封的信来。这些信件,虽出自不同女子之手,但都是用一种娼妇的口吻缀成的。如果照实解释信的内容,那就是这些女孩子大约是在偶然的机缘下,在电影院或是公园的长凳上和G氏不期而遇,被他勾搭一番后,就和他约定再会的日期,于是就这样渐渐堕入情网。即使G氏的“从来没有被骗过钱”是一句谎话,他这个西洋人还是有着不轻易上当受骗的吝啬和狡猾,那么他的对手们到底是怎样的一类“女孩子”呢?她们是出于何种目的,策划如此小说一般的情节,和不知习性的西洋人煞费苦心地调情的,我全然不能理解。透过信件想象着这些女孩子,就算她们真是卖淫的,似乎她们的卖淫多少又不同于普通娼妇的类型。我从那些怪异拙劣的信函的字里行间,仿佛感到有一种外国人眼里的日本女子的珍奇和不可理喻在跃动,那里呈现的分明是在日本同胞之间无法看到的日本女子的好色与痴情。这些信件让我感受到了莫大的异国情趣。

“日本女子顺从温柔,叫她怎样就怎样。你看这个。”

说着,G氏又将日记本里夹着的一张照片拿给我看。

“这是我在本乡的时候,亲手给一个姑娘照的。”

他用的是一台非常老式的相机,可是技术还算上乘。这张照片的背景是漆黑的帷幕,全裸的年轻女子单肘支着腮颊,身体横卧着,一副倨傲的样子。女子的相貌虽然丑,却微微耸起左肩,悠然轻蔑的神态中不乏西洋名画里的美女一般的凛凛威仪,体态丰满,肌肤也美丽。我不由发觉,自己迄今为止从未看到过这般卓然秀丽、落落大方,且不含矫饰的日本女子。在日本男人面前那等懦弱、那等伪善、那等卑怯的日本女子,一旦遇到西洋人,为何会产生如此的巨变呢?想到这里我不禁大为惊惧。尽管这样,我还是从这些信函和相片中,获得了一个新发现。

又过了四五天之后,我目击了足以证实这个新发现的真实性的证据——这不,有天晚上我照例约请G氏去散步,坐上从小川町开往浅草的电车。车上乘客很多,我们就抓住靠近驾驶室一侧的吊环站着。我故意背对着他,装着眺望窗外的街景。老实说,在拥挤的车厢内,众人环视之下,和西洋人说话多少有些难为情,更何况这个洋人是穿着破旧的衣服,后脑勺顶着熏黑的礼帽,如同电影里强盗的手下一样形迹可疑的G氏,我也就越发在意旁人的视线了。“想想G氏变化也大。”我在心里这么嘀咕着。今年二月在森川町第一次见面时,他并不是这样一个粗俗、轻薄的人,可如今服装也好,态度也好,完全沦为了一个流浪汉。我难得交好的第一个西洋人,到头来是这种无聊的男人,这在我看来诚然是件不幸的事……我的思绪随着摇晃的电车驰骋着,忽然注意到身后的G氏在不知不觉之间已和一个陌生女子窃窃私语起来,不无好奇地回头一看,这才发现对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

“你看大正博览会了吗?”G氏问那个女孩。

“嗯,去参观了。”女孩答道。两人声音都很低,一般的乘客是听不到的。然而,女学生的回答声音虽低,但言语明晰,郑重得让人害怕。言词的拘谨就像在学校的教室里回答老师的问题。衣装不太起眼,但怎么看都是女学生而非女工。

“你觉得博览会什么最有意思?”

“教育馆最有意思。我们学到了很多受益的知识,那儿提高了我们的修养。”

“是嘛,学到了很多知识吗?”G氏显出一副很佩服的样子点头说道。

“是的,受益匪浅,教育馆这地方对于我们学生来说很难得。”

对话就这么结束了。仅仅这一问一答,就让我不禁对这个女学生没羞没臊、不知廉耻的态度和那装傻充愣的口气惊恐万分。也不知是愚钝还是生性耿直或是精于世故,不管怎样,一个妙龄女孩在电车里遇上陌生的男人攀谈,竟如此无羞赧地应酬。大概这个女子不知道站在旁边的我是G氏的同伴吧。并且对方是个西洋男人的这种偶然性才让她变得如此大胆而厚颜吧——我愿意这样解释。也就是说,对方是一个不了解日本的道德习惯,与我们的社会没有直接关联的西洋人的这种意识,一定钝化了女孩平素的羞耻心,让她的心产生了一种变奏吧。就此而言,西洋人对待日本女人是颇有便捷的武器、掌握了关键的。

无独有偶,我俩有一天晚上去“御国座”[51]看电影,后边长凳上坐着两个年轻女子,其中一个不停地问我:“现在几点钟?”因为口气听起来不礼貌,我装作没听见,等到她第三次问,G氏便缓缓拿出怀表告诉她时间,之后两人低声私语了一两回,女子像是在请求G氏解释西洋电影的故事情节。不久电影散场了,出“御国座”走了两三町[52],G氏竟心神不定起来。

听到我问:“去哪儿喝杯咖啡再去散散步,怎么样?”他越发狼狈却又不以为然地停下脚步说:

“你还想散步啊?都几点了?”

