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是什么?你的第一反应大概是“一种传统补品”。不过如果你碰巧加了几个微商,你对它的功效可能就更为熟悉。
传说中,燕窝似乎真的很神奇。据说男性吃了能够润肺养胃、益气补脾。女性吃燕窝就更合适了,听说能够美容养颜。对老人小孩也有好处。老人吃了能提高免疫力,降低胆固醇,小孩吃了能增强抵抗力,提高智力。
燕窝被吹得如此神奇,要不是兜里没钱,你可能都想尝试一下了。看着微商朋友的慷慨陈词,你或许也常常产生这样的疑惑:燕窝的神奇功效,是真的吗?
从进口食品到养生圣品
谈到燕窝这种“传统补品”,你或许会想象它是诞生于中国,在数千年历史中沉淀下来的宝贵养生精粹。但事实上,燕窝传入中国至今,也不过只有几百年的历史而已。
燕窝是怎么传入中国的,众说纷纭。有人说来自南洋群岛,有人说是从闽粤沿岸流入中国,也有人说来自和阿拉伯人的贸易。事实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1]。不过可以看出来的是,燕窝大概率并非中国原产,而是通过贸易流入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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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2日,越南芽庄市,当地盛产燕窝。燕窝是正宗的外来食品,来源之一有可能就是东南亚地区 / 希帕图片社
燕窝在中国市场开始普及,也不过就是明清时期的事。也就是说,你在《红楼梦》或者《延禧攻略》中看到燕窝不稀奇,可在《武媚娘传奇》中见到燕窝,对不起,它可能一不小心穿越了。
不过,燕窝打入中国之初,只是一种流行于上流社会宴会中的昂贵食品,和医疗关系不大。只是获得乾隆年间一些名医的推崇之后,才被当作神奇的补药。燕窝越来越流行,甚至成了乾隆御膳的常客。有皇帝亲自带货,燕窝也就从宫里慢慢火到了民间,火遍了食品药品两界[2]。
< class="pgc-img">>《红楼梦》中的黛玉宝钗交好,黛玉生病时,宝钗还专门差人送燕窝给她。燕窝在清朝是一种流行的贵族食品,有了病总会想到用燕窝来补 / 《红楼梦》剧照
要证明一个网红产品有多火,光有大V带货不作数,还得看有没有人造假。巧的是,有人在清末民初就做到了。1896年,江湖骗子孙镜湖一拍脑门,发明了一种新式补品“燕窝糖精”。根据内部人士的说法,燕窝糖精主要成分有糖精、萝卜,就是不含燕窝[3]。
孙镜湖不但在发明补品这件事上充满想象力与创造力,在市场营销方面也天赋异禀。发明燕窝精后,他大吹自己的产品“以机器去其毛疵,以化学取其精华”,反正是高科技补品。还找了一群著名文人替产品代言,全方位多角度猛夸。这套路在今天看着也很熟悉[3]。
< class="pgc-img">>1896年,孙静湖给自己的产品“燕窝糖精”在报纸上做广告,还请来著名文人沈毓桂写文案,称其“服之有益,实非寻常药饵所可及其万一也!”营销手段极其高超 / 网络
不过,燕窝市场没有一直在中国繁荣下去。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人对燕窝的消费出现了几十年的断代,只剩香港还有燕窝的市场。改革开放后,燕窝才作为一种“新生事物”被重新接受。
这一次,燕窝没有立即打入富人市场,而是率先进入了接待海外华侨的市场与酒店。在对华侨与港澳华人的模仿中,燕窝重新在大陆红火起来[4]。
同一时期,燕窝的消费方式也在香港悄然改变。在过去,燕窝的功能只是“化痰止嗽”、“壮阳益气”之类。现在说起燕窝,却多了一个美容养颜的说法,这其实是香港的燕窝商创造的。
80年代末90年代初,香港娱乐产业蓬勃发展,部分燕窝商极有商业眼光地赞助了多位明星,以及数届香港小姐选美比赛。比赛创造收视率神话的同时,女明星们也把燕窝商们力推的美容养颜观念,透过电视屏幕带到了普通消费者身边[4]。
燕窝的营养,比鸡蛋强不了多少
燕窝的历史可能不如你想象得那么久远,那么燕窝的功效又如何呢?要弄清楚这个,或许应该先来看看燕窝中有什么成分。
研究显示,燕窝中最主要的营养物质是蛋白质。一项对金丝燕两种燕窝的研究发现,两者的蛋白质在62%到63%之间。另一项类似研究也发现,蛋白质占燕窝比例超过50%。看起来,燕窝确实称得上高蛋白食品[5]。
< class="pgc-img">>2018年7月12日,“燕子妈妈”为雏燕喂食。燕窝其实不是指我们常见的这种泥做的窝,而是特定品种的燕子的唾液混合其他物质做成的。正因为特殊,所以很多人相信燕窝营养成分也不一般 / 希帕图片社
可是,根据2002版的《中国食物成分表》,100g黄豆里就有35g蛋白质。这样看来,燕窝里的蛋白质虽然多,但也不稀奇[6]。
燕窝在蛋白质的量上优势不大,不过据说燕窝之所以能成为补养名品,是因为它的蛋白都是优质蛋白。那么,燕窝的蛋白质质量,能不能甩出同台竞技的选手几条街呢?
要比较食物中蛋白质是不是优质,先得有个标准。一般来说,要看这种食物的氨基酸组成。
人体有7种必需的氨基酸,一种食物里必需氨基酸的比例越接近人体所需,就可以说蛋白质质量越好。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和联合国粮农组织(FAO)的标准,一样食物中必需氨基酸要占
总氨基酸40%以上,才能说得上优质[7]。
< class="pgc-img">>2015年8月4日,台湾台北,台语金曲歌王罗时丰贴心为李翊君奉上燕窝补嗓。事实上,燕窝的功效可能只是心理安慰,依靠燕窝养生,不如踏踏实实均衡饮食 / 希帕图片社
然而对东南亚进口燕窝的研究发现,燕窝中必需氨基酸的比例才34%左右[8]。还有研究发现,燕窝的氨基酸组成其实和鲶鱼相差不大[9]。甚至鲶鱼肌肉中必需氨基酸占总氨基酸的比例还超过了40%[10]。看来花重金买燕窝,还不如去市场里拎条鲶鱼回家。
不说鲶鱼,就说说你经常吃的猪牛羊鸡鸭鹅。按照食物中必需氨基酸的比例评分,满分100这些肉类的得分基本都在80分以上[7],而燕窝才40多分[8]。这样看来,燕窝里的蛋白质称不上优质。
< class="pgc-img">>2018年2月13日,新发地市场内忙碌销售与采购场景。燕窝中的必需氨基酸甚至不如肉类,把用来买燕窝的钱用在买肉上,经济又营养 / 希帕图片社
又有人说了,燕窝里面的唾液酸,才真正令它身价倍涨,成为进补佳品的秘密。
这神秘兮兮的唾液酸又是什么呢?唾液酸其实是一种人体不可或缺的营养成分,比如说人类在胎儿时期以及婴儿阶段,如果没有充足的唾液酸,智力发展就有可能会受到限制[11][12]。
既然唾液酸如此重要,那么坐拥这种神奇成分的燕窝,想必也有贵的道理了?
并非如此。唾液酸虽然不可或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额外补充。事实是,人类肝脏内就能合成足够的唾液酸[12]。
需要额外补充唾液酸的,主要是婴儿,这可能是因为他们的肝脏尚未发育完全,没法合成足够的唾液酸[13]。不过,也别急着给你的宝宝买燕窝,坚持母乳喂养就行,母乳就中含有丰富的唾液酸[14]。
< class="pgc-img">>2015年7月31日,保加利亚瓦尔纳,数十名母亲聚集在海洋花园,怀抱婴儿进行哺乳,响应世界母乳喂养周。要想孩子获得充足的唾液酸,不用买燕窝,母乳喂养就够了 / 希帕图片社
除了母乳,我们也完全能从日常的食物,比如牛羊肉以及鸡蛋、牛奶中获取唾液酸,不是非燕窝不可。燕窝的唾液酸含量确实很高,但是也只是鸡蛋5倍左右。如果你没富到燕窝随便吃,那还是鸡蛋划算一点[15]。
实在缺乏唾液酸的话,买燕窝也没必要。现在唾液酸人工合成已经成本已经很低,甚至燕窝作假的手段之一就是在假燕窝里加入人工唾液酸,冒充合格燕窝[15]。
说到底,燕窝真不能算是一件神奇的补品,它和我们天天吃的鸡蛋、喝的牛奶这类普通的食品没多大区别。美容养颜、延年益寿是指望不上它的。
你可能吃了假燕窝
你吃的燕窝没什么特殊的营养,这还是建立在你真的吃到燕窝的前提下。大部分时候,你吃的到底是不是真燕窝都得打个问号。
< class="pgc-img">>2014年5月12日讯,云南省红河哈尼彝族自治州建水县,燕子洞。当地农民徒手攀登上50多米高、450米长的洞顶采集燕窝,惊险的场面令人惊心动魄。燕窝稀少,采摘困难,你吃的燕窝很有可能是假的 / 希帕图片社
从网上流传的各种鉴别燕窝真伪的方法,就不难看出燕窝造假现象有多普遍。就拿燕窝里最受追捧的血燕来说,2011年东南亚血燕造假的技术就已经到了三代,可千万别再相信血燕是燕子筑巢时吐血染红的这种谎言了。
就算你早已练就七十二般鉴别真假燕窝的本事,躲得过假燕窝,亚硝酸盐也不一定会放过你。
众所周知,亚硝酸盐是一种致癌物质。可本应“延年益寿”的燕窝,却和超标的亚硝酸盐紧紧绑在了一起。早在2011年,浙江省工商局对537个批次血燕抽检就发现,抽检的血燕亚硝酸盐严重超标[16]。
根据2012年中国卫生部的相关规定,生产经营和进口食用燕窝,亚硝酸盐含量应当小于30mg/kg(毫克/千克)。然而,规定出台之后,燕窝里亚硝酸盐该超标还是超标。
< class="pgc-img">>辽宁卫视《老梁观世界》打假燕窝,假燕窝不仅掏空你的钱包,还会对你的身体造成危害 / 网络
2013年,国家食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对燕窝罐头、白燕和血燕的亚硝酸盐含量进行了测定,发现绝大部分燕窝罐头的亚硝酸含量在1mg/kg左右,这是一个比较安全的含量。而白燕的亚硝酸盐含量却在13~1000mg/kg的范围内变化[17]。
最可怕的还是受人追捧的血燕,检测的血燕样本亚硝酸盐含量都是1000mg/kg起步,最夸张的达到13000mg/kg[17]。这是个什么概念?2016年一家公司生产的腊肉亚硝酸盐含量48mg/kg,超标0.6倍就上了国家食品药品监督总局通告。就凭突破天际的亚硝酸盐超标量,一份燕窝就可以承包一年的通告。
亚硝酸盐超标,可能是燕窝自身发酵形成的,也可能加工中出了问题。至于血燕的亚硝酸盐超标,很可能是黑心商家人为加进去的。因为弱酸条件下,加入亚硝酸钠可以把白燕染成红色,这样就能当作血燕卖个好价钱[5]。
讽刺的是,经实验检测,白燕与血燕的营养成分并没有显著差异,非要说的话,白燕的营养成分还略微好一点[18]。
< class="pgc-img">>2018年9月28日,安徽淮南,高档燕窝月饼。燕窝作为一种高档礼物可能是身份的象征,但是吃可得小心 / 希帕图片社
当然,燕窝也不是完全不能吃。研究发现经过水浸泡4个小时之后,无论是白燕还是血燕,其中的亚硝酸盐都下降了90%以上。不过剩余的亚硝酸盐含量,还是略高于卫生部制定的标准。要吃燕窝,还是得带着一种冒死吃河豚的心态[5]。
当然,如果燕窝对你来说只是一种身份的象征,那我劝你一句,买来看看就行。吃的话真没必要,万一吃出病就不好了。
>慎很困难地撑着上眼皮,看着指头算自己这辈子做过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情,结果右手五根瘦成筷子一样的指头还没有数完,他就叹了一口气,很伤心地放弃了这个工作。
病房里的药水味总是这么刺鼻,旁边那床的老爷子前两天已经去地藏王菩萨那里报到了,大概再过几天就轮到自己吧。
他得了某种怪病,重症肌无力,就是特别适合言情小说男主角的那种病。据说没得医,将来嗝屁的那天什么都动不了,只有眼泪可以流下来。
“可我不是言情小说男主角啊。”范慎咕咕着,但由于两颌的肌肉没有了作用,所以变成一串含糊的呓语。
- 他望着自己的中指头,很同情自己,“我还是处男。”他这辈子确实没有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情,除了扶老奶奶过马路,在公车上让座位,与街坊邻居和睦相处,帮助同学考试作弊……
范慎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无用好男人。
他的父母早就去世了,所以只留下他一个人孤单地呆在医院里,等待着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到来。
“好人没什么好报。”
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里,范慎似乎能清晰地捕捉到自己的咽喉肌慢慢放松,再也无法松紧,自己的呼吸肌也渐渐像失去弹性的橡皮筋一样软弱无力地平铺开来。
医院的那个干净小护士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在身旁的是位大妈,正眼含悲悯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
“这就是要死了吗?”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生活滋味的渴望,让他心头涌起前所未有的复杂感觉,而为自己送终的居然不是自己心中期盼很久的可爱小护士,而是这位欧巴桑,无疑更是增添了范慎心头的悲郁.凄凄惨惨戚戚的,他双眼耷拉着,看着蒙在病房窗上挡阳光的那一块黑布,觉得人生真是寂寞如狗屎。凄凄惨惨戚戚的,一滴湿湿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
范慎有些悲哀,伸出舌头舔了舔从眼角滑落到自己唇边的液体,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眼泪居然不仅咸,还带一点点腥味——难道因为在医院很少洗澡,所以连眼泪都开始泛起臭气?
他忍不住在心里怒骂道:“叫你丫泪流满面,叫你丫泪流满面,还真以为是言情小说男主角?”
但他马上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为什么自己的舌头还可以伸出嘴唇去舔自己的眼泪?据医生说,自己的舌头早就丧失了活动能力,现在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很轻易地倒滑进食道,把自己的呼吸道堵死,从而成为世界上很少见的吞舌自杀的天才。
然后他发现自己睁眼睛也变得容易了,视线十分开阔,视力也变得比之前好许多,眼前的景色一片清亮,一个竹子编成的东西正横在自己眼前。本来正在发呆的范慎忽然隔着那几根竹片,看到了令自己震惊不已的场景。
十几个浑身充满了厉杀感觉的黑衣人,正手持锋利的武器,向着自己劈了过来!
他一时间根本来不及分辩这是梦境还是濒死前的奇怪体验,纯粹下意识里把脑袋一缩,把两只手捂在了自己的面前,换成任何一个普通人大概都只会有这样鸵鸟一样的选择。
嗤嗤嗤嗤……无数道破空之声响起!
紧接着便是无数声闷哼,再之后便是一片安静。隔了一会儿,范慎感觉有些不对劲,小心翼翼地把捂在脸上的手掌分开了两根手指,偷偷往外面望去。
竹片编成的筐子,把眼前的空间分割成无数块,而透过这些洞眼望过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地上躺着十几具死尸,地上鲜血横流,腥气冲天。
范慎吓坏了,眼前看到的一切太过真切,让他一时回不过来。
紧接着,他忽然想到自己脸上的手,难道自己的手也能动了?难道自己的病真的好了?那这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难道只是在做梦?等梦醒之后,自己还是那个躺在病床上一动不能动,只能等死的废人?
如果真是那样,那不如就在这梦里醒得好,至少自己的手可以动,自己的眼睛可以眨。
他有些悲哀地想着,用手在自己湿湿的脸上摸了摸。
收回手时,却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一片鲜血,原来刚才他眼角滴下的那滴湿湿的液体,竟然不知道是谁溅到他脸上的血。
范慎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心里狂呼着,这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
在他面前,是一双白嫩无比,可爱无比的小手,上面染着血污,看上去就像是修罗场里盛开的白莲一般诡魅,绝对不是一个成年人应该拥有的小手!
连番的情绪冲击,一古脑地涌入了范慎的脑海之中,他不由呆了,无数的疑问,无比地惊恐占据了他的身心。这一年是庆国纪元五十七年,皇帝陛下率领大军征伐西蛮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司南伯爵也随侍在军中,京都内由皇太后及元老会执政。
这一日,京都郊外流晶河畔的太平别院失火,一群夜行高手,趁着火势冲入了别院,见人便杀,犯下了惊天血案。
别院的一位少年仆人则带着小主人趁夜杀出了重围,被一群穿着夜行衣的凶徒追击,双方一直厮杀到城外南下的道口上,。
伏击的高手们却没有想到这个身有残障的少年,居然是位深不可测的强者,而在丘陵之后,竟然还有对方的援兵——这些援兵的身份更是让这些人害怕不已!
“黑骑士!”被弩箭射杀殆尽的凶徒们倒在血泊之中哀呼着。
援兵骑在马上,身上穿着黑色的盔甲,映着天上的月光,发着幽幽暗暗的噬魂光泽。
骑兵人人手上都拿着只有军队里才允许配备的硬弩,先前轻弩疾发,已经射死了大部分杀手。
黑色骑兵的拱卫中,是一位坐在马车里的中年人,面色苍白,下巴上有着很稀疏的几络胡须。他看着场里那个背着孩子的少年仆人,点了点头,然后轻轻拍了拍手掌。
掌声就是出击的信号!
骑兵分出一队,就像黑夜里的镰刀一样,毫不留情地冲进了死伤惨重的杀手队伍。
忽然间,杀手队伍里的一位法师举起了法杖,开始吟念起咒语,场中的人都能感觉到有些不知名的能量波动开始在这片丘陵边上汇集。
马车上的中年人微微皱眉,也没有什么动作,他身边却蹿出了一个黑影,像鹰隼一样在夜空里疾速飘了过去。
一声脆响,法师的吟诵嘎然而止,头颅高高地飞了起来,鲜血如雨。
坐在马车上的中年人摇摇头:“从西边来的这些法师总是不明白,在真正的强者面前,法术就和丞相大人的笔一样,是不起作用的。”
几十名肃杀十足的黑色骑兵确认了四周的安全,握紧右拳比了一个手势,报告四周的杀手已经清除完毕。
骑兵队伍分开,里面的马车缓缓前行,来到了少年仆人的身前。马车上的中年人在下属的帮助下坐上轮椅,双腿不良于行的中年人推着身下的轮椅,缓缓地靠近了场中央,一直笔直如枪的那个少年。
看着少年仆人背后的竹篓,坐着轮椅的中年人苍白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红晕:“总算没有出事。”
背着竹篓的那人脸上蒙着一条黑色布带,手上提着一把似剑非剑的黑色铁钎,还有鲜血从铁钎上缓缓滴下,在他的身侧倒伏着许多死尸,死尸都是伏击的高手,尸体的咽喉上残留着血点,看来是一击致命。
“这件事情我需要你们给我一个交待。”眼睛上蒙着黑色布带的人冷冷说道,他说话的语音没有一丝颤抖,也没有一丝感情。
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面上的柔情之色一现即隐:“我自然会给你一个交待,我也必须要给主人一个交待。”
蒙着黑色布带的少年仆人点点头,然后准备离开。
“你要把这孩子带到哪里去?”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冷冷说道:“你是个瞎子,难道让少爷跟着你浪迹江湖。”
“这是小姐的血肉。”
“这也是主子的血肉!”轮椅上的中年人阴冷地说着,“我保证在京都里给小主子找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那人摇摇头,扯了扯自己脸上的黑布条。
轮椅上的中年人知道对方除了听那位小姐的话,就算是自己的主人也不可能命令他,只好叹口气劝解道:“京都里的事情,等主子回来了,就一定能平息,你何必一定要带他走。”
“我不信任你的主子。”
中年人微微皱眉,似乎很厌恶对方的这句话,稍停半晌后说道:“小孩子喝奶,识字,这些事情你会做吗?”他冷笑道:“瞎子,你除了杀人还会做什么?”
那人也不生气,轻轻推了推背后的竹篓:“跛子,你似乎也只会杀人。”
中年人阴阴一笑:“这次出手的只是京都里的那些王公贵族,等主人回来后,我自然要开始着手清理他们。”
瞎子少年摇摇头。
中年人的手轻轻在轮椅上抚摩着,似乎在猜测对方在害怕什么,片刻之后,他皱眉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可是在这个世俗的世界里,除了孩子的父亲能够保护他,还有谁有能力保护他逃过那种不知名的危险?”
瞎子少年忽然开口说话,声音仍然是那样的毫无情感:“新的身份,不被打扰的人生。”
中年人想了想,微笑着点了点头。
“哪里?”
“儋州港,主人的姆妈现在居住在那里。”
一阵沉默之后,瞎子少年终于接受了这个安排。
中年人微笑着推着轮椅转到瞎子少年的身后,伸出双手将竹篓里的孩子接了下来,看着小孩子冰雕雪琢般的可爱小脸,叹息道:“真和他妈妈长的一模一样,太漂亮了。”
他忽然间哈哈大笑道:“这小家伙将来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的。”
远处他的那些下属沉默站立着,忽然听到大人发出如此开心的笑声,面上虽然依然是纹丝不动,但内心深处却是十分震惊,不知道这个小孩子究竟是什么样重要的人物。
“嗯?”少年瞎子偏了偏头,伸手将孩子接了回来,他虽然比一般人类更加单纯,但也不愿意让筐中婴儿的脸离这条毒蛇的手太近,同时用一个单音节的词,表示了纯粹礼貌上的疑问。
中年人微笑着,看着小孩子的脸,笑容里却有股子说不出来,特别令人恐惧的味道:“才两个月大的孩子,居然能够伸手抹掉自己脸上的血,经历了今天晚上如此恐怖的事情,居然还能睡的这么香,真不愧是……”
他的声音忽然压得很低,保证自己的下属都听不到自己后面说出的字:“……天脉者的孩子。”
这位中年人在京都里手握大权,手段狠辣无比,但凡犯事的官员落到他的手上,不出两天便会吐露实情,眼光更是毒辣,但就是这样一个非凡人物,也没有看出来,这个小孩子不是在香甜地睡觉,而是被吓的昏了过去。天脉者,天指的是上天,脉指的是血脉。天脉者的意思,就是指上天遗留在人间的血脉。在这个世界上的传说中,每隔数百年,便会有一位上天遗留在人间的血脉开始苏醒。
这种血脉有可能代表强大到无法抵御的战力,比如遥远的纳斯古国里的那位大将军,在国家即将被野蛮人灭亡的历史关头,以他个人的勇猛和战力,刺杀了野蛮人原始议会里的大部分成员。
也有的天脉者会表现出在艺术或者智慧上的极大天赋,比如西方的那个刚死了三百年的波尔**师及他的夫人剧作家伏波。
自然,没有人能证明他们是上天眷顾苦难的人间,而留下来的血脉。但事实上,这几个人给人间带来了和平与很多其它的东西。
而且所有的天脉者最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一个人、甚至是国家可以察到蛛丝马迹。他们只是突然的出现,又突然的消失,除了留下一些隐晦的记载之后,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他们存在的东西。
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恰恰是知道天脉这种异象确实存在的极少数人之一。
不知什么原因,范慎死去之后,灵魂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地投生到一个婴儿的身体里,而且这个婴儿的父亲或者是母亲,居然是大陆上面神秘莫测的天脉者。
天明时,战场已经被打扫干净,马车缓缓走上了通往东面的石板路,在马车之后,一队黑色骑兵与一位坐在轮骑上的苍白中年构成了一幅很诡魅的画面。
马车硌着石头,颠簸了一下,将平躺在软色丝绸垫上的婴孩弄醒了。
婴儿的双眼有些无神地离开那些救了自己性命的人们面容,望着马车的前方,全不像一般的婴孩那样视线游移,清澈无比却无法聚焦,却多了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个柔嫩的小身体里,竟然容纳着一个来自不同世界的灵魂。
目光及处,那处的车帘随着迎面而来的风飘了起来,露出一角车外的青青山色,和疾退而后的长长石板路,就像是无数幅的画面,正在不停地倒带。
马车前方,瞎子少年正紧紧握着手中的铁钎,眼睛上面蒙着一块黑布,蒙住了他的双眼,也蒙住了这天。
儋州港在庆国的东面,虽然靠着大海,但由于最近南方的几个港口已经建设起来了,预计中的往西方去的海路也早已经联通,所以国家的贸易重心已经移往了南方。这个港口就渐渐显出了颓败,往日热闹的港口早在几年前就变得安静了起来。
海鸥自在地飞翔着,不再有那些可恶的水手来骚扰。
而原本就居住在儋州港的居民并没有觉得生活有太大的变化,虽然收入减少了一些,但皇帝陛下早就免了这里的几年税收,所以日子过的还可以,而且这个海港很美丽,如今又变得安静了,自然更加适合人们居住。
所以偶尔也会有些大人物会选择在这里建造庄园。
但由于离京都的距离太过遥远,所以真正留下来的官员并不多,勉强能算得上的,应该是城西那家院子里的老太太。
听说老太太是京城里司南伯爵的母亲,选择来这里养老。城里的居民们都知道司南伯爵似乎很受皇帝陛下的赏识,一直没有依照法例外派,而是留在京城的财政部里做事,所以大都对那个院子表示了足够的礼貌和敬畏。
但小孩子是不懂这些的。
这一天风和日丽,大人们坐在酒馆里享受海风所携来的咸味和湿气,享受盐渍的梅子和杯子里的那些酒水。
也有一堆十几岁的少年正围在城西司南伯爵别府的后门石阶外,密密麻麻的,不知道正在做什么。
往近处看,才发现是个十分有趣的场景,原来这些少年都是在听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小孩子讲话。
小男生长的很漂亮,眉毛如画,双眼清亮无比,声音却还是奶气未褪,但说话的语气却是老气横秋的厉害。
只听他叹了口气,小小的胳膊比划道:“话说那楚门走到墙边,发现那里有个梯子,所以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找到了门,所以推门而出……”
“然后呢?”