“你有什么事吗?马上回神田吗?”

“嗯,有点儿……事情。”

“那就不去散步了吧,你坐什么电车?”

“你记得刚才的女子吧……”他不回答我,突然如此这般说起来,“看电影的工夫,我和那个女子亲热起来,于是就约定今天晚上见面,她在‘御国座’前面等我,你一点儿也没察觉吗?”

我完全没有察觉到,听说话女子应该是个娼妇,尽管如此,我还是不得不为G氏的机敏感到惊讶。

六区的下等娼妇出入于杂技棚,用奇怪的方式招揽客人,这已成为公园晚间一个不可思议的秘密,屡屡传入我的耳中。即使是卖淫,假使以一种偶然的机会接近我挑逗我,或许我会动心。然而不幸的是,我从未遇到这种情况,多半是因为娼妇觉得对我不适合耍弄这样的花招,便敬而远之吧。她们的目标不是那种一眼就能看出是老实巴交、涉世未深的孩儿家,就是刚来的乡下佬。G氏幸好是个西洋人,被选作了她们编写的把戏中的演员——美男子的角色。不轻易对我公开的公园夜晚的秘密,对他却是随意公开的。

对于G氏,还有很多其他想说的话题。“御国座”事件以后,直到他被驱逐出日本的一两个月间,正是我俩交际最为亲密的时期,我们一起去十二阶[53]的后面探险,也曾有过嫖娼时的奇谈。其他还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情,可惜足以描写的题材大都已经忘记,因此无法叙述得很充分。我没料到事到如今我会写一些有关G氏的事情,因此信件之类大多也丢失了。尤其英语信件里的拼写和语法多处有误,还有内容相当奇特的……

至今难忘的,是他去美国时在旧金山结识的一个名叫瑞安的、招徕电影客的先生。这个爱酗酒、游手好闲、夸大妄想的美国人瑞安,揪住自己的兄弟、老婆、公寓的老板娘还有G氏絮絮叨叨地说醉话,又是找碴儿吵架,又是讨钱,末了就哭着和人扭打在一起。G氏多次将这样的情景以巧妙的动作和手势说给我听。听着这些,感觉和当前在日本也很走红的美国演员查理·卓别林的喜剧电影颇为相似。如有可能,我想在这里将G氏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可是他说这些的时候总是全用英语,以瑞安为主的登场人物的台词和表情又极有临场感,改成日文就索然无趣了,我对所用的台词也缺乏确实的记忆,所以也就无法用英语记录下来。总而言之,瑞安的故事可以称为一个出色的西洋单口相声,简直有柳家小的《骆驼》[54]一样的妙味。

他被驱逐的一个月以前,一群德意志人和奥地利人因有间谍嫌疑被驱逐出境,那时他狠狠地大骂道:“是被驱赶的人不检点,受到敌对国的关照,还一味装出一副爱国者的姿态对抗官宪,说英国、法国的坏话,不把日本人放在眼里,就算不是间谍也会被当作间谍。总之,那是一群心胸狭窄、智商低下的家伙。”有迹象表明警察去调查了他的办事处,趁他不在时还搜查了他的宅邸,他却丝毫不加反抗,事事都能应付有方,恳切细致地给予解释,所以警官对他也是信任有加,如此云云。我曾经也对他深信不疑。

其后不久,G氏被作为间谍责令出境的消息便出现在报纸上。当然不用说我,我的朋友知道G氏的都不相信他是间谍,大家推测是为了便于清除敌国人,出于警戒才让G氏这样的流浪汉离开的,他或许是因为其他间谍被无辜卷入其中的。不过G氏那时候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突然断绝了和我的联系,并且在我因腹泻卧床的十天里,于横滨坐船再次去了美国。“你可能已从报纸上获悉,我这次又不能不离开日本了,此后我决定去美国,等战争一结束我就再回到日本来。日本有我的妻子和孩子,日本是值得爱和怀念的国土。等到了美国,我一定给你写信。”这张明信片送到了我的病床枕边,可是,其后照例杳无音信。

有关G氏的故事就此搁笔,他是个意外地无趣的人,让我这个喜欢洋人的人屡屡失望。不过,我也不能否认,因为他,我对洋人的事情确实大长见识。因而,我应该感谢他。

现在觉得有一件事很可悲,我和G氏交往的时候,我安慰自己总有一天能够精通外语,可是,低三下四无所指望的我,也因为他的突然离去而没能达到目的。虽说G氏离奇古怪的日语给我带来了不利,可与其说我是痛恨G氏,不如说是悔恨自己窝囊没出息。是因为有时他对我说外语,我没有顺势应对,他才不得已说出那口生硬的日语来的。

“钻研学问和战斗是一样的,两者都好像勇气似的。”——他常常说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日语,每当这时候,我就会忍住不让自己笑出来,然而,觉得可笑的自己正是那种意志极其薄弱、不具有“勇气似的”那种人。跟他学法语,单词背了不少,可是一句话都不会说。什么时候我才能学会真正用得上的外语呢?如此这般懦弱和胆怯,难道终究让我永远无法接近那可爱又眷恋的西洋吗?……

我在写这个故事的过程中,一直相信G氏不是德意志间谍,然而最近看到报上说,近日在冈山地区,某个日本人因为卖国嫌疑被抓捕,此人竟然与G氏暗地里保持着联络,并且被发现直到G氏被驱逐出境后都和他有书信往来。假如这个报道属实,看来G氏确有可能是德意志间谍。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是被他不折不扣地欺骗了一番,而这种没让我们起丝毫疑心的伎俩,实在很了不起。最后特此附记。

大正四年[55]十月作


[1] 实用英语。

[2] 即《国民读本》(National Readers),19世纪30年代美国流行的英语教科书,19世纪60年代引进日本,用于小学。

[3] 立体派。

[4] 即庆应义塾,前身“兰学塾”由福泽谕吉在1858年创立,1868年移址改称此名,1890年设大学部,至1920年方改制为大学。

[5] 轻视。

[6] 和着三弦演唱的小曲、短歌。

[7] 令人兴奋的。

[8] 古代日耳曼人中的一个分支,后世泛指日耳曼人及其后裔。

[9] 拙劣的。

[10] 当今东京都文京区的一部分,东京大学之所在。

[11] 一种具有防水性能的竹皮屐。

[12] 谷崎先生,著名小说家。

[13] 《法语会话语法》。

[14] 赞助人。

[15] 德语定冠词。

[16] 《国民读本》。

[17] 首相。

[18] 办事处。

[19] 基督教。

[20] 工程师。

[21] 流浪的。

[22] 法国即巴黎。

[23] 坦率地。

[24] 流浪生活。

[25] 不差。

[26] 胡戈·冯·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1874—1929),奥地利印象主义和新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家、诗人、评论家。

[27] 阿图尔·施尼茨勒(Arthur Schnitzler,1862—1931),奥地利小说家、剧作家。新浪漫主义的杰出代表。

[28] 约瑟夫·凯因茨(Joseph Kainz,1858—1910),自然主义戏剧出现以前曾经名噪一时的德意志演员,扮演过莎士比亚、席勒、歌德等作品的主人公。

[29] 伊丽莎白·H.D.凯纳?凡·高(Elisabeth Huberta Du Quesne-van Gogh,1859—1936),凡·高之妹,所著《回忆文森特》一书成为凡·高死后第一本具有权威意义的凡·高回忆录。

[30] 耸肩。

[31] 莱因哈特·舍尔(Reinhard Scheer,1863—1928),德意志帝国海军上将,曾率领公海舰队参与了历史上最大海战之一的日德兰海战。著有回忆录和自传。

[32] 时间。

[33] 空间。

[34] 和蔼可亲的。

[35] 中国台湾一种叫林投的植物做成的帽子,因比真正的巴拿马帽廉价而广销于欧美和日本。日本大正时期曾经流行。

[36] 1914年3月于东京举办的万国博览会。

[37] 异国香水。

[38] “德国无回应。日方宣战。”

[39] 青岛。

[40] 德国撤兵。

[41] 俄罗斯酒吧。

[42] “Have,you,any,drink?”(大意:来点酒吗?)

[43] 三日元。

[44] 丰满性感的。

[45] 魅力。

[46] 钱!钱!

[47] 包厢。

[48] 即圣保罗人咖啡馆,1911年由移民巴西的水野龙开设,是现今日本最古老的咖啡店。

[49] 大意:……请允许我建议你,不要再那么好奇了,因为它真的对你没有好处。你不觉得那些小巧可爱又有礼貌的日本女孩比那些粗鲁的俄罗斯骡子好太多吗?……

[50] 非常不客气。

[51] 位于东京浅草的演剧场。

[52] 1町约109米长。

[53] 又名“浅草十二阶”“凌云阁”,明治至大正末期矗立在东京浅草的十二层的塔楼,为当时浅草的标志性建筑,今已不存。塔下一带的铭酒屋街,为暗娼的渊薮。

[54] 柳家小(1857—1930),日本落语家,本名丰岛银之助。《骆驼》,古典落语的演出节目,“骆驼”为主人公的绰号。

[55] 19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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