“然后?然后……自然就是回到人世间咯。”小男生嘟着嘴,似乎很不耐烦旁边比自己大的少年们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不会吧?难道不会去把那个什么什么哈尼……”
“哈尼死。”另外一个少年接话。
“对,难道楚门不去把那个哈尼死打一顿出气吗?就这样被关了好多年。”
小男生耸了耸肩:“没有哎。”
“嘁!真没劲,范闲少爷,今天这故事可没有前几天的故事好听。”
“那你们喜欢听什么?”
“缥邈之旅。”
“风姿物语。”
“嘁!”叫范闲的小男孩,对着四周比自己大的孩子们比了个中指,“打打杀杀不健康,四处挖宝不环保!”
院里忽然传来一个极为愤怒的声音:“少爷!你又到哪儿去了?”
围成一圈的孩子学他模样也比了个中指,只不过人数多,所以显得壮观许多,同声发道:“嘁!”然后笑嘻嘻地散了。
叫范闲的小男孩儿从石阶上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一转头就跑进了院子,只是关门之前,那双机灵劲儿十足的眼睛,瞄了瞄对面杂货铺里那个年青的瞎子老板,脸上浮现出与他年纪完全不相符的复杂情绪,然后轻轻地关上了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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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范慎来到这个世界上第四年。这些年里,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自己是真的来到了一个未知的世界,这个世界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世界似乎是一样的,但又似乎有很多不一样。
通过偷听伯爵别府里下人的说话,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原来自己是京都司南伯爵的私生子。
就像一般的豪门恩怨剧一样,私生子的身份很容易遭致大姨妈、二姨奶之流的毒手什么,而自己那个便宜老爹似乎又只有自己这一个儿子,为了延续伯爵的血脉,所以自己被送到离京都十分遥远的儋州港来了。
这些年来,他渐渐地习惯了自己的身份。虽然说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被困在一个幼儿的身体里,不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都要经受完全不一样的体验,如果换成一个正常人,只怕会发疯——但很凑巧的是,范慎前世的时候,就是个重症肌无力患者,在病床上已经躺了很多年,现在只是有些行动不便而已,与前世的凄惨情形比较起来,也就不算什么,所以他现在寄居在这个小儿身体之中,并没有太多的不适应。
最不适应的其实是现在的名字,在他一岁的时候,京都的伯爵大人寄了封信来,将他的名字取成:范闲,字安之。
这名字不好,听上去很像他原来家乡里骂人的话——“犯嫌”。
但他的外表只是个小孩子,所以根本不可能用言语表示反对。前世在医院里治病的时候,前期还可以扭动头部,所以经常央求那个可爱的小护士给自己买些盗版影碟和书籍来看。在伯爵府中住久了,虽然老夫人外冷心热,骨子里很疼爱自己,府里的丫环下人也没有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另眼看待,但是无处与人交流的痛苦还是让他有些不爽。难道能和丫环去说自己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难道能告诉教书先生,自己其实能认得这书上所有的字?所以他经常偷偷溜出伯爵府侧门,和街上那些平民的孩子一起玩,更多地是在给他们讲故事,讲自己那个世界里的电影小说。似乎他想以此来提醒自己些什么,提醒自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自己的那个世界里有电影有网络,有YY小说。直到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讲述了楚门的世界这部电影。这电影的剧情本就有些木然,又没有金凯瑞在那里扮可爱,所以他应该很清楚,这些儋州港十几岁的少年们根本不可能喜欢。但他还是讲了。因为他的内心深处总是有一种荒谬感,自己明明是要死的人,为什么会忽然在这个躯体里重生?不免会想到那部电影……也许,眼前的这些人这些街道,天上飞翔的这些海鸥,都是被人安排的?就像楚门一样。楚门最后发现了他身处世界的虚假,所以毅然地坐船而行,找到了出口。但范慎,不,应该是范闲……知道自己不是楚门,这个世界确实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一个大的摄影棚。所以他发现自己天天讲故事提醒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这本身就是很荒谬的一个举动重生之后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现在四肢灵活,可以活蹦乱跳,这个认识让范闲感到很欣慰,没有得过他那种疾病的人们,大概是很难感觉到这种快乐的——他安慰自己,这或许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
用了整整四年,他才想清楚这个问题,既然有重新再活一次的机会,那自己为什么不好好活一场呢?既然老天爷赐了自己新生,自己如果不好好过,岂不是太不给老天爷面子?比如既然自己现在能动了,那为什么不多动动?
所以整个伯爵府的下人们,都知道这位庶出的小少爷是个闲不下来的角色。
“少爷,求您了,快下来吧。”
这个时候,范闲正坐在院子里假山的最高头,看着远方的海平线,微笑着。
但在丫环的眼中,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居然爬到那么高的地方,还有着那样成熟到爆掉的微笑,很明显小家伙是患了失心疯。
渐渐地,假山下的人越聚越多,七八个下人围着假山着急。
司南伯爵虽然受皇帝陛下赏识,但毕竟爵位不高,官也不大,明面上的收入也不会太多,就算收入多,也不可能全部用到自己的母亲和私生子的身上,所以伯爵别府内的下人并不太多。
范闲看着假山下的那些人着急的脸色,不由叹口气,老老实实地爬了下来:“只是运动运动,着什么急呢?”
下人们早就习惯了自家这位小少爷有学大人说话口气的怪癖,见怪不怪,一把抱过他,便去洗澡。
等范闲被洗的口红齿白体香肤嫩之后出来时,丫环又抱起来了,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脸蛋,取笑道:“少爷生的像别家的小姐一样,将来不知道让哪家的小姐享福呢。”
范闲傻乎乎地没有接话,他还不至于用四岁小孩子的嘴巴去调戏十几岁的丫环姐姐,这种没品的事情他是不屑做的——等到自己六岁再开始这项伟大而又有挑战姓的工作吧。
“该睡午觉了,小祖宗。”
丫环拍拍小家伙的屁股,她们一直很奇怪,伯爵府里这位小少爷年纪虽小,性情已经开始显出顽劣的开端,但在某些方面却一直保持着一种成年人的自律与刻苦。
比如睡午觉。
但凡有过正常童年的人们,总是会记得自己当初在明媚的午间阳光中,是如何地与那些逼迫自己睡觉的大恶魔们拼命斗争的伟大事迹。
那些恶魔们有的叫爸爸,有的叫妈妈,还有的叫老师。
但范闲少爷是个从来不需要人来逼自己睡午觉的人,每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他就会堆出最可爱的纯真笑脸,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卧房开始睡觉,而且中途连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老夫人最开始不信,喊丫环们盯着小家伙,以为他是借睡觉之名,在床上胡闹,但盯了大半年,发现这孩子每次是真的睡得死死的,甚至喊都很难喊醒他。
从那以后,丫环们就不再注意这件事情了,当他睡觉的时候,一般都在外面守着。
这时候是夏天,丫环们自然乏得厉害,斜歪着身子,手中的小罗扇有一下无一下地轻轻摇着,偶有飞萤在扇风中轻舞。回到卧室之中,范闲爬上了床,掀开上面铺着的席子,小心翼翼地从下面自己掏的暗格中取出一本书来。
那本书的封面微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但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是边角之上绣着一些不知道代表什么含义的纹饰,每一笔画的最后都勾卷了起来,像流云一般,又像是颇有上古之韵的广袖一角。
他轻轻翻开这本书,翻到第七页,那上面画着一个赤裸的男子,在身体上有些红色的线条似隐非隐,不知道是用什么涂料画成的,竟然让观看的人产生了一种视觉上的错觉,似乎这些线条正在依循着某种方向缓缓流动。
范慎叹了口气,自己的外表只有四岁,所以一向不敢太过表露本性,好在还有这么一本书可以让自己打发一下无聊至极的时间。
这本书是自己很小的时候,那个叫做五竹的瞎子少年留给自己的。
范慎一直记得那位瞎子少年,自己这个世界母亲的仆人。
当年他被困在小小婴儿的身体中时,就曾经在那个少年的怀中呆过。从京都一路到海边的这个港口,也许对方认为自己年龄太小,根本不会记住什么。但范慎的灵魂却不是个懵懂无知的婴儿,一路同行,早就能看出瞎子少年对于自己这个婴儿的关怀乃是发自内心,根本作不得假。
但不知道为什么,瞎子少年将自己送到司南伯爵府后,便离府而去,任由老夫人如何挽留,也没有留下来。
在他离开之前,便是将这本书放在了婴儿的身体旁边。
范慎一直对这件事情有些疑惑,难道这位仆人就不怕自己瞎练?转念一想,便知道了原因,自己是个小孩子,根本不可能认识书上那些字,自然也就不怕练出问题来了。
但范慎恰巧认识这个世界上的字,恰巧经历了这次重生大变之后,他连鬼魂神仙这种事情都深信不疑,更加确信眼前这本很像香港无线电视剧里道具的书籍,就是某种真气的修炼心法。
只是可惜没有名字,不然自己就可以去找街上的那些孩子们打听打听,这门真气修练心法,究竟厉不厉害。
想到这里,范慎又呵呵傻笑了起来,既然这贼老天让自己重活一次,自己更要珍惜啊,这内功可是自己那个世界里没有的好东西,就算眼前这无名心法不咋嘀,但也禁不住自己从一岁开始练。
要知道这可是比打娘胎里开始练,也低不了几个境界。
要知道这全天下所有的人,包括那些百姓们奉若神祗的几大宗师,就算他们再天才,也不可能和范慎一样,从刚出生的时候,就开始练内家真气。
这叫什么?这叫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叫笨鸟先飞。
更何况自己不会比那些初窥武道的少年们还要笨吧?
范慎这样想着,已经有明显气感的真气流开始缓缓循着那些书上描绘的线条,在他的身上流动起来,那种感觉十分舒服,就像某种温暖的水流正在洗刷着他体内的每一寸内脏。
渐渐地,他进入了冥想状态,很舒服地在床上睡着了。
其实范闲并不知道,自己修练的是一门极其高深的内功心法,如果换成一般的武者,一定会小心翼翼,无比谨慎地修行,而且一定会请师长或者是值得信任的朋友帮忙看护。
这门功法最艰险的便是在入门处,要进入丹田雪山之时,修行者的身体与心灵的反应速度便会产生极大的差异,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修行者的身体机能会变得像一个无法动弹的植物人一样。
如果此时修行者如果没有经验,很容易误以为自己走火入魔,强行要收纳真气入府——如果运气好,实力异常强悍的修行者可能将体内乱窜的真气归入经络之中,但也就等于练功没有半点作用。如果是初学者,则可能被这种惊慌,导致真正的心魔入侵。
而像范闲这样的初学者,不但没有走火入魔,反而比那些强者们更容易体会到那种玄妙的感觉,则要归功于他的身世和运气。
因为当他开始修炼这种无名真气的时候,寄居的身体还是个婴儿,从母体之中带来的先天之气还没有完全赠还给天地万物,还停留在他的体内,所以修练起来事半功倍,甚至还奇妙无比地将先天真气屯留了大部分在自己的经脉之中。
而修行者最容易遇到的心魔一关,对于范闲来说,也不怎么困难。
不要忘记,在前世的时候,范闲曾经缠mian病榻长达数年之久,早就习惯了自己的大脑不能指挥自己的身体,所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便没有惊慌,反而有一种找到过去残留记忆的温暖。
所以第一次修练时,气感刚刚感觉到,便开始乱窜,让他身体无法动弹的时候,他并没有十分害怕。
正因为无所畏惧,所以心无杂念,反而让他轻轻松松地迈过了最艰难的一关。
从那以后,修练便变得简单了起来,只要默念功诀,便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冥想状态——所以对于范闲来说,每天的午睡,那是十分香甜,雷打不醒的。
一般的修行者极难进入冥想状态,因为那需要机缘巧合,像这孩子一般天天用午睡当冥想的做法,真是奢侈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
上天是真的很眷顾他。
……
……
一觉睡醒,凑着那张清新可爱的小脸在丫环姐姐手上的毛巾里打了个滚,就算是把脸洗了。
下午的时候,便开始在书房里跟着伯爵府专门从东海郡请过来的教书先生学习。这位教书先生年纪并不大,约摸三十多岁,但身上的感觉却是老腐味十足。
庆国早在十年前便兴起了一场文学改良,以文书阁大人胡先生的一篇文学改良刍议为发端,如今的文场之上,正是古文与今文大战的沙场。
所谓古文便是范闲记忆中的文言文,而今文,则有些像白话文,只是用辞要雅训一些。
范闲的教书先生,是古文派的粉丝,所以天天教范闲看的便是些什么经书,这些经书虽然与范闲那个世界的四书五经不大一样,但很妙的是,居然很多内容意旨相差并不太大,也有儒墨法道之分。
以至于范闲第一次听课的时候,便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在哪里。
夏日热,书房里也是热气蒸腾,教书先生将南面的窗子推开,窗外蝉声透了起来,和着清风,极是清美。先生回头一看,自己的小学生正趴在桌上发呆,正想出言训斥,但看着那张清美的小脸蛋儿,不知怎的却心头一软。
教书先生其实很欣赏自己这个小学生,小小年纪,居然谈吐清楚,对于书上所载的前人微言大义也能明白一二,对于一个四岁顽童来说,实在是很不容易。
教书先生自己也有疑问,心想司南伯爵未免也太心急了些,给自己的信中要求太高,逼不得已之下,只好现在便开始教四岁黄口小儿经文。如果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也不过就是学些字,背背童蒙之学罢了。
等教书完毕,范闲极有礼貌地向先生行了一礼,然后恭敬地等先生先离开书房,这才脱了已经被汗湿了的外衣,往书房外跑去,急得身后的丫环一路嚷着小心一路跟着。
等进了正院,范闲马上停了下来,脸上堆出天真可爱的纯纯笑容,像小大人一样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看见正中央坐着的那位老夫人,开口奶声奶气喊道:“奶奶。”
老夫人面容和蔼慈祥,深深的皱纹里全是岁月的痕迹,只有偶尔眼神里露出的某些神情,才能让别人知道,这位老夫人其实相当不简单——据说司南伯爵能有今天,与老夫人在京都里的关系分不开。
“今天学了些什么?”
范闲很老实地站在椅子前,将先生教的东西说完了,然后行礼完毕,去偏院和妹妹一起吃饭。
老夫人和孙子之间,似乎很陌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范闲是个私生子的原因,老夫人虽然没有虐待他,但总是对他要求特别高,因此感觉上总显得有几丝生疏。
范闲还记得自己只有一岁的时候,眼前这位老夫人曾经在深夜里抱着自己哭泣,老夫人自然想不到一个一岁的婴儿能听懂她的话,更将她的话一直默默记了下来。
“孩子,要怪就怪你父亲吧,可怜的小家伙,刚生下来妈妈就没了。”
……
……
身世?这是范闲心头一个极大的疑问,刚到这个世界时便遭遇到了一场狙杀,虽然现在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京都高官司南伯爵,但自己的母亲是谁?当年司南伯爵还在跟随皇帝陛下西征的大军中,那些杀手自然是针对自己的母亲来的。
但他体内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灵魂,所以自然不可能会对没有见面的司南伯爵有什么父子之情,只是偶尔还会想到那个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女子,那位自己名义上的妈妈。
“在想什么呢?”
两个丫环正在端菜,坐在范闲右手边的小姑娘嘟着嘴问道。小姑娘皮肤有些黑,又有些瘦,所以和漂亮得像女孩儿样的范闲坐在一起,就显得格外的可怜了。
范闲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头上的黄毛,嘻嘻笑道:“在想京都里面,你们平时都吃些什么菜。”
这个比范闲还要小的小女孩儿,是司南伯爵的亲生女儿,也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叫做若若。
因为自幼体弱多病,而老夫人又心疼这个孙女,所以一年前就接到澹州来养病。只是养了将近一年,并没有什么起色,头上的头发还是有些稀疏,官宦人家,自然不会缺衣少食,所以不可能是营养不良,大概是先天体弱。
范闲和这个小丫头很投缘,虽然自己是以大叔的心态在对付这个小丫头,只是心疼对方,所以时常带着她玩,给她讲故事,但在旁人的眼里,却成了他们兄妹情深的佐证。
只是范闲的身份有些尴尬,私生子毕竟不能和正牌小姐相比,所以丫环们都刻意不提京都里那个伯爵府上的事情。
听到哥哥发问,小女孩儿很认真地扳着手指头,开始数在京都里一般都吃些什么东西,但数来数去,三岁的小丫头哪记得住什么,只会翻来覆去地说糖葫芦和面人儿。
吃完饭后,已经有些晚了,太阳在陆地的另一边沉了半边,浓浓暮色笼罩着整座庭院。
“若若啊,你还真是个弱弱。”
“哥哥欺负。”
“好了,今天想听什么?”
“白雪公主。”
范闲忽然笑了起来,幸亏旁边没有别的人,不然看见四岁小男孩的脸上浮现出这种成年人才能有的怪异的笑容,一定会吓一跳。
“哥哥给你讲鬼故事好不好?”
“不好!”范若若吓了一跳,拼命地摇头,黑黑的小脸蛋儿上居然马上淌下两行清泪,很明显,在这一年里,已经受过不少鬼故事的荼毒。
……
……
欺负小丫头只是范闲的恶趣之一,他最拿手的还是欺负那些丫环,经常讲些鬼故事给她们听,然后吓得那些青春气息十足的女孩子尖叫不停,大家在床上瑟瑟挤成一团。
虽然范闲为了掩饰自己,不可能用言语去调笑她们,但这个时候总是可以享受一下香泽腻脂的拥抱。
他安慰自己,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还处在需要触摸的期间,这些不算无耻,只是很正常的需要。
而每当丫环们好奇,小少爷这么小的年纪,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可怕的故事时,范闲就会把责任推到教书先生身上。
所以丫环们现在看着教书先生的眼光都有些不善,心里想着伯爵老爷花大钱请你来给小少爷讲课,你居然给他讲鬼故事,吓坏了小孩子不说,吓坏了我们这些花朵儿,你就是罪过太大了!
依照旧例的鬼故事夜话结束之后,两个丫环面带受惊之色,犹有满足之情,侍候小家伙洗了洗,便关门让他睡了。
似乎又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范闲将自己脑袋底下那个硬硬的瓷枕趴到一边去,又去衣柜里取出冬天穿的袍子,规整成四方,便成了个枕头。
他靠在枕头上,两只眼睛却是睁着的,在黑夜里发亮,许久没有睡去。
虽然已经接受了自己转生到这个世界来的事实,但并不见得能够习惯这个事实,这时候应该才晚上九点多钟,就要睡觉,实在是很不舒服。
更何况他前世在病床上已经睡得够久了。
他摸了摸床的表面,发现自己做的暗格应该不会被人看出来,稍微放下了些心,很自然地,体内的真气开始缓缓流动,随时有可能进入那种冥想的状态。
在陷入空无状态前的一刹那,范闲想着,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怎样生活?以后的这几十年,自己应该怎样过呢?
还没来得及进入植物人状态幻想今后的三妻四妾,却被一个不速之客生生惊醒。
……
……
“你是范闲?”
他的床前忽然多出了一个人,那双眼睛里全是冰冷的颜色,瞳子里染着一丝不寻常的褐色,一看便知道对方不会怎么热爱生命。
很彬彬有礼的一句问话,但如果是从半夜三更偷偷跑进你的卧室,而且蒙着脸,手上拿着一把刀,腰里别着几个小袋子的人口中问出来,无疑是很让人受惊吓的。
也亏得范闲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四岁小男生,不然看见这位怪叔叔,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之内叫出声音来。
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一个能够悄无声息进入伯爵别府的夜行人,肯定是本领高强、心狠手辣的家伙,如果自己叫了,那对方肯定就把自己杀了。
想到这点,范闲不免有些骄傲于自己临危不乱的本领,咳了两声,强抑住内心深处无比的紧张,扮成最可爱的乖宝宝形象,扑了上去!
……
……
“爸爸,你终于回来了!”
一个四岁的小男孩眼泪汪汪地扑向某个杀手的怀里,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只是小孩子的双手太短,所以缓不过来,只好用力地抓着对方的衣服,似乎是怕对方就此跑了。
也许是因为抓的时候太用力,所以嘶的一声,小男孩的手上便撕下了对方的一块布料。
夜行人眉头一皱,也不见他怎么动作,整个人便从范闲的怀抱里脱身而出,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思考为什么这个司南伯爵的私生子要叫自己爸爸。
同时他也很疑惑,自己这身衣服乃是院中特级品,就算是刀子也不容易划破,这个幼童怎么用手就抓破了?
他疑惑,范闲更是纳闷到心头吐血——趁身边没有人的时候,范闲经常用假山上的石头来试验自己体内无名真气的威力,当发现自己嫩细的小手指也可以勉强捏碎那些并不怎么坚硬的松石后,他对于自己的自卫能力有了一定的信心。
范闲好不容易用四岁少男哭泣计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将自己全身的真力都运到指上,满以为可以将对方制住,谁知道竟然却只抓下来了几丝碎布。
看来有事情要发生了。
虽然范闲外表只有四岁,但内里却是个成熟的灵魂,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的血光和尸体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所以他一直心中有极大的不安,知道自己这不清不楚的身世,终有一天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看来今天这麻烦终于来了。
偷袭没有成功,自然不可能故伎重施,他一面可怜兮兮地饮泣着,意图迷惑那个夜行人,一面快速地转动着脑筋,想要找到逃出生天的方法。
如果呼救,对方一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杀了自己,而看对方此时并没有什么动作,显然是被自己胡乱的一声“爸爸”给叫晕了。
范闲的脑子转得奇快,一见偷袭没有奏效,倚仗着自己超幼龄的先天优势,望着那个夜行人,嗷嗷地哭了起来:“爸爸,爸爸……”
一面哭着,一面心里紧张无比地开始盘算着自己怎么逃生。
“不用装了,范少爷。”夜行人说话的语气很淡漠,但是似乎没有什么危险,“看来您真的很聪明,年纪这么小就懂得保护自己,不过您应该很清楚,我可不是伯爵大人。”
说完这句话,夜行人将手中的刀子比了一比,然后向四岁的范闲靠了过来。
范闲脸上仍然是天真无瑕泪满面,心脏却紧紧收缩了一下,抽泣着说道:“那叔叔您是谁?”
“我是你父亲派来看你的,所以不要叫噢。”
夜行人的双眼微褐,看上去有些丑陋,而他眼角的皱纹暴露了他的年龄,说话的口吻更是让范闲很直接地联想到那些骗小姑娘去看金鱼的老爷爷。
但范闲并没有表露出来,仍然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四岁小孩儿应该有的一丝惊恐,几丝意外,和少许生气。
“你不是爸爸!”
然后他像是没有看见对方手里拿的刀子,一扭小屁股,爬上了大床,咕囔道:“都不知道爸爸长得什么样子。”
夜行人阴笑着向床边走了过来。
忽然间,床上的小男孩扭头看着夜行人的身后,眼中闪现出一丝惊喜,叫道:“妈妈!”
……
……
这是很蹩脚的一招声东击西,换成任何一个人施展出来,恐怕都不会骗过那位夜行人,毕竟对方在京都里也是读力拥有一座实验室的大师。
但使出这一招的,是个四岁的小男孩,所以夜行人很单纯地相信了,而且一听见范闲叫妈妈,夜行人的眼睛里面露出了极为震惊的神色,猛地扭头向后望去。
他的身后自然是关的紧紧的门和那片浓浓的夜色。
砰!的一声脆响,在卧室里响起。
夜行人满头是血地躺在了地上。
范闲手里拿着半碎的瓷枕,心有余悸地看着地下这个家伙,掂了掂手中的残枕,把牙一咬,举起小胳膊,狠狠地朝着对方的后脑砸了下去。
这一声是个闷响,力气用得极大,就算这个夜行人是一代宗师,遭了这一闷阵,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难以醒过来。
……
……
外面传来大丫环的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姐姐,摔碎了个杯子,明天再来弄吧。”
“那怎么能行?把少爷的脚扎着了怎么办?”
“说了明天弄啊!”
听见一向温和可亲天真可爱的小少爷难得发了大脾气,丫环住了嘴,没有再说什么。
范闲走回衣柜旁,从里面艰难地拖出一床冬天的棉被,然后双指用力一撕,将被面撕成布条,拧了拧,将地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夜行人牢牢实实地捆了起来。
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背后已经全湿了。
一丝后怕涌上他的心头——不论前生还是今世,这都是他第一次意图杀人,虽然不知道杀死了对方没有——自己也太冒险了,如果对方真是个武道高手,自己先前那一下一定会断送了自己的小命。
将手探到夜行人的蒙面黑巾下试了试,发现对方还有呼吸,不知为何,范闲的心头竟然涌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旋即心头一凛,发现自己重生之后,似乎性格变得坚韧了许多,刚才下手如此狠辣,也没有半点犹豫。
他自己没有察觉,这是因为在如今叫范闲的孩童心里,自己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这一世的重生就显得格外的珍贵,所以他不允许任何人来伤害自己的生活。
醉过方知情浓,死后才知命重,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握着手中那把小刀,想了又想,范闲还是没有下决心将地上这个昏迷的夜行者杀死,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脸上浮现出喜色,悄悄推开房门,跑到后院从狗洞里钻了出去,来到了伯爵府对面街角处的那间杂货店外。
……
……
“啪啪啪啪……”他轻轻敲着杂货店的门板,声音很小,在安静的澹州深夜里,也没有传到远处。
但范闲知道,里面的那个人一定能听见这敲门的声音,虽然对方这四年来装作不认识自己,可是事到临头,范闲也只有想到这个人可以信任。
“谁?”
杂货店里传来了一个平淡至极,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声音。
范闲心想这个人果然还是和当年京都外一样,说话做事都一板一眼,眼睛转了两转,轻声说道:“我是范闲。”
果然不出范闲所料,杂货店的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那个瞎子少年就这样像鬼一样地站在门口,反倒吓了范闲一跳。
范闲看着面前这个把自己送到澹州港来的人,看着对方这四年里似乎一丝也没有变化过的脸颊和双眼上的那块黑布,心里有些好奇,难道这人都不会老的吗?
但此时他的卧室里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刺客,所以根本来不及问什么,直接开口说道:“有人来杀我,现在被我敲昏了,正躺在地上。”
瞎子少年微微侧头,心里微微一动,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低头行了一礼:“范少爷在胡说什么?”
“没空在这儿扮深沉了,你总得管我才是。”范闲嘻嘻笑着,心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装不认识,不管那么多,拉着瞎子少年的手便往别府的方向走去。
“少爷仍然在胡说。”
瞎子少年微微皱眉,似乎很疑惑面前这个小孩子为什么好象知道自己身份——当年他送襁褓之中的范闲来澹州时,范闲还只有几个月大,应该没有记忆才对——那难道是伯爵府里的老夫人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他?
夜已深了,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狗叫,不知谁家的主人起夜摸错了房门。
瞎子少年五竹脸色冷漠,侧着身子听范闲说话,终于动作,将杂货店的门关上,抬步往伯爵府走去,范闲心里松了口气,赶着小步子跟了上去。
来到伯爵府外,两个人从狗洞那里钻了回去,站在卧室里,“看”着地下那个仍然昏迷不醒的刺客。
范闲看着地上的人,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难免有些紧张,转而问道:“五竹叔,这几年里,你一直呆在杂货店不敢认我,为什么呢?”
叫五竹的瞎子少年又偏了偏头,半晌后开口说道:“小主人,您真的让我很吃惊。”
他确实有些意外,虽然知道面前这个孩子既然是小姐的孩子,那么一定会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但五竹确实没有想到,对方才四岁的年龄,就显得如此成熟,而且居然能够……暗算到京都来的费大人。
“先处理面前这人吧。”范闲有些费力地将地上的刺客翻过身来,取下他的蒙面巾,露出刺客的真面目。
刺客面容削瘦,年纪已经有些苍老了,颌上的胡须都开始发白,但不知道为什么,白色里面还夹杂着一些绿幽幽的颜色,看上去有些恶心。
范闲吓了一跳,跳到五竹叔的身后,抓着他的衣袖,苦着脸哼哼唧唧道:“叔,这刺客卖相不好。”
“这是监察院第三处的主办费大人。”五竹缓缓蹲下身体,摸到那名刺客的下颌,“全天下公认用毒最精深的三人之一,精通用毒辩毒解毒,这样厉害的人物,居然会被你用块瓷枕就断送了,不知道是您运气太好,还是他的运气太差。”
“是他的运气太差。”范闲在心里暗暗说道,虽然很惊讶于地上这位的大名头,但一想到对方碰上自己这样一个貌似婴儿实则两世为妖的怪物,对方的运气确实不太好。
“别用手去摸,万一他身上有毒怎么办?”范闲提醒瞎子少年五竹。
五竹没有停止动作,也没有解释什么,但那股子劲儿让范闲觉得对方是在向自己表示,这个世界上没有能够毒死他的毒物。
范闲挤着眉头,苦脸问道:“叔,那这人怎么办?”
他不是自来熟的脾气,只是在这个世界上,眼前这个瞎子少年是他第一个认识的人,也是他唯一敢全盘相信的人,而且知道对方是很厉害的强者,所以刻意地可爱些,恭敬些,叔这个字不绝于口。
他的眼光四处溜着,最后落到那把刀上,把牙一咬,心想干脆把这个费大人捅死算了。
察觉到他的动作,五竹站起身来摇了摇头:“你的姓情与小姐相差太多,小小年纪,便如此心狠手辣,也不知道是谁教的。”
“自己学的。”范闲不敢得罪这个自己唯一敢信任的强者,很恭敬地说道:“侄儿知道叔一直守在杂货店里保护侄儿,还知道叔怕母亲的仇人会因为叔的存在找到我这儿来,所以没有留在伯爵府中,所以侄儿只好自己心狠一点。”
五竹又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范闲知道母亲的这位仆人高手开始对自己起疑了,嘻嘻笑着问道:“叔,接下来怎么做?”
他的意思很明显,杀人这种事情还是让五竹叔叔来做好了。
没料到五竹淡淡说道:“少爷,你打错人了。”
“啊?打错人了?”范闲顿时傻在原地,慢慢地低头去看地上那位满脸上血的刺客。
“不过打也打了,就不需要考虑太多。”五竹静静说道:“费大人是监察院第三房主办,暗底里的身份……准确来说,是你父亲的属下的属下。所以他这次来澹州,应该不是来杀你,如果他真的是来杀你,那我相信无论少爷再如何有本事,都已经死了无数次。”
范闲这才想到,地上这位刺客先前似乎是说过是自己父亲派他来的,长的跟T-BAG一样,谁敢信这种老银棍介这些年一直呆在京都监察院的格物所里,五十几岁的老头了,虽然身上有些诸如用毒大家之类的美誉,但整体而言,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这次如果不是一位有力人士托他前来澹州上课,而他也没有勇气拒绝,他是断然不会离开京都的。
但想不到,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学生,就被对方打了两个大包,流了半碗鲜血,险些送了老命。
他看着面前这个小男孩儿,发现对方满脸的天真可爱,那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夹杂着一丝畏惧和惭愧,如此可爱的一张小脸,再加上小男孩儿的身份,倒是让他的满腹怒气无处可发。
转头看见一个仆人模样的家伙,他准备将怒气发到对方身上:“那谁!还不快把我给解开!我是伯爵大人重金聘请的费老师。”
谁知道那仆人似乎比他还骄傲,根本不理会他,冷冷地说道:“我和你上司之间的协议里,似乎没有你来当老师这个环节。”
“五大人?”费介瞪大了有些浑浊,夹着褐色余毒的双眼,看清那仆人的模样,吓了一大跳:“五大人,原来是你。”
听到刺客醒过来后自称费介,范闲觉得这事情果然很费解。
他认为费介很费解的原因是:“自己那个父亲不是一向不管自己这个私生子的吗?怎么还会专程派个老师来?如果是教读书的倒也罢了,怎么搞这样一个老变态来教自己?”
看到对方认识五竹叔,范闲知道这个事情轮不到自己插嘴,装傻充愣地坐到了床上。
等大人们把事情都说清楚了,范闲才用小胳膊将费介老师身上的床单给取了下来,然后躲到五竹身后呵呵傻笑着,扮演着痴呆儿。
可惜今天露了一小手,眼前这两个厉害人物都知道面前这个四岁稚童的脑子里很不简单。
天色已经微微亮了,远处隐隐传来鸡叫和下人们烧水的声音。
五竹领着费介出门而去,只是在离开之前,范闲的耳朵里听到五竹传来的一句冷冰冰的话:“什么时候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是谁。”
范闲心里咯噔一声,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四年前与五竹叔千里同行来到澹州时,自己还是个只有几个月大的婴儿。他想了又想,总是找不出一个好借口,只怪当时被费介那个怪老头儿给吓惨了。
澹州城开始从睡梦里醒来,那间不起眼的小杂货店却没有开门的迹象。
在店里一个幽暗的房间里面,五竹冷冷地看着费介:“跛子是什么意思?”
费介虽然在某些方面也可称得上是一代大家,但一想到传闻中面前这个瞎子少年的冷血毒辣,也不免心头有些惴惴,回答道:“少爷总是要长大的,将来总会面临京都里面的那些事情,早些做准备,将来也可以多些胜算。”
五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个瞎子,但费介总感觉那块黑布后面有两道足以杀人的精光正盯着自己,他微笑着说道:“五大人如果有意见,我可以马上回京都,相信大人会尊重您的意见。”
五竹摇了摇头:“我想跛子让你来,应该不是这么简单。”
“不错。”费介心想也只有面前这个家伙才敢直呼院长大人叫跛子,他弯了弯身子回答道,“大人一直没有找到小姐留下的那个箱子,很担心会被那些有心人找到,所以想请五大人指点迷津。”
“不用找了,小姐去世前已经把那箱子毁了。”五竹面无表情的说道。
费介点点头,转身离开,忽然又皱眉道:“总觉得小少爷有些奇怪,五大人,他才四岁大,你就让他修行如此霸道的真气功法,难道不怕出事?”
“奇怪的还在后面,他的真气功法也不是我教的。”五竹看着这个即将成为小主人老师的毒物,淡淡道:“就辛苦你了。”
费介摸了摸自己头上隐隐作痛的伤口,总觉得这句话好像有些什么不好的兆头,苦笑着告辞。
等他走之后,瞎子五竹进入杂货店的一间密室,呆呆地对着角落里一个蒙满了灰尘的箱子,眼睛上依然蒙着那一块黑布,但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是在思考着什么。
……
……
白天的时候,伯爵别府来了位奇怪的先生,递交了名帖之后,得到了老夫人的亲自接见,又不知如何,得到了老夫人的信任,开始担任范家少爷的第二任先生。
丫环们早就把这件事情传开了,都很奇怪,一个头上裹着纱布,看着像老流氓一样的家伙怎么有资格当自家可爱少爷的先生。
书房里,范闲正乖巧可人地给费先生捶背,昨天夜里把人敲了闷枕,这时候得赶紧讨好讨好。
“老师啊,这可不能怪学生。”他奶声奶气说着话,自己心里觉得挺恶心,“您拿把刀子,学生年纪小,所以冲动了些。”
费介心想自己不拿刀子怎么把那门撬开,自己只是准备偷偷来看看这个传说中的私生子长得什么模样,谁知道小孩子家家的,居然半夜不睡觉在玩失眠。
所以有此误会也是难免的,只是后脑还有些痛,可惜了,以后一定要想办法把这笔债讨回来。
“我还以为老师会悄悄来教我。”
“不错,在很多江湖传说中的故事里,独处小园的少年,偶遇一个风尘异人,学得惊世之艺,而身边之人一无所知,这种事倒是常有。”
范闲苦兮兮地望着费介老师,听他说话。
“但是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而且你不是我儿媳妇儿,我也不喜欢天天爬墙。”费介的脸色不太好,看着面前的小男生,“所以既然能够有这个身份,还是用这个身份教你比较好。”
范闲嘿嘿笑着,爬到他腿上坐好:“老师,你和我爸爸认识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费介脸上一阵青红,明知道面前这个小家伙一肚子狠水,还在自己面前扮演天真,自己身体里生出一种浑然无力的感觉,听到对方发问,想了想才回答道:“伯爵大人是我上司的朋友,所以他请我来教你,你以后还是叫我老师吧。”
“老师?那您准备教我什么呢?”
费介嘿嘿笑着,微褐色的眼瞳里闪过一道妖异的光芒:“我只会……用毒,所以我来教你怎样用毒杀人,怎样不被别人毒死。”
本来以为这句话,可以吓到小朋友哭,但费介马上想到自己面前这位小朋友不是一般人,自己这招估计没用。
果不其然,范闲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兴奋,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显得格外感兴趣:“那还等什么呢?要不要我去捉几只兔子来当试验品?兔子不好,那就用蛤蟆?”
费介傻痴痴地转过身去,心想这小家伙真的只有四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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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之后。
离澹州港约有十几里路的乱坟冈里,微微发白的东方天空中,淡淡的晨光,洒在幽暗的坟地里,让这片土地显得更加的鬼气森森。
费介笼着双手,站在坟地的外面,看着那个正在坟坑里蹲着身子的小少爷,眉头微微地颤抖了几下。
这次是借口出游,向伯爵府老夫人请的几天假,将范闲带到坟地里刨尸,用来学习人体构造。
虽然知道范闲少爷和一般的小男生有很多的不一样,但当费介看到范闲居然只用了一会儿的时间,就习惯了坟地里的阴森气氛,居然这么快就稳定住了心神,开始按照这一个月里学习的相关内容,对坟地里的尸体开始解剖,费介自己很受惊吓。
他一向就是和这些死尸打交道的专业人士,但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可以如此平稳面对尸体的四岁小男孩。
坟坑中一片污臭,一个漂亮干净的小男孩戴着个大口罩,他小小的双手正从一具半腐的尸体里往外拖出粘成一团的肠子。
这个场景很恐怖,很可怕,范闲觉得自己的第二次人生依然凄惨。
取下口罩,又用清水洗了手,范闲开始记录这具尸体所表现出来的特征,然后分析可能得的病症,详细地记录在费介老师提供的一个大黑皮本子上面。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发白,长长的睫毛不停地抖动着:“老师,还有什么要做的?”
费介看着他,皱了皱眉,没有想到这小家伙居然胆子大到如此的地步。
没有等他开口说话,范闲终于没有忍住恶心,跑到地垄下面,哇的一声,开始拼命地呕吐了起来,等到烦闷稍去,这才站了回来。
费介的眼神里飘过一丝温柔,心想自己让四岁大的孩子接触这些生命里最恐怖的东西,会不会太残忍了一些?直到看见范闲吐了,费介忽然发现,只有这时候的范闲,才真正地像一个小孩子,而不是时时刻刻都像有另一个灵魂隐藏在里面一样。
“算了,先有个直观的认识,下次再说。”
费介的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便听到范闲清稚的声音说道:“可惜澹州港是个小城市,死的人太少,不然可以找具新鲜的尸体。”
费介心里咯噔一声,缓缓转头面对着范闲没有一丝杂质的双眼,不知道想从这双眼里看出什么来,许久之后才冷冷说道:“为什么……”
“嗯?”
“为什么你不害怕?为什么你不因为我让你做这些事情而感到愤怒?”费介觉得很费解,皱着眉,看着小家伙。
范闲低下头,很恭敬地说道:“因为老师说要毒死一个人来让我观察学习,我很怕,所以我宁愿来挖尸体。”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怕的事情。”
“是。”范闲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小闲才四岁半。”
“年纪小不是借口。”费介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虽然你年纪小,也许有些事情不懂,但要知道,像你这种贵族的私生子,在以后的岁月里面可能会面临许多的阴谋与伤害,有时候这种廉价的同情心,往往是杀伤自己的利器。”
说完这句话,费介有个奇怪的念头,也许自己说的所有东西,面前这个小孩子都可能懂。正在此时,晨光忽然映入半抬起头来的范闲双眼之中,反耀出一种很奇妙的光泽。
费介心头微颤,觉得小男孩的这对眸子十分妖异。他这一生不知道用毒杀过多少人,当年先皇北伐之战,自己配置的毒液少说也杀了北魏国上万士卒,如果要论罪业,自己是命中注定要下地狱的人,但为什么自己看着面前可爱的小家伙,却会禁不住地害怕起来?
将被挖开的无名坟墓重新整理好,一老一少古怪的师徒开始循着天光往东面走去,一路走着,费介忽然问道:“你应该很好奇吧。”
“嗯。”范闲鼻子里嗯了一声,甜甜的笑容里夹着一丝羞涩,“老师对我很用心。”
费介根本没想到小孩子会答非所问,苦笑着说道:“这时候还能笑出来,真的很怀疑你的神经和你的大脑成熟程度。”
“笑比哭好。”
“那倒是。”费介的目光投向远方隐约可见的城墙,皱眉说道:“你父亲在京都的家产很大,将来要与你争家产的人很多,所以你必须变得更强,学习更多。”
范闲没有说话,心里却在盘算着,一向听说自己的父亲司南伯爵很受皇帝陛下信任,所以没有外派地方,而是留在京都里面。
前年京都里政治动荡,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贵族都在那场政变里死去,最后皇帝陛下牢牢地控制住了局势,血洗了无数王族贵族之家,而自己的父亲虽然也是位贵族,却很奇妙地依然保持着陛下对他的信任,这官反而是越做越大了。
但范闲还是不能够理解,是什么样的家产,居然会害死自己,会让自己的父亲请来京都最可怕的监察院中人,来充当自己的老师。
“我明白,将来肯定有人会想杀我,所以老师教我用毒,其实是怕我被人毒死。”
“不错,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是最方便,也是最不容易引人注目的,就是用毒。”费介将手放在他的头顶轻轻摸了两下,“我的任务就是在这一年之内教会你这些方面的知识,保证将来没有人能够在饭菜里下毒,毒死你。”
“为什么是现在?前些年难道就不怕毒死我。”有些问题必须问清楚,所以范闲顾不得害怕让对方察觉到自己超越年龄的成熟,继续追问着。
费介微笑着,笑容里却有些说不出来的阴险味道:“因为上个月,司南伯爵的姨太太刚好生下了一个儿子,也就是说伯爵府的产业,你已经多出了一个竞争对手,而那位姨太太,刚好和监察院里的某些人有些关联。你父亲担心你这边出事,又不方便长期派人保护你,因为那样反而容易让你过早地浮现出水面,所以才安排我来教你。”
范闲注意到费介用了两个称呼,司南伯爵和父亲。
“我是私生子。”范闲甜甜地笑着,“按本国法律应该是没有资格继承父亲的爵位的,姨太太应该不会太担心我呀。”
“这世界上,什么事情能说得准呢?”费介随口答道,“虽然五大人一直在暗中保护你,但他毕竟不可能当你的保姆,饭菜里的毒药毒不死他,却能很轻易地杀死你。而你不知道,如果你死了,有多少人会陪着你一起送命。”
范闲越来越疑惑了,心想自己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父亲,究竟在暗中有着怎样的权势,明显比一个伯爵所能拥有的权力和能力要大太多。
……
……
晨光微熹,费介牵着他的小手往澹州城走去,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落在地上拉成长长的两截,费介看了他还有些苍白的小脸一眼:“其实死人是最不可怕的。”
“是。”
“以后不要用那种真气来控制自己情绪了,人的情绪不能得到正确地渲泄,就算你体内的霸道真气真的练到顶峰,也只会成为一个只会杀人的怪物。”
“是。”范闲很听话地散去了体内的真气,不再强行控制自己对于死尸的畏惧和恶心。
就在这个时候,费介忽然说道:“你的衣袖里还有一截烂了的肠子,难道准备回家红烧?”
“啊!”安静的郊野小道上传来小孩子的一声惊叫和某个不良老师的阴险笑声。
在之后的一年时间里,年幼的范闲开始跟随从京都来的费老师学习关于毒药的一切知识,偶尔抽空出城,翻山越岭去找那些马钱子、巴巴多斯坚果之类的植物姓毒药,还尝遍了各种菌类,肚子疼了无数次,要不是身边有位毒家宗师,只怕早就去了地府。
当然,为了更深入地学习这一切,在费介老师的带领下,司南伯爵的这位私生子已经犯下了累累血案,无数尾巴不长的小白兔,四处乱窜的癞蛤蟆的英魂就这样葬送在他那双纤细嫩弱的双手之下。
这一年,范闲五岁。
很奇怪的,从费介来到澹州港之后,一直住在杂货店里的五竹似乎也就不再刻意回避范闲,至少每当范闲悄悄溜到杂货店去喝小孩子一定喝不到的酒的时候,五竹总是会帮他做几个小菜吃吃。
范闲有时候很奇怪,五竹是自己母亲的仆人,那为什么居然连自己喝酒都不管?
范闲知道自己的母亲一定不是平凡人,所以才会拥有像五竹这样又忠心,实力又十分恐怖的强者作为仆人,但是,范闲也不确定这位盲人高手,会不会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看护着自己。
不知为何,不知不觉间,范闲已经渐渐习惯了五竹在不远的地方守护着自己,习惯了那块蒙在五竹眼睛上的黑布时不时出现在某个角落,比如巷角的竹下,比如街头的豆腐摊旁,诸如此类。
在这一年里,范闲体内的真气很缓慢却是异常稳定地保持着进展,虽然快要接近某个关口,但那种睡梦中就能积累的霸道真气,却变得有些不再稳定,让他的情绪隐隐有些燥动。
他知道在这个依然陌生的世界中,有许多不知名的危险,至少京都司南伯爵府中就一定有许多自己不是很了解的问题。
而他刚刚苏醒之后,便给自己定下了目标:“好好活着,天天向上!”
就因为这个“伟大”的目标,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以便日后进行自己更加“伟大”的三大任务,他很执着于修行。
而且因为前生患了重症肌无力,一直没有办法行动,所以这一生忽然间可以自由地行走,更加让范闲珍惜这种能力,天天一大清早地就爬起来锻炼身体,爬高爬低,勤奋到了一种连费介都觉得很恐怖的地步。
只是可惜目前找不到法术的修炼方法。如果以勤恳论,他绝对比任何一个小孩子都要勤勉许多,不过他常常安慰自己,身为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当然要比那些小鼻涕虫勤奋些才像话。
其实没有人知道,他不是能吃苦,只是多动症而已,躺了十几年,再懒的人也都不会再想躺了。
……
……
入夜,费介先生自己独居的屋子内,油灯的光辉还没有散去,他靠在桌边,花白的头发竟似比初来澹州港时,反而要显得黑色更多了。此时他正提着鹅毛笔,在白色的信纸上写着什么。
门外传来敲门声,费介头也不回,轻声说道:“进来吧。”
范闲推开门,迈着步子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摸了摸小脑袋,嘿嘿笑着凑了过去:“老师在写什么?”
费介并不怎么避着他,很随意地将信纸推到一边,转过身来和声问道:“有什么事?”
和司南伯爵的私生子相处了一年,不知为何,这个令无数官员大盗魂飞胆丧地监察院毒物学专家,居然心头生起些许温润来,看着这小子便是打心里出来的欢喜,小家伙年纪小小,但能吃苦,肯钻研,而且对毒物这个东西,也没有世人那种很做作的厌恶感,这点让费介很是舒服。
而且最关键的是,范闲很聪明,很懂事,甚至有时候都不像是一个五岁大的孩子。
“老师。”范闲挪着屁股,有些困难地挪到板凳上,“我真的很想知道我父母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关于司南伯爵和自己母亲的过往,这已经是一年当中,范闲第四次问起了,但前几次问的时候,费介总是不置一词。
“你父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费介这样说道:“当然,你母亲是一个更加了不起的人。”
说了等于白说。监察院是整个国家负责查办要案大案以及官员重大犯罪的恐怖之地,而费介更是早期的院内人员,后来担任三处的主办,一向职高位重,就算在京都这样藏龙卧虎的地方,也都是人人畏惧的对象。
就是这样一个恐怖的用毒宗师,居然被司南伯爵一句话就发配到遥远的澹州城来教自己的私生子。
用脚指头也能想见司南伯爵在京都里的权势是多么的恐怖,只是不知道这种权势是官面上的,还是隐藏在暗底里的能量。
至于那位在自己“出生”之曰死去的母亲,范闲虽然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但直觉告诉他,这位母亲一定非常不简单,而且不知道是因为身体血脉相系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一直觉得自己隐隐约约里,很想念那个不知道名字,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子。
费介似乎不想说这个问题,淡淡问道:“既然姨太太已经生儿子了,将来你自然不可能继承伯爵府的一切,那你准备做什么?”
范闲甜甜地笑着:“老师教我用毒,也教我解毒,其实学了许多医学知识,将来实在不济,可以去做个医生。”
费介捋了捋自己颌下长须,自矜道:“那是自然,就算皇宫里的太医,论起医术来也不见得比我强,你身为我唯一的学生,曰后做个医生,自然是绰绰有余的。”
师徒二人这般说着,但其实内心深处都非常明白,这只是一种奢望罢了。
范闲忽然开口问道:“老师,我修练的那种真气法门,似乎有些问题,其实今天晚上悄悄过来,是想请老师指点指点。”
费介自认在用毒之上,天下无人出其右,但却一直不肯教范闲别的本领,因为他总对范闲说。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杀人的方法是无限的,所以我们应该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追求最厉害的杀人方法之中。”
而在费老师眼中,最厉害的杀人方法,自然是下毒。
如今范闲拥有了最好的下毒的老师,那还修行什么真气?至于范闲念念不忘的法术,费介也和一般的庆国人一样,认为那只是一种辅助战斗的鸡肋之学。
不过今天范闲主动提问,也是一年里来的头一次,费介不免也有些好奇,伸出两根指头,往他的脉门上轻轻一搭,不由面色一凛。
费介慢慢皱起了眉头,因为相信那个瞎子的强大实力,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范闲修练的真气会出什么问题,但今天一查脉,果然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地方。
看见猥亵老师一脸慎重,范闲也知道事情有些不对,笑着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笑成这样,难道不怕走火入魔?”费介瞪了他一眼,说道:“上次只知道你练的真气很霸道,但没想到霸道成这样。”
范闲挠挠脑袋:“很霸道?有多霸道?”
费介很认真地回答道:“相当霸道。”
范闲很认真地看着他:“老师,我们都在说废话。”
……
……
费介是用毒大家,不是武道宗师,自然判断不出来范闲练的这种无名真气是什么套路,但很明显地感觉到小孩儿体内那股真气的凶险。思考一阵之后,他劝范闲去找五竹,不料范闲唉声叹气地说,五竹叔只是听老妈的话,把这本子给了自己,连他自己都没练过,也不肯多说什么。
费介大怒:“五大人过分了,你身为他家小少爷,怎么不亲自教你,反而让你学这些既凶险,又没有明师指导的功法?”
一年多来,他早已经将面前这个五岁的小孩子当作自己晚年生活最大的安慰,还指望着范闲将来能够接过自己的衣钵,将自己的一身所学发扬光大,所以一听到这件事情,便开始怨起瞎子五竹来。
“五竹叔很厉害吗?”范闲眯着眼睛问道,像只小狐狸。
“当然厉害。”费介悠悠思及过往,“只是这天下知道五大宗师存在的,也没有几个人……你知道四大宗师吧?”
范闲当然知道,在当今天下,百姓们奉若神明的四位武道超级强者,就是四大宗师,掐指算来,庆国两个,北齐国一个,东夷城一个。
如今的世界,庆国在皇帝陛下的率领下,早已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只是很奇怪,在年前的政变流血之后,国势复盛,皇帝陛下却反而偃旗息鼓,不再对外扩张。不过在最强盛的国家里面,有两位超级强者,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不错,本国目前就有两位大宗师。”费介冷笑说道:“世人愚顽,只知道打架厉害,哪知道用毒一旦入了化境,那也是宗师……”
范闲赶紧咳了两声,阻止了老师的自吹自擂。
“……如果除开最神秘的神庙不算,四大宗师,庆国得其二,其中一位便是如今京都守备师师长的老师的弟弟,流云散手叶流云。”
范闲瞪大了眼睛,心想这名堂长了点,不过京都守备师负责整个京城地区的安全,是全天下最要害的位置,那师长的老师的……弟弟,什么叶流云的,可能很强。
“还有位高手,听说是在皇宫之中,不过没有人见过。”
“喂,老师,我们是在说五竹叔的事情。”
“着什么急。”费介瞪了他一眼,“那个叶流云一生决斗十七场,从未一败,但是当年你母亲第一次进京的时候,因为把叶流云的侄儿,也就是现在的京都守备师师长叶重,给揍成了猪头,所以叶流云放出话来,要找你母亲的麻烦。”
范闲傻了眼,感情自己那位没见过面的老妈,当年也是个嚣张角色。
费介呵呵笑道:“但是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叶流云忽然间不再管这件事情,叶重还跑到太平别院去给你母亲端茶认错。”
“啊?”
“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事儿一直神秘的狠。不过应该是叶流云和五竹大人曾经在皇城根下战了一场,五大人是你母亲的仆人,这种事情他出头是很正常的。”费介将自己手边的茶端起来喝了一口。
“最后谁赢了?”范闲睁着好奇的眼睛,虽然知道瞎子五竹是个相当厉害的强者,但想不到当年竟然有和如今四大宗师之一的叶流云决斗的经验。
“没有人知道结果,不过应该是战成平手。”费介皱眉道:“听说叶流云回到自己的剑阁之后,曾经蒙着黑布练了半年剑,也就是那次之后,他弃剑不用,一套古朴散手自成,才真正地成为了一代宗师,想来那一战应该对他也有不少启发。”
他撑着小脸傻傻的想着,四大宗师?那竹五排行第五难道就是第五个大宗师的意思?
范闲的眼睛里桃花灿烂,心想原来自家的瞎子仆人竟然厉害到如此歇斯底里的程度,那以后自己闯世界,还怕谁呢?
忽然间他想到一个问题:“老师,您不是说这些事情都是秘闻吗?你怎么知道的。”
费介冷冷道:“我是监察院的高级官员,这个世界对于我们来说,哪有什么秘密呢?”
不知道为什么,范闲总是对这个世界上强大的人物特别感兴趣,就像是他觉得十几年后,自己总会碰上那些人一样,所以开口问道:“其他的三大宗师,老师都见过吗?”
“庆国另外一位高手只是存在于传说中,据分析应该是在皇宫里面,但没有谁真正见过。”费介说道:“至于北齐国的绝世强者,自然是他们的国师,那个变态的光头苦荷。”
“光头?”范闲想到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佛教,自然也没有和尚。
“是个僧侣,听说当年苦荷是个苦行僧,曾经在神庙的青石阶前跪了三个月,只饮寒食露水,不知怎么,居然把神庙里的人给感动了,就这样得了天授神学,成了一代宗师。”费介骂咧咧说着,看来很羡慕那个叫苦荷的苦行僧,道:“一看就知道那光头是个骗子。”
“神庙?”
“神庙,就是供神的庙。”
“老师,你又在说废话。”
“……神庙是整个大陆最神秘的所在,据说是先人供奉神祗的所在,但是很可惜,除了运气极好的那些王八蛋,没有人能够找到神庙究竟是在哪里,所以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那也许……神庙根本就不存在吧?”
费介狠狠地打了一下范闲的小脑袋:“平曰胡闹也罢了,对于这种圣洁崇高的地方,怎么能出言不敬。”
范闲捂着脑袋,吃惊地看着老师,一是吃惊于用毒害命从不眨眼的老师居然也会对神庙保持敬意,二来是发现自己居然很轻松地接受了四大宗师、神庙这种看上去很有些神神叨叨的说法。
看来自己还真的是很适应这个世界啊。
“谁有证据证明神庙真的存在?”范闲依然还保留着现代人的实证精神。
费介傲然道:“四大宗师之一的苦荷国师,只不过偶得神庙垂青,便成为大陆上的绝世强者,这难道不足以证明。”
“也许苦荷吃了很多兴奋剂,然后找神庙来当借口。”范闲扁扁嘴。
“呸,虽然我也很嫉妒苦荷光头的运气,但他数十年来敬神如一,这点我是佩服的,他怎么可能把神庙来当借口……另外,兴奋剂是什么?”
“就是一种大补的药,类似于仙丹什么……肯定是补过头了,不然他头发怎么掉光了。”
范闲笑嘻嘻地和老师开着玩笑。
费介懒得理他:“神庙与天脉者一样,都是存于典籍的东西,各国的皇室祭祀里最重要的部分就是祭祀神庙,只不过神庙不愿意妄扰世事,从不入世,所以祭祀只是在皇宫外三里的天坛举行,庆国与北齐的天坛里都有神庙的大祭祀,不过他们从来不会过问政务和国是。只有些苦修士据说是神庙在世间的遗留,行走在尘世中修砺身心。”
范闲面上依然笑着,但心里却在想,这神庙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如果是宗教的话,为什么这个世界里没有类似于教堂一样的存在?如果没有这些下层机构,那么这个宗教就无法掌控权力,没有权力就没有利益,没有利益……那任何一个组织就没有存在的理由。
所以他是不相信神庙真的如费老师所说,只是一个脱离于尘世之外的超然存在。
不过在他心里也想着,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神迹之地做为信仰,而又不干扰人类的生活,似乎倒也不错。
……
……
“好了啦,老师你说了半天闲话,还没有说我体内的真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到小学生难得发小孩子脾气,费介认真地诊了诊脉,然后郑重说道:“刚才说过,你体内的真气很霸道,霸道到你虽然只修行了这么短的时间,但丹田和经络里的真气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你现在这个年龄身体所能容纳的地步。”
“有这么严重吗?”范闲苦着脸。
“还没有确定。”
“那你就提前吓唬我。”
“不是吓唬你,只是你现在就像个装酒的皮袋子,袋子拢共只有这么大,然后里面的酒水却越来越多,如果你继续练下去,我担心将来你这皮袋子会被胀破。”
范闲这些日子里练功,除了经常觉得腰部有些灼痛之外,并没有什么很离奇的感受,所以听见老师如此说法,不免有些不愿相信,摇头道:“老师是在骂我酒囊饭袋,这话我是听的懂的。”
“你试着按平日里的功法运行一下体内的真气。”费介微微皱眉。
范闲依言闭目归心,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修行的状态,体内腹下那处温暖的气团开始逐渐涨大,沿着人体的经脉缓缓地向着四肢散去。
费介闭上双眼,指腹搭在小家伙的手腕上,细细品评,过了一会儿后忽然皱眉说道:“不要故意收着,你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就算这真气太霸道,也不可能伤害到我,只是你现在身躯弱小,承担不住。”
“噢。”范闲确实一直控制着体内真气的强度,缓缓地由丹田往外释去,但此时听老师一讲,心想也对,自己这点儿真气,自然不能伤到这个老毒物,如果自己真气释的太少,老师确实很难检察到真正的症状。
这般想着,他闭上了双眼,那个无名真气诀的法门在他的脑中缓缓响起:“不濑华池形还灭坏,当引天泉灌己身……”
随着念息起时,体内的真气宛若得到了指令,跳跃着,欢快地从他的丹田里跑了出来,循着他的经络由前腹至后背,沿着一个很古怪的路径迳直冲到了手腕上。
一声闷响在书房里响了起来!
费介猛地睁开双眼,只觉自己搭在小孩子腕上的手指被一股浑厚的真气一弹,他没有做好准备,硬生生地被弹到了墙上,撞得闷声一响,指间一阵炙热灼烧感,胸口一痛,竟是噗的一声吐出血来!
……
……
在另外一边,范闲也是觉得胸口一阵烦闷,抬起头来,才发现了费介的惨像,一惊之下,赶紧跑上前去,将老师扶了起来。
费介摆摆手,示意无事,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摸了摸自己唇边的血渍,此时再看小家伙的眼神就有些古怪,还有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他喃喃自言自语道:“这他妈的才五岁……这真气怎么霸道成这样了?如果你再练下去,将来岂不是要被体内的真气活活爆死。”
听到老师骂脏话,范闲一愣,完全没有想到费介老师被自己手腕中忽然不听话的真气震得吐血。但费介受伤之后,首先想到的不是他自己的伤势,而是关心学生将来的平安——想到这一点,就算是一直躲在小童躯壳里,有时候刻意封闭自己感情的范闲,心头也是一阵感动。
木门无风而开,一道黑影像道黑色的幽光一般掠了进来。
范闲很熟悉这个人的味道,所以没有怎么理会,只是扶着费介老师。
“两个傻子。”
就算在这种时候,瞎子五竹依然是这样冷淡的口吻,他一手拎开范闲,将手指搁在小家伙的脖子上,略停一会儿冷冷说道:“你没有受伤,只是看费介吐血,心太慌了。”
然后又“看”了一眼费介,冷冷道:“费介,你教他用毒,我信任你的水准,但是小姐当年说过,你的武道境界,是京都八大处里面最弱的一个,既然是我留给少爷的东西,你最好不要在旁边多说什么。”
费介在澹州城里似乎只是一个很不起眼,有些猥琐的先生,但在京都中,却是位很厉害的人物,此时自己受了伤,虽然是自己有些大意,但被五竹这样一说,老脸却是有些挂不住,再加上担心范闲才五岁,就开始修行如此霸道的功法,脸不由渐渐地黑了起来。
费介黑着脸冷冷说道:“我自然是没有资格质疑五竹大人传给范闲的功法,只是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不亲自教他?要知道他毕竟只有五岁,就算他确实是天资聪颖,但这么凶险的事情,你身为他母亲的仆人,应该在一旁盯着才是。”
这话说得在理,既然这门无名的真气口诀是五竹留在范闲的襁褓旁边,那他自然有义务保证范闲不会练出问题来。
范闲为难地看了一眼五竹,却一眼盯上了他脸上那块一直遮着双眼的黑布。
五竹缓缓开口说道:“这不是我留给少爷的,这是小姐留给少爷的。”
“机械。”费介本来不愿意得罪这个瞎子,但这时候狠劲儿也上来了,“你的修为如此之高,随便指点一两句,范闲也不至于练得如此凶险。”
五竹顿了顿,忽然说道:“我没有练过什么真气。”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潇洒离去,留下屋内目瞪口呆的师徒二人。
……
……
“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他没有练过……什么真气,而且什么两个字说得还格外沧桑。”
费介看着范闲故作老成的模样,便一肚子火气,怎么也不明白,这五岁大的孩子,是从哪个乡野鄙处学了这么些不咸不淡的俏皮话。
“真的很难想象,一个没有内功的人,居然可以和四大宗师当中的流云散手打成平手。”
“虽然那个时候叶流云还在用剑,并没有练成散手。”
“老师。”范闲很恭敬地问道:“一个人没有内家真气,有可能像五竹叔那样厉害吗?”
费介皱眉想了想,说道:“那除非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很恐怖的地步,这样才能够用他手中的铁钎子,在别人来不及反应之前,插入对方的要害。”
范闲自然记得自己刚刚降世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夜晚,那个瞎子少年背着自己,手里就握着一根不停滴血的铁钎。
“不过……这种速度和力量,应该不是人类能够达到的。”
费介摇了摇头,忽然又咳了两声,赶紧坐到书桌边上,凝重望着范闲:“小家伙,你这门功夫如果能不练,最好就别练了,有了老师教你的东西,我敢保证,将来只有别人怕你。”
“我会考虑的,老师。”范闲很成熟地回答着。
费介想了想,去床边取下一个小药囊,递到范闲的小手里面:“拿着,这药很贵,如果将来你练功练岔了,记得吃一颗,用大量清水送服。”
范闲握着手里的药囊,知道这药物一定很宝贵,点了点头:“谢谢老师赠药。”
费介微笑望着面前这个像小大人一样的孩子,忽然开口说道:“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我是被你父亲想办法逼到澹州来教你,为什么现在还对你这样好。”
范闲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用感激的神情望着他。
费介笑着摇了摇头,摸了摸范闲的脑袋:“也许年纪真的大了,能带一个像你这样聪明的学生,确实值得高兴。”
“现在,你先不要想京都里的伯爵府。”费介正色说道:“虽然你年纪还小,但希望你记住我下面说的话。”
见老师说得慎重,范闲赶紧立正聆听。
“你家的事情,要比你所想像的远远复杂许多,这里面涉及到的,不仅仅是你一人之存亡,更可能牵涉到更多的人命,所以你一定要谨慎。在你长大之前的这些年里,你要学会保护自己,这样将来才更有保护别人的实力。”
“将来……要保护谁呢?”范闲有些疑惑。
费介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比如说像我这种和你已经脱离不了关系的人。”
范闲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想着,这事儿看来确实挺复杂,自己两世为人,都弄不明白这些老同志到底是在玩什么东西。
“好了,你先回房吧,记得好好调养,那个邪门的霸道功夫最好不要练了。”
范闲老老实实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进门,就看见五竹正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没有灯光,一片幽暗,偏偏他眼睛上蒙的那块黑布,却比这夜色更加如浓墨般滞稠。
“叔。”范闲低头行了一礼。
五竹的声音从角落里传了出来,平平直直、清清幽幽:“那本书分两卷,第一卷叫霸道,第二卷没名字,这是小姐留给你的书,所以在你小时候,我就放在你的身边,。我没有练过人间这些功法,所以无法教你,但我认为既然叫霸道卷,那气霸道一些也是正常的……如果练出问题,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说完这句话,一块黑布便从范闲的眼前消失。
“真是简单粗暴的解释,真是个淡漠的、古怪的人。”范闲叹了口气,爬上了床,从暗格里取出那本没有名气的书籍,心里盘算着,其实在练功的过程中,他也发现了,当真气充盈丹田之后,并没有依心念循经脉而行,而是有一部分逆着虚府的通道,直接灌入了后腰肾门之上的雪山关处。
雪山贯通着脊柱,范闲不论前生还是今生跟随费介的学习,都了解那里的神经束直抵大脑,是人身体上最最关键的部位,稍有不慎,便会残废瘫卧在床。
但是范闲每天的午睡冥想,体内修练而得的霸道真气,经过后腰雪山处一渡,却会变得平稳安静许多,那种燥狂感也会随之而去,反而浑体舒泰,如同夏天里吃冰淇淋。
从他一岁开始,他就是这样练的,难道从一开始自己就练错了?范闲没有信心在这个世界的武学道路上走出一条歪路,却又像饮鸠止渴的人一样,已经无法摆脱这种快乐的束缚。如果现在停止不练,体内那些霸道的真气总有一天会冲破自己这个臭皮囊。
瞎子五竹说,如果练不成是范闲自己的问题。
而范闲此时却在想,练还是不练,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一大清早,鸟儿在园里叽叽啾啾地叫着,府里的丫环下人们打扫完毕,开始准备早饭。如今司南伯爵的女儿,范若若小姐已经回京都了,所以府里只剩下一个半主子,事情本就不多。
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之后,大丫环冬儿去喊范闲起床,谁知道看见范闲的样子吓了一跳,以为小男孩儿生了重病,急匆匆地便准备去请大夫,谁知道医生一来,查脉之后说道,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不知道最近吃了什么,火气有些重而已,开了几副方子调养,便收钱离开。
自从费介来到伯爵别府之后,原来那位古文派粉丝西席先生就黯然辞馆而去。晨风入室,费介看着面前顶着两个黑眼圈的小男孩,呵呵尖声笑道:“人说少年家心性如初阳,不识人间愁苦味,你又是为了何事,搞到连觉都睡不好,甚至要惊动医生。”
范闲想了一晚上,还没有确定体内的真气到底要不要练,虽然他的本性里是将练习这种无名功法当作一项排遣无涯之生的游戏娱乐,但如果事涉生死,自然要慎重些。
睡得太少,本就有些神思恍惚,听着费老师那句不识人间愁苦味,下意识里便哼哼唧唧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
……
书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半天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范闲撑起睡眼腥松的眼帘,打了个呵欠:“老师,昨儿睡得太晚,您别生气。”
费介看着他,下意识里伸手去捋自己胡须,不料手中还拿着那管鹅毛笔,一下子戮到自己下巴上面,才痛醒了,讷讷问道:“刚才……那几句……谁写的?”
“苦命的老辛。”
范闲想都没想,直接把辛弃疾的大名报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看着费介发着绿光的双眸,范闲说话开始不利索起来,结巴道:“老辛是上个月城西来收海盐的一个二道贩子。”
“噢,写得不错,一个商人能作出这等文字,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辛……弃疾”范闲偷偷瞄了一眼。
费介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开始上课,除了生物毒药入门之外,他还要兼教其它课程,教学任务有些重。
……
……
中午吃完饭,回到卧室里,范闲终于开始面对那个复杂的问题,到底那种霸道又危险的真气到底是练还是不练?他捧着手中那个黄书开始犯愁。
但在这之前,他首先要犯愁的应该是刚才在书房里不小心练出的那几句词。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这是辛弃疾遭贬谪后词风变温婉成悲凉的一首词,范闲自然是熟得很,只是随口念出,却不曾想到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只是不知道刚才胡编的籍口,究竟有没有骗过费介老师。不过看费介当时的神情,应该是信了,原来是个贩海盐的商人。
范闲没有什么道德上的洁癖,更不会认为抄袭前人诗作是个多么恶心的事情,在他看来,既然这些诗词都是只有自己知道的东西,那如果不加以利用,就等于暴殄天物。
在来到这个世界的前几年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自己怎样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文抄公这个有前途的工作,毫不迟疑地杀入他的计划之中,并且牢牢占据了前三名的光辉地位。
范闲在构思这一段的时候,一直在催眠自己:自己不是酵母,自己是地球文化遗产的传播者,保留者,伟大的共享主义者。
但他并不想这样抄,不想此时此刻抄,在他的想像中,至少写什么,也得用原来世界上那些先人的名字当笔名才对。
就如同今天在书房中,一个五岁的小孩儿,要抄,您也去抄骆宾王那首白毛浮绿水去,鹅鹅鹅,那叫的多欢快,多符合自己计划W中的神童范儿。
而小小年纪,如果随口哼出“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种词,那就不再是神童,是天山童姥——外表正太,内心却有三百六十五道裂痕,每道裂痕上书春夏秋冬四字,沧桑到妖。
范闲一面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一面却按照这些年来稳定如山的生物钟,美美地睡了过去,又开始在梦中冥想修练那个在费介看来无比凶险、无比霸道的真气。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范闲认命了,既然睡觉就是练功,那就练吧,哪天真爆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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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范闲睡午觉的时候,费介老师正在自己房间里继续写昨天晚上没有写完的那封信。
信纸上有几行已经干涸透了的笔迹,应该是昨夜留下来的。
“……这个孩子漂亮过人,胆识过人,聪慧过人,毅力过人,成熟过人,如果庆国所有五岁的男孩儿站在一起,他一定会躲在人群的最后面,但也一定会最快被人发现。从这一年的相处来判断,将来主人的家产,由他来继承是最为合适,只是可惜他的身份,这是最大的问题……”
字迹到此结束,他昨夜就是写到这里时,范闲开始向他讨教真气的问题。
费介叹了口气,想到上午在书房里听范闲念的那几句词,略定了定神,又开始在信纸上继续写道:“……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最近这些年古文曰衰,今文当道,实在难以相信出自一个五岁孩童之口,也很难相信是一个商人写出来的。而且小主子当时回话,眼神中略有惊慌之意,这在一年的相处过程中,都很少见过。最大的问题是,我与他天天呆在一起,都不知道那个辛弃疾是何时偷偷与他见面。”
在信的最后,他郑重写道:“让东山路的人查一下,那个叫辛弃疾的海盐商人究竟是谁,和小主子接触究竟是什么原因,为什么小主子会因为这几句词惊慌?此事很为急迫,速办。”
写下变形的签字落款,费介搁笔。
几天之后,京都监察院开始派出密探,大肆找寻一名海盐商人,结果查到不少私盐贩子,掀落数名庆国东部高官,成果显著,却一直没有找到那位姓辛的商人,据京都流言,那位让全天下人恐惧的监察院陈院长,因为此事十分震怒,全院罚饷三月,密探们索遍天下,目露凶光。上天保佑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叫辛弃疾的可怜人
又是一年秋来到,ju花满山飘。
本来费介在澹州的教书生涯应该在夏天就结束了,但费先生喜欢澹州的空气,海风,喜欢司南伯爵别府的饮食,也很喜欢自己教的这个孩子,所以又拖了几个月。
几个月之后,擅长把活人毒死,自然也很擅长怎样让老人活得更久的费先生摸了摸自己曰趋圆滚的肚子,十分遗憾地接到了京都的来信,依依不舍地向司南伯爵的老母亲请辞。
老夫人自然知道眼前这位老师是京都有人派来的,好生安慰了几句,也不会再去挽留,然后准备了厚厚的红包,感谢了一番作罢。
在澹州港往西去的官道旁边,老师和学生正在进行着分离前的对话。
“为什么我让你不要练那个随时会爆炸的真气,你就是不听呢?”
“老师,至少在目前,我没有发现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昨天晚上你去厨房偷酒喝的时候,为什么会控制不住把整个酒瓮给泡烂了?”
“是意外呀。”范闲很苦恼地回答,最近这几个月,体内的真气越来越暴躁了,经常会发生这种事情,害得小范闲已经好多天没有和丫环姐姐们在床上讲鬼故事,因为他害怕大家搂成一团的时候,自己会错手摧花,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学会用毒,你就学会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杀人方法,何必还要学那些。”
“因为用毒很容易误伤良民。”
费介忽然盯着小男生的双眼说道:“你确认自己今年不满六岁?”
范闲很无辜地看着自己的老师:“早熟又不是我的错。”
费介吐了口气,呸了两声,觉得自己和这个小怪物在一起呆了这么久而没有神精错乱,确实很不容易。
要分别了,费介摸着小家伙的脑袋,回头往身后澹州城望去,那座海港正在碧海蓝天的衬映下展示着自己的美丽。
“将来如果你真的要来京都……当医生,记得找我。”
“是。”范闲很恭敬地躬下腰,他确实很感激面前的这个怪老头儿,瞎子五竹总是那么冷淡,这些年里,小孩子体内的成年灵魂能够找到一个交谈的对象,即便对方是自己的老师,而且背景很不简单,他依然感激,而且一年多的相处,的确能感觉到对方越来越爱护自己。
“别学那真气了……”
“老师,你真的很罗嗦。”
“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大的原因吧?”费介一手揉着范闲小脑袋上柔顺的黑手,一手摸着自己头上潦乱的花白头发。
“不过那真气确实没什么用,威力太大,无法控制。”费介还是没有死心,“东夷城那个用剑的怪物欠我人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你当他的学生。”
范闲倒吸一口冷气,说道:“你说的是东夷城那个剑圣?”
“是啊。”费介诱惑道:“四大宗师之一,怎么也比你练的东西强些。”
范闲感兴趣的是另外的事情:“老师,您是怎么认识他的?”
“噢,他八岁的时候,他父亲请我去给他看过病……啧啧,那怪物明显就是个白痴,天天只会抱着根树枝发呆,我随便治了治,结果再过了几年,听说他居然学会了四顾剑法,成了一代宗师。”
范闲很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随便治了治?先不说老师你骗医药费,只是说你险些治死一个曰后的绝世强者,这就值得鄙视了。”
费介假装生气,迈步向远方的马车走去,一面走一面说着:“生物毒药浅讲以及相关知识入门,这些东西我都教给你,但还有个最关键的东西,还没有和你说。”
范闲蹭蹭跑着,小腿儿像风火轮一样,跟在老师身后:“是什么呢?”
“戒毒并不难,配毒也不难……最难的是下毒。”
费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范闲却在后面停止了脚步,细心体会他刚才说的那句话,跟随费介学习这方面的知识已经一年,他自然知道,这个世界上真要找到一种无色无味无异感的毒药出来,真是件极困难的事情。
所以关键还在于下毒当中的这个下字。
他忽然羞羞地笑了起来,心想自己又不准备去做刺客,也不准备去皇宫里毒杀皇帝,超心这些事情做什么呢?只要保证京都司南伯爵府那位姨娘没办法找人毒死自己就好了,跟随费介老师一年,这一点信心还是有的。
看着马车渐渐远离,尘土扬起,又缓缓落在路旁,范闲对着道路上的马车躬身行了一礼。他知道马车上的那个变态老头当初来儋州,一定是很不情愿的。不过这一年里,自己跟着他到处去刨尸体,切蛙腿,也不免沾染了对方的几丝阴暗之气,倒觉得和对方可以算是忘年交。
这样一个人离开,范闲的心里不免有些黯然:“费介老师真是个不错的人,就是长得……惨了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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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范闲都没有适应过来。一般的贵族少年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可能会呼朋引伴学习玩闹,虽然儋州港只有他这一个小贵族,但依然可以找到很多年龄相近的玩伴,可是范闲清楚,在自己结束了故事会之后,他便不可能再与那些“同龄人”为伍。
因为他的心理年龄比对方大太多,和那些孩子们在一起,他感觉就像是在带孩子一样。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当孩子王,来满足自己卑微的权力yu望——就算在原来的世界里,也没有几个大男人会愿意去幼儿园当老师,这是同样的道理。
费介老师离开了澹州港,失去了唯一可以交流的对象,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开始无趣起来。他站在伯爵别府的门口,看着道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觉得有些孤单,不知道自己窝在这小小孩童的身体里,以后该怎么办。
他想到自己刚刚醒过来时曾经幻想过的美妙事情,不由自嘲一笑——前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病床上缠mian,他的能力水平让他的穿越显得格外可怜,但本来以为自己比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总要多点能耐,比如能够做几块肥皂,烧几个形状丑陋的玻璃杯,出几个简单却可以给自己带来很多好处的点子……
但当范闲发现这个世界上早就有了肥皂,玻璃也并不怎么稀奇,费介离开澹州港时坐的就是四轮马车,发现马车旁边的护卫骑的马更是马上有鞍,马下有蹬的时候,一股失败的情绪让他开始唏嘘起来。
澹州城的天忽然阴了下来,头顶上的乌云沉甸甸的,就像是被打湿了的脏棉花,或者是火候过了的棉花糖,就这样悬在人们的头顶。
但是住在海边的人们早就习惯了这种天气,知道离下雨来风还有很久的时间,所以并没有如何惊慌,不像以前有些年,司南伯爵别府家的那位漂亮私生子,总是喜欢在夏天台风到来之前,跑到别府院子的屋顶,对着全城的人大喊:“要下雨了,大家快收衣服吧。”
“范少爷,最近怎么不喊大家收衣服了?”澹州港唯一的一条主街上四处摆着吃食和小玩意儿,摊贩们看着从人群中间走过的那个漂亮男孩儿,纷纷打趣道。
范闲羞涩地一笑,没有说话,牵着身边大丫环的手往别府里走,另外一只手上托着一块豆腐。
大家都知道伯爵别府的这位私生子与一般的贵族少爷不同,最喜欢帮下人做事,尤其是帮丫环们做事,早就看习惯了,所以并不吃惊。
此时距离费介离开澹州已近六年,范闲已经长成一个透着股沉稳劲儿的漂亮小少年。
回到府中,先让下人把豆腐提到厨房,又给身体有些欠安的老夫人请安,顺手将老太太身边的一张纸揣进怀里,范闲才回到书房里。他摸出怀里京都那个妹妹寄来的信,放在那张纸旁,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精彩起来。
这一年,庆国的皇帝陛下忽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改元庆历,年号与国名相同,感觉总是有些古怪,京都里的那些文官贵族虽然表面上不敢有任何意见,但在没有人的角落里总会咕哝几句。尤其是那些酸腐文人,如今不论是今文派还是古文派,不论是国立教育院里的老夫子还是喝粥的小说家,都开始在交付监察院第八处审核的文章里,忍不住提起了意见。
改元的后续就是推行新政,但新政似乎毫无新意,只是整治吏治而已,唯一让天下臣民觉得很新妙的是——就在庆历元年,皇宫里忽然传出一道旨意,内廷开始办报纸了。
报纸?没有人明白是什么玩意儿,直到内廷真正把第一张报纸印出来之后,大家才齐声喔了一声,再没有人把它当回事儿。
因为这报纸是由皇宫独家控制的产物,而且每天的样刊必须经过皇帝陛下的亲自首肯才能付印,所以根本不可能刊登任何会对帝国统治带来麻烦的文章。
而连续几期贵达一银币的报纸被京都里爱尝鲜的人们买到手后,有些权贵人家总觉得自己是不是上了皇帝陛下的当,最近是不是皇宫又准备修什么新园子了?
那张薄薄的纸上,什么有价值的内容都没有,只是写着各地的风景名胜,前朝人物传记,而占据版面最大的那一面,沿着四周印了些像流云一样的花边,记载着京都里许多官员的私生活,比如军事院主事惨遭家中悍妻毒打,京都守备师师长为何少了一颗门牙,诸如此类。
还有些花边新闻涉及到邻国北齐和东夷城,但庆国的官员们却只注意了自己的这些事情,开始还可以嘻嘻哈哈,后来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丢脸的滋味,本想找那报纸的麻烦,但怎奈何后台是皇帝,只好怏怏作罢。
报纸印数极少,整个澹州港也只有两份,其中一份是专供伯爵别府的。
当范闲从奶奶的房里偷出那张下人们议论纷纷的报纸,匆匆一扫而过后,实在是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张大了嘴,恨不得把拳头塞进去……这是什么年代?居然都有八卦的报纸……还是奉旨督办!
……
……
还有一样新政,则是皇家颁布了《通邮法令》,如今的邮路畅通,这样兄妹二人才能悄悄地通信,而不怕被别的人知道。
范闲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报纸,这段时间他已经听路人说了许多新政的事情,在他看来,这纯粹是皇帝陛下胡闹的产物,但是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向来不是一个胡闹的人。
范闲没有心情去改变这个世界,也没有兴趣去改变这个世界,但当这个世界有某些方面变得和自己以前的世界有些许程度上的相似时,他自然很想知道这些事情背后隐藏着什么。
这段很拗口的思想过程之后,他还是没有想明白,苦笑着将报纸推到一边,自嘲地想着,难道这天底下还另有一个穿越过来的人,而且还是特有雄心壮志的那种。
不过这些不关他的事,而报纸旁边的那封信却和他脱不了关系。
在范闲的记忆中,范若若就是那个和自己有点血缘关系的,许多年前曾经在澹州城呆过一小段童年的,长得黑黑瘦瘦的,还没有自己这个皮囊漂亮的可怜小妹妹。
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了,也不知道那个小丫头现在长成什么样子,头发上那几根稀疏的黄毛有没有变黑,有没有变得漂亮。范闲甚至都有些忘记,到底妹妹应该叫范若,还是范若若。
“自己真是个不称职的兄长。”他自嘲地想着,虽然自己身体里是个活了两辈子的古怪灵魂,但血脉里总是那丫头的哥哥,平日里关心的确实少了些。前两年范若开始上学之后,便经常从学校里给澹州港寄信,而范闲天天在练那个霸道的真气,在接受瞎子五竹的苦训,在复习费介老师留下来的那本毒物学,所以很少回信。
算起来,今年范若若应该十岁,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童年的鬼故事印象太深,这位伯爵府的正牌大小姐对于远在天边的哥哥十分依赖,经常来信问候,前半年的信里还常常是表述对奶奶的思念以及对于澹州生活的回忆,这半年的信里面,却只是偶尔讲讲家里的事,大部分都在说在京都府邸里的无聊曰子。
范闲的手指在信纸上轻轻划过,漂亮的面容上略有忧色。
信纸上是妹妹略显稚嫩的字体,上面写着最近她在京都的生活,进了贵族人家女子才能进的学校,似乎一切如同这个世界每个像她这样的人应该遵循的轨迹一般。
但信里的字里行间,总是会透出些不怎么符合范若若年龄的忧愁来。想来应该是京都府中,大夫人死后,那位生了位公子的姨娘越来越嚣张了,小女孩孤身一人在京都,司南伯又忙于公务,她的曰子或许有些小问题。
拣起笔,蘸了些墨水,范闲略微思考了一下,开始回信。在信中他写的很隐讳,让妹妹首先多争取一些与司南伯爵相处的时间,在父亲面前表现的柔弱可爱些,绝不埋怨,但要偶露幽怨。
第二步,则是要在那位姨娘和骄蛮的某位弟弟面前表现得厉害些,所谓人善被人欺,要想不被人欺负,就至少要表现出来自己有反抗的意愿。
第三步,对家里的下人好一点,尤其是对于司南伯爵的幕僚,要采取那种纯净无辜眼,看着大叔展示无聊仰慕的手段。
然后,尽可能地小小触犯一下京都府中目前的女主人,受些小苦,然后想办法让男主人知道这件事情——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保护欲,更何况是对自己的女儿,相信在周遭的影响下,司南伯爵一定会记起来自己死去的正妻还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女儿。
但是这种家庭手腕也需要掌握度,范闲随意暗点了两句,心想如果若若足够聪明,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这种自己学自前世言情小说的招术会不会有用处。
他忐忑不安地等着回信,生怕自己瞎出主意会给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带去什么麻烦。
过了两个月,范若若的回信来了,不知道是这些招数起了作用,还是京都府里根本就没有所谓后妈虐女事件,总之范闲能很明显地看出来,妹妹最近很高兴。
只是在信中,范若若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对家里的下人好些。范闲这才醒悟过来,在这样一个阶层森严的社会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于是他又去了一封信,讲了几个小故事来表明:尊重这个事情,不止对别人有好处,对自己也是有益处的。
本来范闲想凭自己的记忆抄几个十曰谈的故事夹在寄给京都的信中,因为记得前世看教科书时,权威的评论家总是称赞薄伽丘在书中歌颂爱情,倡导社会平等和男女平等,但稍一回神,范闲却是后怕不已,想起来十曰谈里面的黄色段子可真是不少。
这是范闲生活当中的一个小插曲,却让他找到了某种精神上的寄托,似乎京都那个小女孩过的好不好,也成为了他生活幸福指数的一个指标。
远在京都的范若若虽然年幼,但也能从这些信里感觉到远在澹州的那位哥哥,似乎和一般的小孩子不一样。心理年龄相差极大的这一对兄妹就这样书信来往,很明显,范若若也受了范闲的不少感染,信上言语谈吐,要比一般的小女孩成熟许多,看待世界也开始有了一些很细微的改变。
春有风筝,夏有鱼,秋有青鸟,冬有雁,书信一来一往间,曰子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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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闲每次给范若若写信的时候,都会不停的苦笑摇头,他的手臂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基本上就没有好过,不是肿就是痛,像针刺一样。有时候右手根本就抬不起来,只好用左手写,以致于身在京都的范若若收到信后,会很惊叹于哥哥的小心谨慎,居然隔一封信就会换一种笔迹。
这一切都源于六年前的那个晚上。
费老离开后,小范闲很寂寞,在某天晚上迈着小腿偷偷钻出狗洞,来到了那间古怪的、经常关门歇业的杂货店外,熟门熟路地找到后门,从石阶角下厚厚的草叶里取出钥匙,开门进去。
杂货店里本来是一片漆黑,直到范闲来到后门前,里面才有一盏微弱的油灯被点亮。小范闲抽了抽鼻子,很轻易地发现了五竹为他准备的黄酒,甜甜地笑了笑,自己动手拿碗盛酒喝了起来。
五竹不喝酒,范闲甚至都没有看见他吃饭,所以早就习惯了。自顾自的豪饮,只是这个场景看起来不免有些荒诞,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儿居然像世间的豪迈游侠一样灌着酒,不管是谁看到了都会觉得是自己眼花。
但五竹却偏偏任由范闲喝,从来没有管他的意思,甚至还很自觉地开始准备几个小凉菜,让这个小爷下酒。
虽然喝的是黄酒,但喝多了仍然会有些晕,范闲眯着可爱的小醉眼,看着那个脸上一直没有表情,似乎永远不会变老的瞎子:“叔,为什么这么多年,你的样子都没怎么变?像是不会老似的。”
他接着自问自答道:“看来绝世强者,真的可以永驻青春……不过,你不是没有练过内功吗?”
“叔,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厉害的人物有多少?怎么分级别?”
“九级?怎么又是九?”醉意十足的小家伙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言语里的漏洞。
“你是几级?”
“没级?”
“那东夷城练四顾剑的白痴几级?”
“也没级?”
“京都那谁谁谁的师叔叶流云是几级?”
“还是没级?”
其实所有的话都是范闲在自问自答,最后他嘻嘻笑着说道:“那不成,我也要练成没级。”
瞎子五竹的手正缓缓而又坚定地切着萝卜丝儿,他下刀很快,但刀刃却是刚一触木板便会收回,精确到一种十分恐怖的地步,而切出来的萝卜丝都像是用工具量过的一样粗细,不差分毫,晶莹一片码在案板之上,十分美丽。
五竹抬起头来,略略迟疑了一下,走到范闲的身边,将手中的菜刀塞进他的手里。
那个夜晚,范闲握着菜刀看着菜板上的萝卜发呆,从此便继挖坟开膛碎尸之后,开始了自己人生第二段极为有益却又极为悲惨的学习历程。
他有时候觉得生活真的很有趣,平白无故多出来两位姓情奇特、不怎么在乎自己超常早熟姓格的老师,而且费介和五竹教自己用毒和杀人技,所使用的手段,都比较变态。
……
……
深夜,杂货店的后面房内传来一阵极轻微的笃笃声。五竹侧身向外,冷漠说道:“今天切的很慢。”
范闲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看着面前堆积成一座小山似的萝卜丝,微微一笑,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臂,发现练了几年的切萝卜丝,速度已经和五竹叔差不多了,而且粗细也快要接近一致。可是右臂肿了又消,痛了又好,练到了今天,切萝卜丝仍然会发出声音来,范闲知道,自己距离五竹对于手中刀的控制境界还相差许多。
虽然不明白切萝卜丝对于修行武道有什么帮助,但一想到五竹是一位能够和四大宗师对战的绝世强者,范闲就觉得这萝卜丝切的有滋有味,硬生生切出了爵士鼓的感觉。
自然,他在五竹这里受的训练远远不止这一些,还有蹲马步爬悬崖之类很俗套的东西,只是五竹的训练要求过于变态,蹲马步蹲到无法蹲马桶,切菜切到手抽筋,跑步跑到睡不醒。
最痛苦的事情是:每隔三天,五竹便会在澹州港外的偏僻处与他对练——或者干脆说,那是绝代强者瞎子五竹暴力殴打未成年儿童范闲。
……
……
这真是可歌可泣,血泪交加的童年生活,而五竹说,当年小姐就是这样训练属下的。
范闲很头痛于这些三从一大原则——所谓三从一大,指的就是:从难、从严、从实战需要出发,进行大运动量训练,这是范闲前世时,中国健儿们扫荡金牌的最有用手段。
不过范闲依然毫无怨言,面带微羞笑容地做着这一切事情。表面是因为他信守承诺,实际上却是他远超年龄的心智让他知道,这一切对于自己都有极大的好处。
他体内的无名霸道真气,这几年越发的狂暴了,虽然在丹田之外,还有后腰处的雪山容纳,但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依然有些禁不住真气在经脉中的侵伐,时常会出现真气外溢的现象,而每当这时,他身边总会有些家具之类的东西遭殃。
如果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总有一天,真气蕴积的速度会超过身体经脉成熟的速度,让他爆体而亡。
只是料不到瞎子五竹确实没有什么收伏他体内暴戾真气的方法,只是让他不停地锻炼身体,将浑身的机能调整到一个极佳的状态,再用切萝卜丝儿的方法让他锻炼心志,不急不燥,数年下来,潜移默化中,让他对于真气的控制稳定了许多。
对于死亡,这个世界上所有活着的人都不如范闲有体会,所以也没有人比他更怕死,更珍惜生命。所以当知道五竹的训练,对于自己克服霸道之卷所带来的副作用很有帮助时,他默默地坚持了下来。
范闲曰后细细想来,才明白五竹这些举动隐含着的深意,如果真气是一炉火,而自己就是那个炉子,那么锻炼自己的肌能,就等于打造一个结实的炉子,而锻炼心志,磨练精神,就等在炉子上开了一个小口,能够有效地控制火势。
至于天天被五竹用重手锤打,范闲就只能自己解释为:这是“三从一大”里面的从实战出发,正是铁不锤不成器。
只是……真的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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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范闲从床上醒来,揉了揉有些发木的眼睛,爬了起来,蹿进了丫环的被窝里,嗅着被窝里残留的温柔体香,撅起了嘴,九分满足。
丫环思思正拿着把梳子在梳头,发现他起来了,笑着走到自己的床边,将像八爪章鱼一样绞着自己被褥的男孩儿使劲拽了出来,也来不及再梳头发,就随便拢了拢,起身去准备晨洗的用具热水。
范闲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一屁股坐到自己给思思用棉花做成的枕头上,掀开自己的裤子,往里面望去,嘴里念着前世还没有发病的时候最喜欢划的酒拳,出右手比划着剪刀石头布:“谁银荡啊,我银荡!谁银荡啊,你银荡!”
他最终还是挑挑眉毛,看着裤子里面,自言自语道:“是我银荡,你还没有能力银荡。”
来到这个世界很多年了,范闲早已经习惯了这种衣来伸手的[***]生活,所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等着丫环回来。不料等了半天,他险些再倒下睡个回笼觉,也没有等到凑到自己脸上的热毛巾。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院子里隐隐传来呵骂的声音。范闲自己穿好衣服,好奇地推门走了出去,一下子就看见了让他很不爽的事情。
在花园里,精神明显有些委顿的周管家正十分凶狠地骂着丫环思思,好象原因是思思急着出来端热水,所以头发没有梳好,衣服也没有穿整齐,旁边有几个丫环正满脸害怕的围着。
这位周管家是前年从京都来的,范闲自然清楚,是那位姨太太派来盯着自己的人,只是一年多来,这位管家表现的倒也老实,加上范闲一直暗中盯着,也没发现他做过什么,所以一直由着他。
但今天管家居然呵骂自己的丫环,这让范闲很不高兴,他是个很护短的人。他眯着眼走了过去,和管家求了几句情,但不知道为什么,管家今天特别执拗,非要让思思去后院领家法。
范闲拧着眉头,抬着漂亮的脸望着这位管家,嘻嘻笑着说道:“我的丫环,我带回去管好了。”这句话似乎很平淡,甚至有些示弱。
周围的丫环们却听出了一些别的味道,害怕了起来,不知道司南伯全府最大的隐患,京都与澹州的两房间的冲突,不知道还能不能压下去。
周管家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嚣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少……爷,这府里的事情,老夫人说我还是管得的。”
少爷这个称呼被周管家刻意地拉长了,里面那种不尊敬的意味表现的一展无遗。
范闲微笑看着对方眼里的那一丝鄙夷,虽然自己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自怜自艾过,但难得碰见这种看孽种的眼神,不免有些略感不爽。
见到事情不妙,有个聪明的丫头偷偷溜走去找老夫人。而其他的丫环下人,则是紧张地注视着场内。虽然明义上是两房,但大家都知道,范闲少爷的身份其实不怎么光彩,而且澹州港别府的一应用度,全部是从京都拔出来的,出自那位二太太的手。
也正是因为这样,二太太的心腹周管家,才敢于对这位少爷如此不敬。毕竟在大家的心目中,将来继承司南伯庞大家产的,只可能是京都里的那位小少爷,而不是面前这个笑容可爱的十二岁少年。
下人们虽然一向尊敬疼爱范闲,但是在这样站阵营的时刻,并没有人敢冒着得罪二太太的危险,站到范闲的那一边。
只有贴身丫环思思紧紧地握着范闲的手。范闲很清楚这些下人们的考虑,谁想生活的好点都不容易,所以也不会觉得悲哀或是心寒,只是偏着头,很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位面色不佳的周管家,心想一直安份的他,为什么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呢?
周管家是京都司南伯爵府的二管家,因为在京都里犯了一些小错,所以被赶到遥远而偏僻的儋州港来了。但是这位周管家并没有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此就远离了京都的繁华,也不因此而感到悲哀。
司南伯爵的正妻已经死了很多年,二太太七年前又生了一个儿子,水涨船高,加上二太太娘家很有些背景,所以眼看着就要登上正位。在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身为二太太心腹的周管家来到儋州,自然没怀什么好意。
为了完成任务,所以他很小心地管理着伯爵别府,对老夫人特别的尊重,对下人也是和颜悦色,而且很少插手别人的职司,只是每次看见那个害自己被变相流放的小人时,总会忍不住流露出来真实的想法。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害怕那个只有十来岁的男孩。
因为不论他走到哪里,似乎都能看到那个男孩微微笑着的脸,还有那双清澈透明的双眼。那张脸很干净漂亮,但如果从一醒来后,就时时刻刻发现这张脸陪伴在你身旁,那种感觉就很怪异了。
当周管家满脸和蔼地与下人们打着招呼时,小范闲那张漂亮脸蛋隐在花丛之中,痴痴地望着他;当周管家皱着眉头认真察看帐目的时候,小范闲那张干净的脸蛋搁在帐房的窗台上,天真地望着他;当周管家恭敬无比地向老夫人汇报时,小范闲那张可爱的脸蛋轻轻依在老夫人的身边,充满无数好奇地望着他。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周管家觉得自己要疯了,不管睁眼闭眼都能看到那张干净可爱无害的小脸蛋,就像是一个飘浮在幽幽白雾中的鬼脸,如果不是鬼的脸,怎么可能那么漂亮,而且那么专注地看着自己。
他已经快要承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压力,甚至开始疑神疑鬼,是不是那个小男孩儿知道自己是来对付他的?但周管家马上想到,这个孽种才这么大点儿,怎么可能知道诚仁世界里的那些阴险,可是……为什么他总看着我?为什么?就像现在这种情况一样,明明自己的话应该会让这小人觉得屈辱,为什么他还能笑得出来?
周管家冷笑着,心想澹州的事情马上就要结束了,我何必还要受这个小人的气。
……
……
范闲并不知道自己对管家肆无忌惮的观察,会给对方带来这么大的精神压力,当然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有更多的歉意。他只是好奇京都的的那位姨娘,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但看见周管家借着教训自己的大丫环来拂自己的脸面,范闲的情绪就已经开始阴郁了起来,听到那句不阴不阳的少爷二字后,脸上的笑容开始缓缓敛去。
“听说少爷前些年将个大丫环赶出府去,也太胡闹了。”周管家像是没有看见少年的脸色变得不好起来,仍然继续说话,面上带着一丝不屑,“今后这些府里的人事,少爷年纪还小,就少超些心。”
范闲笑了笑:“你这是警告我安分些?”
周管家口称不敢,却语带骄纵:“哪敢?只是临来前,二太太交待过,少爷年纪小,要小的多照看一下。”
“难道你就不怕我端出少爷的架子扇你大嘴巴?”范闲好奇问道。
周管家呵呵笑了起来,摸了摸下巴底下并不多的胡须,说道:“虽然少爷……这个自幼丧母,少人管教,但大家都知道,但毕竟也是自幼饱读诗书,怎么会如此苛待下人。”
他看着面前这个十来岁的漂亮少年,内心暗自好笑,就这样一个小孩子,居然还想在我面前摆主人的谱。
“噢。”这时候范闲似乎才想起来自己私生子的身份,醒过神来,转身离开。
丫环们虽然暗底里为少爷打抱不平,但看着没有起冲突,也是为范闲感到松了一口气。思思握着范闲的手,眼眶里都开始湿了,心想少爷真是可怜,又怕他生气,偷偷用余光看去,发现范闲眼里满是宁静,这才放下心来。
范闲牵着思思的手进了屋,搬了两个板凳放在门口,让思思坐在一个板凳上,搬着另一个板凳来到花园里。
下人丫环们还没有散去,周管家还在回味刚才的英武。
范闲将板凳放在周管家的身前,旁边的人觉得很奇怪,周管家也不解其意,正准备发问的时候,小范闲已经踩着凳子站了上去。
这时候范闲才十二岁,身高并不高,加上一个凳子,才将将和周管家一般高。
众人迷惑不解,不知道他站到凳子上去做什么,就在这个时候,只见范闲抬起右手凑到嘴边呵了两口热气,然后高高的抬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这句话还停留在周管家的嘴里,没有来得及和唾沫星子一起喷出。
范闲的小手已经向后一抡,往前狠狠扇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周管家被这一记耳光扇倒在地,脸上出现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他整个人都被打蒙了,他绝对想不到这个小孩儿居然力气居然这么大,而且……这小孩儿居然……真的敢打自己!
小范闲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揉揉手腕,从旁边一个小丫环手里拿过一方手帕擦了擦手,望着在地上捂脸呻吟的周管家,轻声说道:“饱读诗书也是会打人的。我虽然不虐待下人,但很乐意让你知道什么叫纨绔子弟的做派。”
周管家凄惨地倒在地上,满脸桃花开,吐出几颗碎玉,整个人还处在半昏沉状态之中,望向范闲的无力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骇异。
范闲轻声说道:“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难道还真以为我舍不得打你?你好像忘记了你自己的身份,也许一个有教养的主家不会对下人动手,但很不巧我就打了你,难道你还能打还回来?所以打了就打了,你也只有甘受着,只有忍着,笑吧,或者自行去向老夫人或京都去哭诉……但……以后不要进后花园,我不喜欢看见你。”
说完这句话,他掸了掸裤上灰尘,转身上阶,向板凳目瞪口呆的思思轻声说了句要出去,就离开了伯爵别府。
在他的身后,丫环下人们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畏惧的表情,谁也想不到这个温柔可爱的男孩竟然也有如此暴戾的一面,这种反差震慑了众人的心神,所以觉得格外恐怖。
这个时候老夫人也来到了后花园,看着躺在地上捂脸喊痛的管家,想到那个孩子,眼光里不自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去年赶大丫环出府,今天一耳光把周管家扇的不识天地五方,十二岁的范闲终于成功在伯爵别府里树立了自己的些许威严。
……
……
澹州港往西十里的海边,是一片礁石密集的险恶地带,海风卷着蓝水往这处扑来,然后在坚硬的岩石上砸得粉碎,激起一大片雪沫子。
东面有一道很狭窄的小路在怪石里时隐时现,范闲从那条小路里走了过来,将身体转了过来,背对着大海的方向,听着身后震耳欲聋的声音,抬头望去。
在他的身前,是一道陡峭的悬崖,这座海边山峰凭空而生,天地造化而成,山后是绵延数百里的原始森林和沼泽,根本不可能绕路登临峰顶。如果想要上到峰顶,就只有从悬崖这边攀爬上去。
范闲看了一眼悬崖的表面,眉头微皱,在脑海中顿时将那条自己经常攀爬的线路找了出来,只是这几天海边风大,原本有些伸出崖面借力的石块已经变得簌松,今天如果要爬上去,一定要小心一些。
身后的海浪扑打着黑色礁石,却没有办法越过那些石头无情而冷漠的阻隔,只是送了些海水到浅滩,让这里的沙砾比别的地方显得潮湿许多。他的双脚在沙砾里,鞋边有些湿了,浸着脚很不舒服。
脱下鞋子,放在悬崖下一个干净的小陷坑里,范闲又找了些干糙的沙子擦在手掌上,开始调息自己体内的真气。做好了准备,右手稳定地搭在悬崖上毫不起眼的一个突起上,微微用力,整个人的身体,便悬空而起,轻飘飘地向上攀去。
他爬行的速度很快,整个人的身体都紧贴着崖面,看上去就像是某种擅长爬岩奇异的动物,每一次探手、落脚,以及每一次用力都显得十分柔顺和自由,根本感觉不到十分的用力。
不一会儿功夫,他的人已经快要爬到崖顶,四周的海风打着旋跑到了他的身边,吹拂散去他身体因为运动而带出来的热量和汗液,让他感觉十分舒服。
“靖哥哥估计也没有自己爬得快,不过山顶那瞎子可比马钰要狠多了……”
范闲一面爬一面想着刚才在府里花园中发生的事情,总感觉事情有些怪异,那位二太太的心腹管家既然老实了一年多,为什么偏偏今天会有些失策,给了自己机会。
海风中带着湿气,所以裸露在外面的岩石上面都有些滑溜,范闲看着要到峰顶,心神有些放松,又在想着家里的那些事情,所以走了一下神,右手一滑,险些掉了下去。
看似惊险,但范闲并不怎么惊慌,左手之上贯注了自己体内霸道的真气,三根手指紧紧地捏住自己唯一可以借力的石角,微微颤抖的手指似乎深深地嵌进了石头中,牢不可脱。
一只木棍从他的头顶伸了下来,示意他抓住。
范闲似乎很逃避这根木棍,看也不看,身体荡了回来,脚尖在崖面上一蹬,整个人借力向上一跃,险之又险地上了峰顶。
“不够专心,是会让人送命的。”
在峰顶悬崖边上,一身粗布衣衫的五竹迎着海风站立,眼睛上一如既往蒙着那块黑布。
范闲没有理他,自顾自盘膝坐了下来,调整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对他讲了今天伯爵别府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疑惑,想从五竹这里寻求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五竹冷漠说道:“你觉得自己的一耳光能够让管家收敛些吗?”
“能,只要奶奶站在我这一边。”范闲低头道,虽然他刚才并没有用真气,但这些年来藏在他少年瘦弱身体里的强大力量,是真的很可怕。而且最关键是当时他所展现出来的阴郁气质,真的很恐怖。
“那就行了。”五竹似乎不太喜欢探讨这个问题。
“我只是疑惑,为什么管家今天会惹事,他已经在澹州港夹着尾巴过了一年半,一般情况下,实在是没有理由此时露出真实的丑陋嘴脸,除非……他觉得自己忍的很辛苦,而马上澹州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在他的眼里,我已经不再对京都那位小主子构成任何危险,所以没必要再刻意讨好我。”
范闲自嘲的笑容浮现在他稚嫩的少年脸庞上,看上去很不协调。
说来真的很奇怪,如果说费介对于范闲的早熟还有几丝疑惑和惊惧,那五竹则是对这个问题毫不关心,似乎范闲就算变成一个老树妖,只要还是范闲,五竹就不会有任何的反应。
范闲心想,可能是因为对方是个瞎子,所以看不到自己经常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那些神情,那些不应该出现在小孩子脸上的神情。
五竹忽然说道:“这是小事。”显然他觉得范闲刚才的分析显得过于郑重其事。
“我猜测有人会来杀我,这也是小事?”范闲呵呵笑着。
五竹冷漠地回答道:“我和费介教了你这么多,如果你还不能处理这种小事,那才是出了大事。”
范闲略略思忖一下,认可了这个事实,明白五竹叔不会代自己处理这次的事情。
“开始吧。”
“是。”许久之后,在悬崖上方偏僻处,范闲赤裸着上身,可怜兮兮地对着那边呻吟道:“再来……”
话音刚刚飘出悬崖,一根木棍就无由从天而来,狠狠地敲在了他的后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此时范闲体内的霸道真气早已自行产生了反应,在后背上密密地布了一层,只是那根木棍来得太快,竟在真气做出反应之前将力道全数“扎”了进去!
之所以用扎这个字,是因为这根木棍的主人出手就像一根笔直的线条,所有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棍尖的那个点上。
范闲一声极压抑的痛呼,少年的身体虽然有真气当护障,也是痛入骨髓,整个身体都缩了起来。
前一刻他还痛地卷缩在地上,后一刻他的小手往脚下的石头上一撑,整个人借着刚才缩起来的余势滚了起来,往后面就恶狠狠的一脚踹了过去!
任谁看见一个漂亮的少年郎踹出这么阴险的一脚出来,也会感觉到恐惧。但回应他的,只是很简单地一声“啪!”
……
……
范闲半跪在地上,手摸着自己的脚踝,不停揉着,嘴里吸着冷气,痛得眉毛都绞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求饶也没有用,这是几年来的经验早就证明了的,所以只是盯着站在三米外的那个瞎子,心里不停地盘算着——按照与他的约定,只要自己打中对方一下,哪怕是衣角,也算自己赢,然后就可以有一个月的假期。
但被骗了几年,范闲一直没有可能碰到对方的身体。一方面是因为五竹的移动总是显得很鬼魅,悄无声息,速度相当的快,尤其可怖的是,他的动作根本没有丝毫先兆,完全无法通过肩头的微侧,余光的角度之类信息来提前判断。
第二个方面,就是五竹手上那根毫不起眼的木棍——每当范闲想尽一切办法,使尽阴招耗尽真气,将将要靠近五竹身体的时候,那根棍子就会像从阴间的魔鬼伸出来的爪子一样,狠狠地敲在他的手腕上,脚踝上,甚至是手指上。
没有碎,只有痛,难以忍受的痛。
而最让范闲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管自己如何掩去自己的声音,在这样海浪打石的轰鸣声中,蒙着一块黑布的五竹依然能够清楚地找到自己的方位,而他手上的木棍更是从没有落空过。
“哎呀呀呀……”又是一棍敲中手腕,范闲痛极而唱,唱出京剧腔调,拖长了声音,远远地躲开那个无情的瞎子。
……
……
山崖上一朵无名的小黄花瑟瑟缩缩地开着。
范闲浑身无力地躺在悬崖边上,此时悬崖下的大海已经恢复了平静,在阳光地照耀着缓缓流淌着一带金光,一直被海浪冲刷着的礁石也终于有了一些独处的时间,开始慢慢晒干,一些甲壳动物也爬了上去,就像一个个的小黑点。
摸着身上的痛处,运气察看体内的状况,他发现那些暴戾而行的真气,因为一部分被吸入了腰后的雪山,另一部分却因为要抵抗时刻不停的棍击而消耗掉,所以体内的真气状况正处于一个很平静的状态……就像眼前这片宁静的大海一样。
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休息,对于自己的修行是没有好处的,所以抵抗着浑身的酸痛很困难地爬了起来,盘膝坐着,开始运行霸道之卷的法门,眼光余处瞥了一眼正冷冷站在悬崖边上的五竹。
五竹眼睛上蒙着的那块黑布,被海风吹得呼呼作响。
“还真酷,不是装酷。”范闲悄悄在心里对于这个瞎子下了评论,轻声开口问道:“叔,当心摔下去了。”
五竹这么厉害的人物,自然不会因为落下悬崖无辜死亡,范闲只是瞎说一句。
“不要分心。”
五竹丢下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便不再理他。
范闲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始静气宁神,进入冥想的状态。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海风之中醒来,发现天上的太阳已经移转了方位,而身边不远处的五竹却依然保持着那个稳定的姿势,在海风之中,就像一杆永远不会被砍断的大旗。
他站了起来,发现身体的状况果然全部恢复了,真气愈发得充盈,而且对经络的冲击感也弱了许多。虽然肌肉和脚踝手腕处还有些酸痛,但回府之后用自己准备的药酒揉揉,自然也就没事。
微腥的海风中,他走到悬崖边上和五竹并排站着,只是个头比五竹还要矮许多。拾起一块石头,奋力往海里扔去。此时他体内的真气雄浑,导致他现在的力气也远比一般的人要大太多,石头远远地飞了出去,落入海面,只溅起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小水花。
他有些满意自己的力量,心想就算那些武道高手也不见得有自己这样强悍的臂力,看着面前的壮阔蓝波,看着天上飞翔着的自由鸟儿,体内气机受外境牵引,精神不由一振,张开双臂,对着海面大声地吼了起来。
这声吼是发泄他的郁闷,发泄他对原来那个世界的眷念,发泄他对这个世界的喜爱,也发泄着他一直没有勇气离开澹州所带来的困兽感。
“京都,老子总有一天是要来的!”
五竹就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大吼一样,仍然是安静地站着。
……
……
“去做什么呢?”
范闲愣了愣,才知道是那位惜字如金的五竹叔终于开口问自己了,不由笑了笑,回答道:“自然是去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五竹仍然没有回头,冷淡地说道。
范闲耸耸自己瘦弱的肩膀,模样看着有些滑稽:“有五竹叔保护我,怕什么?”
“和小姐出来后,我忘记了一些事情。”五竹一向平稳的话语忽然顿了顿,“所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伤害到我,自然也就能伤害到你。
“叔谦虚。”范闲甜甜地笑着,心想在这个依然陌生的世界中,自己就你这么一个强者当保镖,如果你都想当甩手掌柜,那可怎么办。
“如果在京都,我在你的身边,会给你带来麻烦。”
范闲抬起头,看着瞎子五竹那张似乎永远没有表情的脸,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答道:“我会保护你的。”
五竹听到这句话后,终于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盯着”范闲的眼睛,说道:“这句话……小姐也说过。”
范闲微笑,看来自己的无耻果然很有几分老娘的遗风。
为什么要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五竹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你现在站的地方,难道不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范闲不知如何回答,既然自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自然会对这个世界的很多方面感兴趣,而且缠扰他心灵最久的一个疑问就是: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六年前费介老师还在澹州教书的时候,曾经提到过神庙,当时范闲就在想,能够让自己从一个地球上濒死的病人,变成现在这样的一个少年,这除了神迹,还能有什么解释?所以他对神庙很好奇,很想去看看那里有些什么。
至于京都,也是他很想去的地方,范若若小妞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后妈的银威之下过幸福生活,而和费介分开几年,自己也有些去拜访那个可爱变态老头儿的想法。
最关键的是,前世因病躺了许久,今世被小孩儿身躯耽于澹州许久,与生活相反的,范闲的心中开始燃起一种火焰,这种火焰足以焚痛他的精神,刺激他的yu望,想要做些什么,得到些什么。
安宁与野心、权力与幸福、爱情与美女……这些其实并不搭调甚至格格不入的名词,在他的脑中如浮光掠过,思考很久之后,他才小心回答道:“人的生命如果只有一次的话,那总是需要去看些不同的风景,遇到不同的人,这样才能让不能重来的游戏玩的尽兴些。”
这是范闲的真心话,前世在临死前的病床上,他便曾经想过,如果再有来生的话,自己应该怎样度过。
五竹说道:“你有什么打算?”
“首先要保证自己能活下去。”范闲蹲了下来,又扔了块石头,只是这次没有用力,所以石头砸到了下面的灰色礁石上碎了,“所以必须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然后?”
“然后我给自己设置了三个目标。”
五竹安静倾听。
“第一,我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第二,我要写很多很多的书,第三,我要过很好很好的生活。”
范闲很平静地说着如此荒诞不堪的事情,居然没有一丝半点的窘迫。
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个世界既然不是地球,那么自己就算是地球上人类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代表人物。按照生物学原理,身为人类血肉遗产的代表者,自己应该有义务在这个世界上生许多的小孩子才对。
而同时,他认为自己也是地球人类文化遗产的代表者,试问人类由古至今创造过多少美轮美奂的艺术成就,居然在这个世界上都找不到踪影,如果不写(或者是抄?)很多很多的书,让曹雪芹,杀死比尔这些文化遗产在这个孤陋的世界里发光发彩,他真觉得对不起那些在平行宇宙里寂寞的先贤……当然,最主要的是对不起自己。
自然而然,他也将自己看成地球上人类观察这个世界唯一的代表,所以他要确保自己生活得很舒适,只有这样才能延年益寿,尽量多观察几年。
直到很多年后,范闲才有些羞涩地自我承认,其实自己只不过是在给自己内心隐藏极深的好色、无耻、贪欲寻求一个伟大的牌坊而已。
海边的悬崖之上,五竹似乎需要些时间才理解了范闲这三个目标到底是什么意思,很冷静地分析道:“那你需要娶很多老婆,找很多搔客,请很多仆人。”
“搔客?”范闲知道文人搔客多会于此的句子,但还是有些不明白。
“专门用来替人写书稿的落魄文人,没有署名权。”
范闲笑了笑,心想自己准备让老曹老莎这种牛人当自己的大枪手,自然不需要那些刺客,正想着,又听见五竹继续冷静到逻辑过于简单的分析。
“如果你要娶很多老婆,请很多仆人,找很多顾客,你就需要赚很多钱。如果你要赚很多钱,就需要很多权力,如果你需要很多权力,就需要你离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近一些。”
五竹转身干净利落地离开:“你满十六岁,我们就回京都。”
在他的身后,范闲依然站在悬崖边上发呆,心想自己只不过小小吐露了自己一些并不怎么过分的想法,怎么就会被这位脑筋有些问题的绝世强者给推论到什么国家权力方面去了?而且这么脆生生地就下了回京都的决定——范闲自然记得,刚降生到这个世界的那天,自己可是被五竹背着从京都里逃出来的。
他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让自己从这种哭笑不得的情绪中摆脱出来,跑步跟了上去,笑着说道:“叔,我向您吐露了心声,您也得回馈点儿啥吧?”
“想知道什么吗?”
“我母亲的事情,为什么我们会在京都被人追杀?”
“小姐的事情,我会在你十六岁的时候全部告诉你,这是小姐的遗命。至于追杀我们的人,已经不需要你知道,因为他们十年前已经死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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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澹州港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在城外很远处范闲就和五竹分了手,自己一个人进了城。城里的居民们早就习惯了这位范府少爷经常在城外去瞎逛,虽然澹州城附近没有什么大型野兽,也没有什么很危险的地方,但仍然有人觉得伯爵别府太不关心这位私生子的安全。
毕竟在人们的眼中看来,此时的范闲还依然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
终日闲居无事,又不用向朝廷纳税的澹州居民们,总是闲到能从很多事情里推论出一些很奇怪的想法,比如说,伯爵别府里的某些人,是不是很希望那个私生子在野外被异兽吃掉,堕下悬崖死掉。
想到那个总是一脸可爱笑容的小男孩儿竟然是生活在这样危险的府邸之中,大家总是有些带着心悸的快感。
范闲不知道这些路人在想什么,依然保持着脸上微微羞涩的笑容,微低着头,回到了伯爵别府。
知道他今天要回来吃饭,所以所有下人都在等他。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眼帘似搭未搭,像是在犯困。
“少爷回来了!”一位男仆喊了声。
顿时所有的下人都活动了起来,开始准备午饭,一张大桌子搁在厅中,范闲与老夫人相对坐在两旁,中间放着七零八落的许多盘菜。
场间的感觉有些怪异,因为那些没有事情做得下人也都盯着范闲的筷子,并没有去后院吃饭,有几个年纪比较小的丫头更是在暗中偷偷咽口水,似乎有些饿了。
这是伯爵府不成文的规矩,在范闲强力地要求下,经过老夫人的默许之后,大家早就已经习惯——伯爵别府,只要范少爷在府中吃饭,那必须他尝过每一道菜,表示满意之后,别人才允许吃。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可爱温柔的小少爷会有这么蛮横的想法,但当有一次范闲最亲近的大丫环冬儿,在范闲吃饭之前尝了一下咸淡,便被范闲凶恶无比地赶出府去后,大家都知道,这位少爷终究还是有权贵子弟无耻的一面。
而且冬儿姑娘哭泣着离开时,伯爵老夫人也只是冷眼旁观,并没有多加一言一语。
整个房间里面,就只有范闲的咀嚼声和喝汤时啜吸轻微的声音,所有的下人都安静地双手下垂侍候在一旁。就像所有的大户人家一样,主人吃剩后的饭菜,总会送到下人们居住的地方,当作给下层人的赏赐——所以范闲每份菜吃得并不多,只是挟一筷尖,送入嘴里。
但他吃得比较慢,很仔细,薄薄的嘴唇抿动着,看着就像两抹清亮的光在一开一合。
伯爵府的老夫人手里不停地摩挲着一个雕像,口里也微念念祷,却没有发出声音。
许久之后,范闲终于尝完了所有的菜,甜甜地笑了起来,双眼里泛着清柔的光芒,指着桌子上面的一盘清炒竹蒿,对仆人们吩咐道:“这盘菜我喜欢吃。”
仆人丫环们松了一口气,赶紧开始添饭,那些没有职事的人也终于可以去后院吃饭了,不过却另外有位仆人去了厨房,将剩下的所有清炒竹篙全端到了厅上,放到了范闲的面前。
“奶奶,请用饭。”
范闲站起身来,很恭敬地向老夫人行礼,然后双手接过饭碗,礼貌地放到老夫人的面前。而他自己则是端着一碗饭,不停地挟着盘子里的清炒竹蒿,一边咀嚼,一边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只是那种笑意在他漂亮的脸蛋上,显得格外的古怪,就像是他终于找到了某种寻找了很久的事物。
但不知为何,侍候在一边的丫环们看着这个十二岁少年脸上的笑容,想到早晨时周管家脸上挨的那重重一耳光,心头没有理由地寒冷起来。
……
……
“我端回房吃。”
范闲对身边的丫环们说了声,然后端着那盘清炒竹蒿,和一碗白米饭,往偏院里自己的卧房走去。这时候老夫人还没有吃完饭,晚辈要离席是件很没有礼貌的事情,但是老夫人并没有说什么。
回到房间里,他取了些催吐的粉末直接吞了进去,然后将手指伸进咽喉里,拼命地挖着,终于将腹中的饭菜残糜吐了出来,紧接着不敢怠慢,从抽屉中取出几颗自己配的药丸,就着清水吞服了下去,又用真气运遍全身,发现似乎确实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他看了一眼盘子里的清炒竹蒿,苦笑了一下,然后倒在自己床后的马桶里——菜里有毒,是监察院那些密探经常使用的“猫扣子”。
“猫扣子”是长在南边岛上的一种像柑桔一般的水果,长得很漂亮,生出来的花朵有一种怪怪的辣香味,而毒素则是存于这种水果的果实之中。
因为猫扣子果汁混到饭菜中,不容易让饭菜变色,而且闻起来不会有什么异常,反而会增加饭菜的香味,所以经常被监察院的密探用来进行需要掩人耳目的暗杀。这种毒药入腹之后,大约到晚上就会开始发挥作用,让人浑身抽搐而死,特别像是某种感染类死亡,很难发现真正的死因。
费介是监察院配制毒药的祖师爷,而范闲是费介唯一的徒弟,所以当他吃第一口清炒竹蒿的时候,就马上尝了出来——猫扣子没有什么味道,唯一的破绽就是会带一点点苦味——下毒的刺客居然知道将猫扣子的果汁混进本来就有些苦味的竹蒿之中,实在是很厉害的人物。
范闲刚才没有马上离开戒毒,就是害怕老夫人受了惊吓。但此时他忽然有些后怕,自己的胆子未免也大了些,如果不是自己认为的猫扣子,而是某种急性毒药,自己这时候只怕已经死了。
从费介告诫他之后,他一直很注意饮食,怕京都司南伯爵府里的那位姨娘对自己下毒手,所以才会有了刚才吃饭时的古怪场景。他害怕自己吃到的毒药没有毒死自己,却毒死了府里的下人,所以要求所有的菜必须自己先过一道,就像传说中,皇宫里专门负责试菜的太监一样。
范闲虽然认为自己的生命比任何人都重要,但他也不愿意让无辜的人因为自己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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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少爷来到了厨房这种地方,仆人赶紧站了起来,端了个板凳给他坐,笑着问道:“少爷,是不是刚才没有吃饱,还想吃点儿?”
范闲嘻嘻一笑,说:“炒竹蒿挺好吃。”
厨师站在旁边呵呵笑道:“少爷喜欢就好。”
“嗯,挺新鲜的,什么时候买的?”范闲用力地点了点头,仔细问道。
“早上买的,自然新鲜。”
“对了,今天有府外面的人到厨房来过吗?”
“送菜的老哈病了,他侄儿子来过。”
“没什么,那我先走了。”范闲从厨师递过来的盘子里抓了块薰肉吃了,一面嚼一面害羞地笑了笑,“别告诉奶奶我到厨房来偷吃的。”
看着小男孩离开厨房,仆人们开始议论起来,都说伯爵的这个私生子人真好,没有半点儿权门子弟的恶习,除了……吃饭的规矩实在是有些大。
在澹州港的一条窄街之中,范闲手指勾住某幢建筑的后墙,手臂一用力,整个人便像只灵猫一样爬了进去,这是宋老哈的家。
伯爵别府一共只有十几个人,除了丫环换了一批,还都是本地人,这么多年了,所以不怎么值得怀疑。虽然送菜的老哈范闲也见过,但听说他病的时间如此蹊跷,就知道有些古怪。
老哈的房间里一片黑暗,但在范闲的眼中,却是如同白天一样,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房间里,鼻尖嗅到一丝血腥的味道。
老哈的尸体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只有一双脚露了出来,血腥味很淡,很明显刺客已经处理过,如果不是范闲的鼻子在费介的教导下十分灵敏,说不定便会错过。
范闲依然安静地站在角落,黑暗掩藏了那个刺客,也掩藏着他自己。
他学习瞎子五竹的方法,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真气在体内缓缓流淌,心跳也与街外的喧哗声形成一种很有默契的和谐。
刺客应该还没有离开。监察院的密探行事方法一向讲究缜密,所以在对范闲下毒之后,一定会等到晚上,确认了这个私生子的死亡,然后才趁夜色离开澹州港。而在这座城市里,既然刺客冒充了老哈的侄子,那么一定最熟悉这个建筑,不会愿意再去寻找另外的观测地点。
但事情的发展有些超出范闲的预判,他小心观察着房间,除了床上老哈冰冷的尸体,并没有发现别的人存在。
他缓缓沿着墙壁往房间里面走去,尽量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碰到屋里的家具而发出声响,眼光从房顶上和一些不易注意的角落上飘过。
沿着墙壁走到了窗台附近,外面的光线从窗户处透了进来,老哈家里明显没有富到可以用玻璃的程度,所以屋内的光线并不是很亮。范闲就静静地站在那些茸光的旁边,借着光与暗的反差,掩饰着自己的行踪。
站了很久,他皱了皱眉头,心想自己可能真的判断错了,那名下毒的刺客或许早就离开了澹州港,如果这样的话,自己第一时间来到这里,而不是控制住周管家,明显就有些失策。
他走到床边,想看一下可怜的老哈的死因,但随着脚步离床边越来越近,他的心情也是越来越紧张,因为他听到了某种压抑的极为轻的呼吸声,这人的呼吸声先前一直隐没在菜场的嘈杂之中,直到范闲靠近了床,才能够听到。
原来刺客发现有人进来后,就已经躲到了老哈尸体的后面。
床上尸体后方的呼吸十分平稳,每分钟大概呼吸七次左右。如果范闲不是拥有常人所不能想像的丰沛先天真气,耳力敏锐,那么一定不可能听到。
范闲的脚步停了下来,看着那张床很久,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陷井。
窗外依然传来代表生机的叫卖声,夹着远方传来很轻微的声音,能听清似乎是某辆马车往这边开来了。
他知道在这幢建筑的正面是一个菜场,恰好就在这里路变得很窄,马车经过的时候,一定会有些困难,所以他轻轻握住匕首,安静等待着。
刺客也在尸体后方等待着,他并没有看到进入房间的人是谁,只知道对方似乎拥有和自己一样的耐心,长久之后,他觉得自己似乎低估了澹州港这里的危险,不应该留在这里等着将可能追查到此的人物灭口,而是应该及早离去。
……
……
一辆马车缓缓地行驶过菜场,两边的商贩开始漫骂起来,车夫愁苦的脸很明显地显现了出来,如果不是赶时间,他也不愿意走这条路。
好不容易商贩们空出来了一段路面,车夫向四周的人们表示了感谢,然后一挥马鞭,马车往前踏去,却挤烂了一箱鸡蛋,卖鸡蛋的商贩十分生气,拉住了马缰绳,整个菜场轰的一声吵了起来,声音非常嘈杂。
菜场旁的小楼内。
听见外面传来轰的一声,,趁着外面声音的掩护,范闲奇快无比地抬起右脚,在地上一踩,整个人便跳到了床边,右手一翻,一柄细长的匕首狠狠地向老哈尸体后方扎了下去!
在那一瞬间,范闲看清楚了刺客的容貌,双眼冰冷,眼骨上的眉毛有些散乱,可以看得出来年龄并不大,相貌很普通,只是双唇有些厚,脸颊上的皮肤有些干燥。
床上似乎毫无准备的刺客右手忽然动了动,一柄小小的黑色弩箭穿破了袖子,飞了出来,直射范闲的面部——而范闲此时双脚刚沾到地面,右手已经举了起来,整个胸腹处没有一点防御。
弩箭的飞行速度很快,像一道幽光!
在弩机抠响的一刹那,范闲就反应了过来,得助于这些年五竹那根比弩箭更快的木棍教育,脚尖沾到了地面,却没有踩实,后脚跟没有着地,用脚趾的力量一扭,整个身体在空中没有办法借力的情况下,往右边偏了几寸的距离。
弩箭极为惊险地从范闲的左脸旁边擦了过去,深深地射进屋顶的木梁,笃的一声闷响。
刺客满脸震惊,似乎想不到来的人竟然是那个应该已经中毒死了的漂亮少年,更想不到这个少年居然能够躲过如此近距离发射的暗弩!
而这个时候,范闲手中的细长匕首已经顺着扭动身体的方向,狠狠地刺入了那位刺客的身体,发出一声很难听得闷响,就像是菜刀斫入猪肉时的感觉。只是可惜,范闲为了躲避弩箭,下手有些偏,细长的匕首只是插进了刺客的肩膀,而没有杀死对方。
刺客像水里的鳗鱼一样在床上一弹,左手锋芒一现,准备起身给范闲致命的一击——但马上肩部的剧痛和一股向下的冲击力让他不由自主地重新摔了下来,抠住暗弩的手指也松开。
他起身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了肩部的疼痛,但是没有想到这种疼痛如此剧烈,而且……那个小男孩的匕首竟然是穿过了自己的肩膀,狠狠地扎进了床板里,将他的身体活生生地钉住!
刺客的动作失效,范闲的左手奇快无比地反扼上了对方的咽喉。刺客那张平实无奇的脸颊上终于露出了对于死亡的恐惧,厚厚的双唇微张,似乎准备说些什么。
范闲的心脏一缩,感觉到微微的寒意,没有给对方说话或是反击的机会,虎口用力,喀喇一声,刺客的脖颈断了,脑袋歪到一边,当场毙命。
他的手依然在刺客断了的脖子上放了会儿,感觉着那里骨节的碎裂,还有渗出鲜血逐渐变冷,才终于将手收了回来,开始半蹲着身体大口喘气。
许久之后,范闲才平静下来,身上的冷汗将他的衣服与他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
他从刺客的肩膀处收回细长的匕首,刀锋与骨肉分离的声音很恐怖,不由让他愣了愣,又卸下刺客袖筒里那架小巧阴毒的暗弩。
细长的匕首上面涂着黑色的颜色,避免反光,但范闲知道,费介老师亲手配制的黑色涂料里面不仅有毒,还有一种能够放大受伤人类痛觉的药物。他小心地将细长匕首插入硬骆象皮做成的刀鞘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刺客尸首和床下送菜老哈的双脚,然后转身离开。
推开房门,瞎子五竹正静静地站在楼梯角,他的声音传了过来:“如果没有马车过来怎么办?”
范闲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终于克服了初次杀人所带来的那种可怕感觉,抬起头来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我会和他一直耗着,然后等你来。”
依然是从后墙下去,在澹州港外爬悬崖的训练,终于在今天起了作用。范闲双脚落在地上,往前走去,知道五竹一定会离开自己,而当自己如果再有危险的时候,他又会出现。
走在菜场中,身边人声鼎沸,他依然沉默着,垂在大腿边的右手却有些微微颤抖。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菜场的一头,在一个摊子面前,他停下了脚步。这是个豆腐摊子,摆摊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妇人,面貌柔美,系着个围裙,双手白嫩。
“冬儿姐姐。”范闲微笑着和她打着招呼,这正是被他赶出伯爵别府的大丫环冬儿,当年很小的时候,范闲经常赖在她的怀里睡觉,感情一直很好,冬儿出府之后,在菜场里摆了个豆腐摊,所以范闲经常来这里买豆腐回家。
冬儿看见是他来了,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的笑容,将他领了进来:“少爷,你怎么来了?”
坐在小板凳上,又有居民来买豆腐,冬儿有些为难地看了他两眼。
范闲点点头,让她先去照看生意,回身发现摊子的后面有个婴儿床,床上坐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小丫头,脸蛋红扑扑的,正伸出拙嫩的双手,在玩床前系着的小铃铛。
范闲伸手将那个小丫头抱了出来,逗着玩。冬儿转身看见,赶忙上来接到怀里,埋怨道:“别把你衣服弄脏了,回去又得让那些丫头们洗。”
范闲嘿嘿一笑,说道:“冬儿姐,我当年像你女儿这么大的时候,你不一样天天抱着我。”
冬儿笑着说道:“我的大少爷啊,你怎么和我们这些下人比。”有些奇怪,冬儿就是因为吃饭的时候抢在范闲之前尝了下咸淡,就被范闲无情地赶出伯爵别府,但听语气,她似乎并不怎么记恨这个小男孩儿。
范闲挠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冬儿似乎瞧出来他心情不好,所以逗着自己的女儿喊:“叫小少爷,小……少……爷……”
“喊我小舅舅。”范闲坚持。
……
……
在豆腐摊里坐了很久,看着冬儿切豆腐,称豆腐,用纸包豆腐,逗着身边的小丫头喊自己小舅舅,许久许久之后,范闲终于驱除了心头的那一丝阴冷,站起来向冬儿告辞。
冬儿有些为难地说道:“您来这一趟,我这儿也没有什么好吃的。”
范闲笑了起来:“冬儿姐,难道我还差吃的吗?”
“那倒也是。”冬儿捂嘴笑道,少妇的娇羞全部展现了出来,她忽然说道:“谢谢少爷给小丫头买的这些东西。”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只要你不怪我把你从伯爵别府里赶出来就好。”
冬儿笑了笑,没有说话,她信任面前这个并不大的小男孩儿,虽然很不理解那天吃饭他为什么发怒,但知道对方一定不是故意的,更何况自己出府之后,少爷经常偷偷给自己送些银钱过来,后来自己嫁了人,一家三口过的曰子还算舒服,出来摆豆腐摊,很大的程度上是因为自己知道这样才能方便少爷这个小孩子来看自己。
范闲挥手与豆腐冬儿告别,走出菜场之后,回头望去,只见那个柔美可人的女子正背着小妮子在水里切豆腐,那微微前倾的身子仍然是那么的苗条丰润,并没有看出岁月的痕迹,就像十年前抱着自己时候的模样。
范闲借故将冬儿赶出别府,是因为她是自己的贴身丫环,如果自己有什么事情,她也会很不安全。
在范闲的“童年时光”中,他最喜欢自己的这个贴身丫环,喜欢赖在她的身上,甚至时常幻想着,当自己长大以后,可以如何如何——但他却忘了很关键的一点,当他慢慢地长大时,冬儿也在一天一天长大,今年他十二岁,而冬儿已经二十几岁。
宝玉与晴雯的故事,看来只好半途而废。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曰曰与君好。”
他一面示意银冬儿是如何如何地爱煞自己,一面哼着曲子回了伯爵别府,试图让自己相信已经忘记了刺客和老哈并排瞪着的那两对死鱼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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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中午吃了一顿“猫扣子”毒药拌竹蒿,下午又拧断了一个人的脖子,所以范闲的胃口变得极其差劲,晚饭只是随便刨了一点,就丢下碗回了卧房。
入夜的时候,他却有些饿了,一个人举着油灯来到厨房,一路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仆人。
进了厨房,他干净利落地洗了条鱼,菜刀在他的手上就像是只鸟儿一样飞舞着,片刻功夫便去鳞剖肚,又用五竹逼出来的切萝卜丝功夫切了些姜丝,菜刀落在案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接着又在放姜丝的小碟里兑了些醋。
生火烧水蒸鱼肥。
蹲在地上望着旁边的炉灶,望着缓缓升起的蒸气,范闲忽然想到一个有些好笑的事情:费介老师和五竹叔因为母亲的原因都在教自己杀人以及如何避免被人所杀的本领,但客观上,却附赠教会了自己如何做一个好医生,以及做一个成功的厨子
三分钟后,范闲用手取出滚烫的鱼盘,淋了些南方送来的名贵酱油,汁液琥珀,十分漂亮。蒸鱼与汁一混,香气顿时弥漫在厨房里。他找到晚上的剩饭,就着蒸鱼姜醋,美美地吃了一顿。
第二天清晨去给奶奶请安,请安的时候,下人来报告昨天夜里厨房里被小偷光顾了。范闲马上明白是什么事情,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给老夫人揉肩膀,一边对管家说道:“昨天晚上我去热了些饭吃,不要紧张。”
那人目瞪口呆,心想小少爷这么大点儿年纪,怎么不喊下人做事,偏要自己去玩这些东西,如果把人烧着了可不是好玩的。
范闲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乖巧地对老夫人说道:“孙儿最近从书上找到一个蒸鱼的方法,所以想自己先试一下,如果味道还可以,就准备孝敬奶奶,因为想给奶奶惊喜,所以就没敢让下人知道,没想到却惊动了这么多人,孙儿知道错了。”
这番话合情合理,一般人也挑不出来什么毛病。
老夫人听了这句也没有什么表情,温和的说道:“怎样都好,只是不论做什么事,都要记得收拾好。”
伯爵别府的老夫人对范闲一向严苛,极少有这种温柔的语气,所以范闲心里略感不安,觉得奶奶的口气里似乎透出一丝对自己的怜惜,这是为什么呢?
老夫人又柔和说道:“昨天的事情我知道了,周管家不大好用,像夜里你去厨房这么危险的事情,都没有人察觉,实在是很不像话。我已经把他打发回京都了,由着那一家子破落货整去。”
范闲心头微惊,这才想起来自己杀人回来后,竟然忘了处理周管家的事情,很明显这次的刺客能够混入府中下毒,和这位管家脱不了干系,自己居然如此大意,果然很差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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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书房毫无心情地读了会儿京都寄过来的书籍,范闲再次出府,下意识经过菜场时,才深切明白奶奶那句“不论做什么事,都要记得收拾好。”是什么意思。
菜场的一角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却很神奇地没有波及到相邻的建筑,只是将那单独一栋小楼烧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四周围着居民在议论纷纷,范闲个子矮,曾在一旁听着,知道这场火灾里烧死了两个人,面目全非。
被烧光的地方,正是昨天范闲杀人的那幢建筑。
毁尸灭迹?
范闲想到奶奶刚才说已经把周管家遣回京都的事情,再和面前这凄惨的灰烬颓坦一联系,顿时浑身一寒,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对自己严厉有余、疼爱不足的奶奶竟然思虑如此缜密,为了孙子的安全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一想到老夫人平日里闭目养神的老佛爷模样,范闲实在无法将这种形象和眼前这片还冒着青烟的废墟联系起来
范闲混在人群里,看着面前犹有焦糊味的残砾黑木,知道自己又学习到了一些事情。
有旁边的居民注意到他来了,向他请安后准备说些什么,范闲听若未闻地离开菜场,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那间熟悉的杂货店中。
“管家被赶回京都了。”范闲说道。
五竹站在店里,身体对着安静的街上,没有什么反应,居民们都跑到菜场去看热闹去了,所以街上十分空旷。
“昨天我们去的那栋小楼被烧了。”范闲继续说道。
五竹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范闲揪住他的袖角小声狠狠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忘了处理周管家的事情,是很愚蠢的表现?还需要奶奶帮我收拾干净!”
五竹转过身去,说道:“你是想让我同情你吗?是觉得自己年纪小,对于这些事情不清楚如何处理是应该的,所以你自尊心受挫,所以寻求安慰?”
瞎子的声音难得出现了一丝好奇,和平日里的毫无情绪相比显得生动了许多。
范闲笑道:“我没有那些多余的自尊,只是觉得杀人的感觉很不好。而且……”
他住口不说,内心深处觉得,自己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如果不是费介和五竹对自己的教育,自己并不会比一般的权贵子弟拥有更强的能力,说不定……自己早就死了。在这样一个权力纠葛,隐秘重重的背景中,多一些知识,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每一位站在权力风浪顶上的人,谁不是精通那些肮脏而又繁复的手段。
与他们相比,自己还真的……只是一个天真的儿童。
“杀人的感觉,与被杀的感觉,你喜欢哪个?”五竹问道。
范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然没有人愿意被人杀死。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答案,那就不要再问了。”五竹递给他一个牌子,“另外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老夫人将周管家赶出澹州,而没有杀他,是因为不想京都老宅里面因为这件事情闹的太厉害。”
范闲看着那个眼熟的牌子,知道是伯爵府家中执事的令牌,这块牌子就是周管家的。他抬起头来,疑惑的看着五竹:“你杀了他?”
五竹点了点头。
范闲忽然想到刺客的身份,挠头问道:“为什么刺客用毒和后续的手法和监察院的手段这么像?”
“问费介去。”
庆历年间,一个春guang明媚的曰子,在京都城西那个方方正正,外墙涂着一层灰黑色,看上去阴森恐怖的建筑内,一间密室之中,一位面相瘦削,嘴旁光洁没有一丝胡须的老人正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一条柔顺滑美的羊毛毯子。
密室的玻璃窗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没有漏一丝阳光进来,这位老人很多年前在北边得过一场重病,从那以后,就开始有些畏光。
“费老,澹州那件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老人望着面前那个头发花白,长相怪异的同龄人,看着他褐色的眼瞳,微笑着问道。
费介坐在椅子上喝茶,看着院长大人唇边诡异的微笑,心想自己和他到底谁才是真正的老变态
京都处理全国政务的各部衙门大部分集中在天河大道往东边的区域,这里没有居住太多平民,道路也格外宽阔,道路两侧是许多或美丽或堂皇的木结构建筑,这些建筑里面就是掌管着全国权力的分散中心。比如老军部就设在道口,门口放了一只巨大无比的石制雄狮,每天迎着朝阳张牙舞爪,光影幻离中,但其实看上去有些怪异,像是史前巨兽,并不能如何体现庆国的军威。
而庆国真正的权力中心,则是在北城的重重深宫之中,皇宫的建筑并不比各部衙门高大,除了那个高耸入天的嘹望塔。但厚厚的宫墙和里面宽宏无比的广场,营造出了一种极为神圣的感觉。
庆国的官员其实心里都清楚,皇宫里那位雄才伟略的陛下,并不会去纠缠于官场上具体的细节,所以对于他们而言,整个庆国官僚机构中,最可怕的地方,权力最大的地方,既不是各部衙门,也不是皇宫——而是城西那个方方正正,外墙涂着一层灰黑色,看上去阴森恐怖的建筑。
监察院就设立在这里。庆国实行三院六部制,三院是监察院、教育院、以及由老军部升级而成的军事院。而在这三院之中,权力最大的就是监察院,监察院拥有独立的调查权、逮捕权,甚至在某些事件中,可以奉旨拥有审判权。而且没有任何一个机构有权力监管它。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是一只没有缰绳的猛兽,又像是皇帝陛下手上的秘密特务机关。不,应该说,监察院本来就是皇帝陛下摆在明处的特务机关。
只是庆国的官员们总是忧心忡忡,这一任的皇帝陛下天纵其才,还可以收伏那位阴险的陈院长和监察院无数的密探和暗底里可怕的实力,可万一……那将来,谁来拉这头猛兽的缰绳?更何况饱受监察院之苦的官员们总在暗地里腹诽,监察院不是猛兽,只是一头阴险而卑劣的野狗。
此时,监察院那个没有一丝光明的房间里,正有一番很隐秘的对话。
“澹州港火场中的刺客确实是院中编制,归属于东山路管辖。而外地的组织事务一向归四处负责。内务部查出来,第四处的一位官员,与大人家里那位二太太是远房亲戚,所以这个任务应该是这样安排下去的。”费介望着院长沙哑着声音说道。
“身份?”这是老人最关心的事情。
费介眯着眼睛,微褐色的眼瞳里满是不确定:“我相信在知道这件事情的八个人中,没有人会泄漏。而五大人虽然是小姐的亲随,但他当年很少出手,如今的世上没有谁见过他本人,唯一与他会过面的叶流云如今已经是一代宗师,更不可能跑到澹州去旅游,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情,所以不用担心别人因为五大人而推断出他的身份。”
院长的手指枯瘦,指节突出,轻轻在桌面上敲打着,若有所思:“当年我要你杀死那天夜里所有看见五竹的黑骑,你向我求情,现在想来还是不对。”
费介笑了笑,因为与毒药浸染过多而导致变成微褐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莫名之色:“那天夜里已经死了很多人。”
费介至少在表面上不怎么惧怕面前这位官高位重的老人,毕竟他的身份资历摆在那里,笑着嘶声说道:“没必要的杀戮是极其愚蠢的,您忘了,当年小姐曾经这样说过。”
“噢。”老人也微笑了起来,似乎想到很多愉快的往事,但就在这样的笑容里,他发出了一条很阴森气十足的指令。
“东山路听命于四处,既然文书签名齐全,那程序上并没有错,所以这件事情东山路不需要负责。其余的人随便处理。”他微笑着自言自语道:“居然动用我的力量去杀我要保护的人,这是巧合,还是有些人在试探什么?那位二太太,看来很不简单啊。”
他接着说道:“四处言若海监管不力,乱签一气,不是自己的儿子就瞎杀胡杀,胡闹台!停他三年处长俸禄,再派他大儿子,那个叫言冰云的去北边,弄到两条高等级的货色才准回来。”
说完这句话,院长拿起桌面上内务部已经拟好的文件,写下了最后的结论,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大名——陈萍萍。
费介每次看到院长干瘪难看的签名都想笑,但又必须忍住。他知道这个女性味十足的签名会让几位高层官员死去,会让一个更高层的官员儿子凄苦地潜入敌国,必须弄到特别有价值的情报才准回国,这只怕比死还可怕。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我和范建从小一起长大,想不到现在要为他家的事情超这么多淡心。你让得力的人去查一查那位二太太和那位有没有什么关联。”
范建是司南伯爵的名讳,正是范闲的父亲。
费介皱着眉头,微褐的眼光微抖:“不可能,他们应该以为那个婴儿早就死了。”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也相信他们不可能知道范闲就是小姐的儿子。”
院长微笑着:“陛下一向要求贵族、文官和我们之间保持距离,而当年派你去澹州,虽然很隐蔽,但终究还是有可能被对方发现。想来不论是太后还是宰相,都很好奇我们院子与司南伯爵的关系,那些藏在暗中的力量,借着二太太的手,试探一下我们和范大人对于这件事情的反应,也是应有之义,所以我们不要反应过度,知道吗?”
费介忽然有了怀疑,关于澹州刺杀事件的发生,说不定是因为院长大人曾经故意漏出一些风声。
老人推着轮椅来到窗边,掀起黑布的一角,往窗外望去,淡淡说道:“另外,关于箱子的事情,不论五竹有没有说实话,但只要不落在北边的敌人手里就好。”
“可惜我们不知道那个箱子究竟是多大,是什么模样。”费介来到他的身边,顺着老人的眼光往窗外望去。
“我下地狱之后,你早点儿来陪我打牌。”陈院长笑着说道。
费介知道院长大人的年纪远没有外貌那样苍老,笑道:“我可是好人,将来要上天的。”
一个黑色的影子像风一样从密室的角落里飘了过来,将黑布拉下,阻止过于强烈的阳光照在老人的身上。这个人的动作没有一丝声音,正是许多年前在京外一剑斩杀持杖法师的那位高手。
费介指着那个黑色风影说道:“估计他会来陪你下棋。”
……
……
窗外是一片阳光明媚,远处皇宫大殿上的琉璃瓦正闪着湛湛金光。
窗前道路上的行人们经过监察院门口时,都下意识地绕路到街对面行走,似乎害怕沾染到这里的阴暗气息。
监察院的门口有一块石质材料砌成的宽碑,碑上写着几句话,真金涂绘于其上:“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
落款是三个字:叶轻眉。
没有人知道叶轻眉是谁,但是京都所有居民都知道,当监察院建立的时候,这块石牌就立在了这里,永远金光闪闪,一片光明,和远处皇宫里的金黄色宫檐遥相呼应……似乎隐藏了那两座建筑里所有的黑暗。
在经历了一次暗潮涌动之后,澹州港迅疾回复了平静,被烧死的送菜老哈与他楼内另一具尸首是什么关系,已经没有人再注意。至于火灾的起因,官府更是没有给出任何说法,而愚民百姓们也没有人对这个原因发生任何兴趣。
澹州港的治安一向很好,在严密的司民保甲制度控制下,那些在庆国北部流窜的罪犯和冒险者,没有办法在这里获取任何利益。加上皇帝陛下因为贸易重心向南转移的原因,免除了澹州附近相邻七个郡县的税收,虽然不能让民众马上变得富庶起来,但至少能够至少保证家家有些余粮,再也不会出现三十年前那场因为饥荒而导致的流民暴乱。
而且澹州城虽然靠着大海,却没有沾染太多大海阴晴不定的暴烈禀姓,城中居民们都很温和,所以当面对着城中最为尊贵的门第——伯爵别府时,总是会表现出适当的尊敬和小心。就算人人心知肚明范闲只是个私生子,但仍然是范少爷范少爷的喊着,努力压抑住内心或许一直都有的些许鄙夷。
这便是范闲的痛苦所在。
这一世除了在那位命薄的周管家面前稍稍表现了一下自己做纨绔子弟的天赋外,他再也没有机会去扮演这种角色。走在澹州港的大街上,有的人对他很亲切,有的人对他很尊敬,就是没有人来惹他。
体内的真气慢慢蕴积着,将他的经络打炼的异常坚实,而那些大部分流失到后腰雪山处的真气,却是一片宁静,不知道窝在那里有什么用处。
这一世范闲始终在扮演一个稳重,识体的少年,只是这样的曰子长了,总觉得有些憋的慌。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水准可以杀死一名刺客后,他更是期盼着能有行个侠,仗个义,救个美女之类的事情发生。
但澹州港太平,太太平。书房里点着宁神的焚香,淡淡的香味泌人心脾,感觉十分舒服。范闲手上拿着一枝秀气的毛笔,在剪裁成约摸四个手掌大小的宣纸上,认真地写着字。如今文场之上分今文派、古文派,在用笔上也有用鹅毛笔与用毛笔这两种,如果从便捷的角度看,用鹅毛笔或许好些,所以现在京都的各部衙门一般用的都是这种,包括费介在澹州教书时,也是如此。
但鹅毛笔削笔尖的工艺,却是需要真正手艺精良的老师傅,用久了笔尖容易变形,所以要真正推广并不容易。
范闲更喜欢毛笔一些,一来是觉得既然这个世界里凑巧用的还是方块字,那么用毛笔写出来的字,当然要更加美丽。他决定要把书法好好练一练,免得将来太丢人。
另一方面,他认为像自己眼下正在“写”的这个故事,是一定要用毛笔,加上极娟丽的小楷来慢慢抄,才能表示出那份尊重。
贴身丫环思思用纤细的两根手指握着墨块,缓慢而柔匀地在砚里顺时针磨着,眼光落到少爷面前的纸上,只见上面写着:
“……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智能急的跺脚说:这算什么!再这么我就叫唤。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智能道:你想怎样?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
思思瞄到这上面写的不堪内容,不由双颊一红,啐道:“这智能怎么这么无耻?”
范闲听到耳畔丫环嗔怨声音,好奇地抬起头来,笑眯眯问道:“姐姐为什么说智能无耻?”他在房中或是别人不曾注意的地方,总是唤几个大丫环姐姐,这个习惯从冬儿开始就延续了下来,丫环们拗不过他,老太太又不管,所以只好由着他去,这么些年听下来早就习惯了,并不以为异。
思思脸上红晕散开,像朝云一般,很是漂亮,呓呓解释道:“那尼姑……说话行事也太孟浪轻浮……只是少爷,尼姑是什么?馒头庵又是什么地方?”
范闲噗哧一笑,心想呆会儿写到秦钟与智能儿苟合之事,你只怕才会觉得是真孟浪。但听到思思问尼姑是什么,他才想起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佛教,自然就没有和尚,也就没女和尚了。
他用空着的手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半天后憋出一句话来:“尼姑就像苦行僧侣,馒头庵就类似于神庙这样的地方。”
思思听到他的解释,吓了一跳:“少爷可不敢胡写,神庙在天之缥缈处,一向悲悯世人,又不干世事,怎么会是那种肮脏地方。”
范闲也不与她解释,笑着说道:“知道啦,我写的时候小心些就是。”
又写了几句,他想到了些什么,便让思思出去,免得丫环看见后面的少儿不宜内容,会向老太太禀报。小时候他经常讲换故事吓冬儿,冬儿还一直以为是那位西席先生教的,后来还真的去老太太那里告状,害得范闲默了好几天的书。
思思细心叮嘱了几句,放下手中的墨便推门而出,临出门前那一扭的风姿,着实让范闲心头微微一热。
范闲执笔沉思,心想这抄红楼梦果然要比剽窃前贤诗词要来的复杂许多,自己一年前开始动笔,到如今也只默写到十五回,幸亏如今这脑子清楚的古怪,前世的记忆竟是分毫不差,反而更加清晰,亏得如此,才能记住曹雪芹那些美则美矣、实则难记的判词梦谵。
1章 相亲黄了
金鼎大厦顶层的旋转餐厅,正对着金融之都港城的素水湖,春光旖旎,风景宜人。
但此刻,餐厅大堂里没人欣赏湖景,所有的目光都被一个人吸引——
身着大红色包臀裙,双腿笔直修长,身材前后娇俏,小腰盈盈一握的大波浪美女,款款走到前台,两指一捏,将墨镜推到头顶。
“你好,请问霍总在哪个房间?”林浅溪的声音柔美,甚是蛊惑人。
前台小哥慌神了几秒,才眨眨眼转身,“女士,这边请。”
“谢谢!”
前台小哥将林浅溪带到包房门口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林浅溪抬腕看表,啧,晚了一分钟。
这个魔鬼,不会扣她加班费吧?
顾不得多想,林浅溪换上娇媚笑容,推门而入。
“哈尼~~~”尾音拐了三道弯,林浅溪迈着碎步,扭着胯,走到霍衍旁边,搂住他的肩膀,整个人像条水蛇一样没有骨头,赖在他身上。
霍衍的手随意搭在唇边,姿态高冷矜贵,一身黑色的手工定制西装,让他的禁欲气质更加凸显。
被林浅溪轻轻一撞,他的姿势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微微仰头看向她。
他神情一滞,随即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她。
林浅溪没有注意到他眼神中的惊喜和玩味,而是用余光瞥向桌对面。
身着浅香槟色香奈儿高定的女子,正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们。
女子实在想不通,方才她跟霍衍见面,她伸手与他握手,他都不肯。
现在却让这个女人攀在他身上?
“她是谁?”高定女子语气不善地问。
“自我介绍。”霍衍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慢悠悠地捏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仿佛这里的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林浅溪深呼吸一口气,心里给自己打气,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嗨!你是衍哥哥的相亲对象秦小姐吧?我是衍哥哥的人。”
说完还用力眨了眨卡姿兰大眼睛。
衍哥哥……的人?
高定女子表情已经管理不住了,蹭的站起身质问,“霍衍,你什么意思?跟我相亲,还带个女人来?”
冷笑一声,女子指着林浅溪说:“你就算带也带个像样的吧。就这长相——”
好像还挺美的。
女子不死心,又指着对方的腰说:“就这身材——”
好像还挺辣的。
“这、这气质,对,气质,穿着几百块的裙子,露这么多肉,真是不知羞耻。霍衍,你要是不想相亲,就直说!”
“你这就误会了,秦小姐,衍哥哥奔着跟你结婚来的。”林浅溪一本正经地胡说,“他叫我来,就是想提前知会你一声。”
秦小姐被她说的一愣,茫然地问:“知会我什么?”
林浅溪娇羞一笑,修长的手臂又揽住霍衍的肩膀。
一只手指在霍衍的胸前画圈,娇滴滴地说:“就算结婚,衍哥哥也是要留着我的。毕竟他那方面需求——”
战略性地顿了一下,林浅溪神秘地向前倾身,将手附在嘴边,压低了声音说:“特别强。”
随即手捂住了嘴唇,不好意思地笑笑,声音不大不小,“只有我能满足他。”
霍衍手中的咖啡杯一抖,但转瞬就淡定下来,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对面的秦小姐脸瞬间通红,胸口剧烈起伏,手也跟着发抖。
林浅溪不动声色地观察她,慢慢地收回身子,又靠回霍衍的肩头。
包间里静得可怕,只剩下林浅溪与霍衍衣料摩擦的声音。
哗——
一整杯咖啡泼了过来,林浅溪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一个力道揽在她腰上,她身体一斜,挡在了霍衍身前。
凉凉的咖啡泼到林浅溪的胸口。
大红色的裙子,瞬间被染成了浅褐色。
林浅溪瞪着眼,半张着嘴懵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咖啡本来是泼霍衍的。
他居然扯过她来挡住了自己?!
低头一看,林浅溪的心都碎了!
衣服全毁了,妈呀,裙子是借的啊!这还能洗下来吗?
“呵,你还真是重要啊,他拿你挡咖啡?”秦小姐的嘲笑声将林浅溪唤回神。
反正已经挨了泼,林浅溪一抹脸,索性一挪身子,坐进霍衍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
“这是我的男人,为他挡个咖啡算什么。挡刀子我都愿意!”
“恶心!”秦小姐大骂一声,拿起包冲出包间。
呼~又搅黄了一个,林浅溪心里暗舒一口气。
“还不起来?”霍衍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吓得林浅溪一个激灵。
她蹭的起身,站到一旁,两手交叠放在身前,微微颔首。
方才的娇媚样子已经完全褪去,林浅溪表情恭敬,公事公办地问:“霍总,您对我今天的表现还满意吗?”
霍衍起身,系上西装扣子,潇洒地扯了下袖口,抻平被林浅溪压出的褶皱。
缓缓迈出两步,走到林浅溪跟前,一米八七的身高,像一座大山拢过来。
随即霍衍的声音却似淬了冰一样,从头顶灌了下来,林浅溪顿时后背一僵,“衍哥哥?需求特别强?只有你能满足?”
第2章 外孙女婿的照片
三个问题像三块大石头,哐、哐、哐,砸到林浅溪的心头上。
林浅溪心肝一颤。
昨天得知要来搅和霍衍的相亲约会,她绞尽脑汁,最后还是有人给她支了一招。
扮霍衍的金丝雀。
林浅溪犯难,她不是对自己的演技没信心,好歹她曾经也是S大戏剧社的扛把子。
她是怕真扮了金丝雀,霍衍会不会转眼就开除她。
毕竟有点过了。
林浅溪抬眸看了一眼霍衍系得紧紧的衬衫领子。
她面色如常,一本正经地说:“第一,霍总比我大两岁,又是我学长,叫哥没毛病。第二,您工作起来经常连轴转,对成功的需求,特别强烈。”
“第三,整个总裁办只有我一个女下属,所以搅和您相亲的事,只能我来。”
条理清晰,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林特助,棒!
林浅溪在心里默默给自己点赞,身板又挺直了几分,抬眼看向霍衍,后者眼神复杂,看不清情绪。
领导不置可否,这是等着总结性发言呗。
林浅溪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八颗牙齿,表情十分诚恳,小猫眼却带着几分狡黠。
“您的相亲对象,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应该很忌讳您养金丝雀。不管过程怎么样,结果是您想要的——相亲,黄了。”
霍衍从鼻子里哼笑一声,扬起脸撇向一边。
以林浅溪对他的了解,这是很满意的意思。
心里松口气,林浅溪抬腕看表,表情和语气恢复了特助的严谨,“霍总,您晚上约了力竞集团的宋总,时间差不多了。晚宴大概要喝酒,所以我通知了陈秘书和司机,现正在楼下等您。”
霍衍虽然狗一点,但从来不让女同事陪酒,只要是喝酒的场合,他都是带着陈秘书(男)。
“嗯。”霍衍迈开长腿走出去两步,又停下。
回头看了一眼林浅溪身上湿了的衣服,敛起眸子,脱下西装扔给林浅溪。
后者条件反射地接住西装,莫名其妙地看向他,“霍总,晚宴还是穿西装比较——”好。
霍衍抬手,将最后一个字怼了回去,淡淡地说:“车上还有备用西装。我是绅士,不能看着你这个样子出去。”
绅士?
绅士你妹!
哪个绅士拿女人挡咖啡?
林浅溪正在心里骂,又听到霍衍说:“裙子的账单给我,给你报销。”
立刻换上谄媚笑容,“霍总果然是绅士。”
霍衍嘴角一勾,淡淡地说:“不过你今天迟到了一分钟,裙子的费用在加班费里扣吧。”
林浅溪:“……”
看着林浅溪的脸色咸菜一样绿,霍衍心情很好,转身走了。
他转身的一瞬间,林浅溪露出小爪子,对着霍衍身后的空气,一顿挠。
包间墙壁上有一块金色金属装饰板,她那一副小猫炸毛的样子,霍衍尽收眼底,嘴角竟不自觉地勾起一抹弧度。
林浅溪完全没看到,等霍衍离开后,她才穿上西装,嘴里还骂骂咧咧,“霍扒皮。”
晚上,好不容易做完了报表,林浅溪准备睡觉的时候,却接到了陈秘书的电话。
“林特助!不好意思,你能来送霍总回家吗?我喝酒了,本来叫了代驾,但是我老婆刚打电话来说不舒服,我要赶紧回去一趟。”
陈秘书的老婆是高龄产妇,怀孕七个多月。
“林特助,我让代驾送霍总回家,你在霍总家门口接一下,送他进家就行。总不好让代驾扶他进屋吧?”
林浅溪:“……”也是。
似是担心林浅溪有顾虑,陈秘书还加了一句,“霍总喝醉很乖的。”
陈秘书平时很仗义,对林浅溪也不错。
“行,陈秘书,你让代驾送霍总回去,我往霍总家赶。”
挂了电话,林浅溪简单套了件休闲装出了门。
林浅溪到霍衍家的时候,看到他的车正停在门口,便迎了上去。
代驾看到她,打完招呼就骑着小电车走了。
林浅溪打开后车门,弯腰看向里面,“霍总?霍总!”
霍衍闭着眼,歪斜地靠在后座上,听到有人喊,微微蹙眉,扭转了一下身子又不动了。
林浅溪见霍衍没有反应,便坐了进去,想帮他解开安全带。
这时,手机响了一声,林浅溪下意识地以为是陈秘书,于是掏出手机看。
是外婆。
【照片!我外孙女婿的照片!不是说好今晚发给我吗?】
这两天外婆一直催着她去相亲。
外婆还惨兮兮地说,她一把年纪,看不到林浅溪结婚,她到九泉之下,也没脸见林浅溪的父母。
一时情急,林浅溪就说自己有男朋友。
本来想着找一张明星照发过去,敷衍一下算了。
一直忙到现在,竟然忘了。
“好了,外婆,我马上发。”林浅溪发了语音信息过去后,又回头看了霍衍一眼。
看样子,他还得过一会儿再醒。
她索性就开始搜索男明星的照片。
找了半天,没有满意的,太出名的,怕外婆看出来,太糊的,又没有像样的照片。
叮——
外婆的微信又来催了。
“哎呀,我上哪找个女婿给你啊!”林浅溪发愁地嘟囔一句。
话音刚落,肩头一沉,一股热源贴了上来。
林浅溪偏过头,手指轻轻戳对方,“霍总?”
对方毫无反应,好像刚才只是换了舒服的姿势,又睡过去了。
脑袋里灵光一闪,“今天我帮他一回,他也帮我一回,不过分吧?”
林浅溪瞥了一眼霍衍,随即拿起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点击自拍。
咔嚓、咔嚓、咔嚓——
三个角度,三张合影,转手发给了外婆,一气呵成。
“你在干嘛?”混着酒香和木质香的热气,喷洒在林浅溪的脸颊上。
嘶哑的声音带着缱绻,但林浅溪听得后背一僵。
她缓缓偏头看过去,正撞上狭长的眸子,失焦的目光带着探究。
“我为什么靠在你肩膀上?”
第3章 他的初恋
“我为什么靠在你肩膀上?”
冷冷的眼神,怪怪的语调,林浅溪总有种她轻薄了对方,又被抓包的错觉。
咳咳,轻薄算不上,但确实没干好事。
林浅溪将霍衍扶正坐好,“霍总你喝醉了,刚才没坐稳所以就……”靠过来了。
霍衍顺势闭上眼靠在头枕上,声音淡漠地打断她,“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在这?”
林浅溪眨巴着眼睛,毕恭毕敬地解释:“陈秘书的太太身体不舒服,所以把我叫过来照顾您。”
霍衍抬手捏眉心,声音疲惫,语气却极尽讽刺,“你这也叫照顾?醒酒汤呢?蜂蜜水呢?热毛巾呢?”
霍总脸呢?
林浅溪不爽,心想她人来就不错了。
但打工人的觉悟还是要有。
“是我的错,霍总,我送您进屋吧,马上给您准备。”
说着,林浅溪就迈步下车,扶着车门等着霍衍。
见他迟迟不下来,林浅溪弯腰向车里瞧,忽地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递到她眼前。
“扶我。”
林浅溪看看霍衍贵气的脸,再看看自己弯腰撅腚的样子,瞬间带入林公公的角色。
恭敬地递上自己的手腕,“嗻!”
对方修长的手指一抖,下一秒就惩罚似的抓住她的手掌。
温热的掌心又大又暖,将她微凉的小手紧紧攥住,细细麻麻的电流从指尖直窜她的心口。
霍衍颀长的身子从车上下来,扯着林浅溪的手就往门口走。
“那个,霍总……”林浅溪想抽回手,用力扯了两下。
下一秒,本来还走得好好的霍衍,突然脚下不稳,趔趄了一下。
情急之下,林浅溪下意识的双手抱住他的腰身,而对方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
隔着薄薄的衬衫,林浅溪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腰腹上有零有整的肌肉,形状分明,硬邦邦地硌着她的手臂。
这姿势,就好像两人在拥抱,她还是那个主动的。
林浅溪顿时觉得脸颊火辣辣的。
“你的饭都吃狗身上了?”霍衍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顶灌下来。
“?”
霍衍冷嗤一声,“听说你一顿能吃两根大鸡腿。”他捏了下她的肩膀,“怎么一点肉都不长?”
方才生出的那点旖旎,已经都让霍衍的嘴撅干净了。
林浅溪不禁想,霍衍这迷死人的脸,要是没长嘴,好像也不会太丑。
她撇过脸暗暗呲了一下牙,转过来又挂上恭敬的笑容,“没办法,卖鸡腿的小哥哥长得太帅,下饭。”
翌日。
林浅溪去合作方进行细节对接。
跑了一上午,饿得前胸贴后背,回到霍氏的时候,正好赶上饭点儿,林浅溪直奔食堂。
今天的食堂热闹非凡,旁边女同事兴奋的讨论声,钻进林浅溪的耳朵。
“霍总这是第一次来食堂吧?”
“是呢,据说带着合作方来体验。”
“哇,霍总还是那么帅!”
林浅溪下意识地向人群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霍衍。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每次在人群中看见霍衍,林浅溪脑海里就冒出这句。
大概是她的视线太过热烈,被人群簇拥着的霍衍,缓缓转过头,迎上林浅溪的目光,嘴角微不可查地扬起了一个弧度。
这回眸一笑,林浅溪甚至觉得,幸亏霍衍不是浪子,不然这世间得有多少女子伤心啊。
但下一秒,人群散开了一些,霍衍身边的人露出来,林浅溪就感慨不起来了。
一袭白裙的祝黎黎站在霍衍半步远的地方,霍衍虚抬着一只手臂,帮她挡着人群,以防被挤到。
霍衍甚至还帮她端起餐盘,点了鸡腿。
林浅溪心里莫名发酸,那可是她最喜欢的鸡腿,肥而不腻,软而不烂。
她顺着霍衍的餐盘看过去,霍衍似乎对卖鸡腿的小哥哥说了几句话,然后小哥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差了。
“你好,给我来两根鸡腿。”林浅溪等人群散去,乐呵呵地凑上去。
鸡腿小哥平时对她很热情,现在却愁苦着一张脸,似在想什么。
听到林浅溪的话,鸡腿小哥回过神,幽怨地看了一眼林浅溪,随即摘下透明防飞沫口罩,换上一个医用口罩,将自己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为什么戴这种口罩啊?”林浅溪跟小哥熟了,随口问道。
“没什么。”鸡腿小哥给林浅溪盛鸡腿,瓮声瓮气地说,“霍总说,让我不要对女同事太热情。”
更不要让女同事看到他的脸。
林浅溪嘴角直抽抽,霍衍什么时候连食堂的事都管了?
略微一想就明白了。
刚才小哥哥看祝黎黎的时候,一定是太直白了,霍总不高兴了。
小哥抬眼偷看了一下远处的霍衍,倏地就低下头,还冲林浅溪摆手,示意她快走。
……不是,至于吗?怕成这样?
她下意识回头一看,正撞进霍衍的眸子,眸底的一层寒冰冻得她后背汗毛直竖。
作为金牌特助,她非常了解自己的Boss,这个眼神,意味着老板在生气。
对方冷着脸冲她勾手,她麻溜地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
大概是她过去的很干脆,霍衍似乎很满意,面色舒缓了不少。
陈秘书给林浅溪介绍,“林特助,这是咱们这次项目的代言人,大明星祝黎黎小姐。这位是霍总的特别助理,林浅溪小姐。”
“林小姐,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祝黎黎一脸无害地与林浅溪打招呼。
“祝小姐好。”林浅溪维持着得体的微笑。
这些年,林浅溪被动地看了一些祝黎黎的消息。
她顶着一张初恋脸,立的是青春小白花的人设。
林浅溪知道,她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是霍衍的初恋。
“林小姐,只吃两个鸡腿吗?这样营养不均衡哦。”祝黎黎笑着指她的餐盘,脸上满是关切。
祝黎黎的话引得大家都看向林浅溪。
她尴尬地笑笑,她哪里敢说,是因为刚才被霍衍的眼神吓得忘了打饭?
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我在减脂。要多吃蛋白质。”
“女为悦己者容,林小姐减肥是为了男朋友吗?”祝黎黎一脸好奇地问,眼神清澈得就像邻家的小妹妹。
林浅溪根本顾不上祝黎黎说的话,只觉得周身降了几度。
随即,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从身边传来,“瘦得一口气都能吹倒,还减脂?”
第4章 衍哥哥,你让我走吗?
这话一说,林浅溪又想到昨晚,霍衍说她饭都吃进狗肚子里了。
心里那叫一个不爽。
但是碍于对方是老板,她只能讪笑两声。
林浅溪余光瞥霍衍,对方一直垂着眸子看她碗里的鸡腿,像是要在上面盯出两个洞。
“阿衍,别这么说。也许人家林小姐的男朋友喜欢呢。”祝黎黎忙打圆场。
霍衍冷哼一声,没再说话,收回目光开始吃饭。
一顿饭吃得林浅溪食不下咽,主要是没有米饭和菜,干吃肉太乏味,以至于她最后也没吃完半只。
吃完饭,几人跟着霍衍,乘坐总裁直梯回到顶层办公室。
林浅溪和陈秘书回到总裁办,祝黎黎跟着霍衍进了办公室。
在办公室门关上的一刹那,林浅溪似乎看到那抹白色身影扑进了霍衍怀里。
林浅溪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两人相拥了。
上大学的时候,就在校园里见过。
是在她对霍衍表白之后,没多久的事情。
这么多年过去,再看到这一幕,仿若昨日重现。
虽然不知道霍衍为什么跟祝黎黎分手,但看两人分手还是朋友的架势,和好也许指日可待。
她最先想到的是,再也不用帮霍衍挡桃花了。
心里应该轻松才对。
但林浅溪的心尖密密麻麻地疼起来。
叮——
手机上弹出信息,林浅溪拿出看,是霍奶奶,霍氏的董事长。
霍奶奶:【今晚又有相亲。搞定哦。】
林浅溪微微一怔,看了一眼总裁办公室紧闭的房门,迅速回复。
【董事长,初恋已回归,大概不需要我出马了。】
对方沉寂了几分钟又回复,【这是你的任务。】
任务两个字刺了林浅溪的眼。
与其说是任务,不如说是交易。
霍太太不遗余力地给霍衍安排相亲,大概也是想通过联姻,制衡霍氏其他的势力。
但霍奶奶和霍衍好像都不喜欢联姻。
明面上,她是遵从霍衍的安排,帮他挡相亲。
暗地里,霍奶奶给她一笔可观的好处费,让她扮演金丝雀。
但这事霍衍不知道。
林浅溪搞不清楚豪门的这些弯弯绕绕,她只是拿钱办事。
她需要这笔钱。
外婆住的疗养院在国内首屈一指,对治疗阿尔茨海默症很有经验。
办公桌上的总裁内线电话响起,将林浅溪的思绪拉回当下。
她快速地调整好情绪,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霍总,您说。”
“今晚七点,金鼎大厦。”霍衍低沉醇厚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漠,“别再迟到。”
果然又有相亲。
“是。”
挂断电话,林浅溪纳闷,正牌初恋都回来了,还需要她这个冒牌的干啥?
但很快她就甩掉了这个想法,管他呢。
她只管挣自己的外快就好。
这回林浅溪早早赶到金鼎大厦的VIP包间,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了祝黎黎。
她穿着一件白色包身鱼尾裙,青春活力又不失性感。
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一丝羞赧,初恋的范儿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推门进去的一刻,林浅溪在门缝中看到了霍衍,他眼中满是期盼。
这眼神,让林浅溪的心情顿时灰败下来。
这一单怕是要黄了。
她快步躲到楼梯间,拿出手机拨通霍奶奶的电话,“董事长,好消息,相亲成不了了。祝黎黎已经先我一步进去了。”
对方沉默了几秒,气急败坏地吼:“这算什么好消息!”
林浅溪将手机拿开一点,掏了掏耳朵,“不是,这明显是霍总让她来,我也没办法啊。”
“我不管。你,现在、立刻、马上进去,赶走祝黎黎,亲自搅黄相亲。不然、不然我就扣你工资。”
这单挣不到钱,林浅溪已经很郁闷了,现在还要扣工资?
扣工资就触碰她底线了。
那她可就不能怂了。
“是,董事长,保证完成任务。”
收起手机,林浅溪扯了扯自己的小黑裙。
迈开雪白笔直的长腿,林浅溪三两步走到包厢前,深呼吸一口气,敲了一下门直接推门进去。
开门的瞬间,女人说笑的声音戛然而止,包厢里唯二的两个女人同时看向林浅溪。
留着利落短发的是霍衍今天的相亲对象。
黑长直是祝黎黎。
坐在祝黎黎旁边的霍衍,单手托着下巴,看向窗外,表情很是冷漠,甚至有些不耐烦。
“对不起啊,衍哥哥,我来晚了。”林浅溪微微偏头,一甩大波浪,娇滴滴地说。
似是才发现有人进来,霍衍倏地寻声望去。
林浅溪穿着一字肩包身超短连衣裙,将她的曲线勾勒到极致。
墨黑的裙子,衬得她的皮肤更加雪白。
霍衍对她的这身装扮似乎非常满意,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林助理,你来接阿衍去参加聚会吗?”祝黎黎笑容浅了一些,不动声色地打量林浅溪。
顿了一下,她深情地望了霍衍一眼,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头偏向他的肩膀,“不用麻烦你了,一会儿的聚会我也去,我陪阿衍就好。”
祝黎黎几句话就要把林浅溪支走。
一时间,她竟然有点分不清,祝黎黎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还是反感她的出现。
也许两者都有。
毕竟人家才是与霍衍最亲近的人。
但林浅溪是谁?是那种给台阶就下的人吗?
显然不是。
林浅溪现在最担心的,是转身回去,她的外快就没了。
外婆下个月的医疗费,可能就要泡汤。
她可以不要面子,但绝不会不要钱票子。
“衍哥哥,你让我走吗?”林浅溪眨巴着湿漉漉的猫眼,娇媚的脸上又添了几分可怜兮兮,让人无法拒绝。
霍衍心不在焉地盯着她看,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她的话没有回答,缓慢地眨了几下眼。
他眼睛里都是林浅溪看不懂的情愫,但本能告诉她,霍衍不太高兴,毕竟她驳了祝黎黎的面子。
她心里盘算,要不就找个借口走吧,被扣工资,也比被开除要好。
这时,霍衍抬手指了一下餐桌,巧妙避开了祝黎黎,淡淡地说:“菜多,吃不完,你来得正好。”
林浅溪:“?”
这算是什么话,暗示她饭量大?
还是让她来打扫饭根儿?
算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林浅溪娇媚一笑,踩着七公分的高跟鞋,往短发女子旁边空椅子走去。
她一抹裙边要坐下,还没沾到凳子,抬眸就撞上霍衍的视线。
“你来干什么?”霍衍微眯着眼睛看着林浅溪,手指在下巴上缓缓地摩挲。
是啊,她是来干什么的?
又不是真来吃饭的。
是来搅局的啊。
林浅溪心领神会,猫眼一转,蹭得起身,走到霍衍跟前,还想如法炮制,靠坐在霍衍的扶手上。
人刚靠上去,腰上一紧,林浅溪感觉自己转了半圈,坐到了两条硬邦邦的腿上。
第5章 烂情种
角度原因,在祝黎黎她们看来,是林浅溪自己坐进霍衍怀里。
只有林浅溪知道,是霍衍将她拉坐过去的。
她有点懵,等她反应过来,瞪向霍衍时,对方嘴角微勾,正满眼含笑地看着她。
他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抬起,将她耳边的碎发拨开,语气撩拨,“不给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嗯?”
林浅溪后背一僵,一时半会竟搞不懂霍衍了。
之前都是她自己唱独角戏,今天他怎么还配合上了?
不过聪明如她,很快就想明白。
今天这不是初恋在呢!
不能让初恋当那个坏人啊!
搅局的事,还得她来。
“愣什么神?”霍衍语气不悦,掐了一把她腰上的软肉。
林浅溪腰上这块最敏感,被他一掐,又疼又痒。
她嘶一声扭动了几下身子。
身形不稳,她斜靠到霍衍身上,双手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颈,鼻尖甚至擦到了对方的鼻尖。
两人如此亲密,林浅溪有些恍惚。
要不是林浅溪心里门清,她都要怀疑,她真的跟霍衍有一腿了。
短发女人目光在霍衍腿上的女人,和祝黎黎之间来回逡巡。“霍少,要不咱们换到麻将馆去?”
四个人一桌,还真是正好呢。
包厢内的气氛凝固,谁也没有搭腔。
短发女人起身拿包,“算了,我先走了,你们三位……呵,斗地主吧。”
关门声在林浅溪身后响起。
她长舒一口气,又成一单!
她准备站起来,却被腰上的手给箍住了。
一口老血涌上心头!
人都走了,霍衍怎么还掐着她的腰不放?
“阿衍,你不想相亲,可以找我帮忙啊。何必麻烦林小姐呢?”祝黎黎软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林浅溪如坐针毡,余光瞥了一眼霍衍,对方垂下眸子,看不到任何情绪。
哦!
明白了,这是想让初恋吃醋?
毕竟两人已经分手了,现在再遇到,难免自尊心作祟,想气气对方。
可以理解。
但十分鄙视。
林浅溪心中冷嗤,她可不想夹在两人之间当磨心。
她伸手按着桌沿起身,霍衍的手就像钳子似的箍在她腰上。
试了两次,都被拉坐回去。
霍衍到底什么品种的狗啊?
让她挡相亲对象也就算了,那些人大概率,也就当霍衍是个烂情种,自然也不会因此迁怒林浅溪。
可祝黎黎不一样啊。
两人有感情基础。
林浅溪要是夹在中间,还不得被扒层皮?
“霍总,放手。”林浅溪又使劲挣了挣,声音因为压抑而沙哑。
听上去似在撒娇。
霍衍掀起眼帘,眸色沉了几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轻挑的眉毛像是在挑衅。
嘿!挑衅,她最不怕的就是挑衅,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林浅溪勾唇一笑,猫眼微眯,双手勾住霍衍的后颈,红唇冲着对方凑上去。
在霍衍漆黑的眸子里,林浅溪看见自己的小脸逐渐放大。
两人离得很近,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林浅溪就等着霍衍忍不住躲开,她就可以起身了。
但对方不知道是没看懂她的意思,还是因为别的,居然一动不动,似是在等着她送上门。
林浅溪莫名地心慌起来。
在她距离霍衍的薄唇还有两公分的时候,一个力道猛地扯住林浅溪,制止了这场荒唐的较量。
嘶啦——
腰间一凉,林浅溪僵硬地低头看。
裙子扯开了十公分多的口子,甚至还露出内衣的边缘。
这是她特意花了五十块钱买的战衣。
就防着霍衍拿她挡咖啡。
质量……看来是不咋滴。
“对、对不起。”祝黎黎嘴上怯懦地道歉,可拉扯林浅溪的力道一点也没放松。
若不是霍衍扶着她的腰,林浅溪非得被这力道掀得人仰马翻。
祝黎黎语气有些不自然,但还是笑问:“你们俩真是,当着我还演什么啊?”
是啊,戏该结束了。
林浅溪有些恼,伸出手指戳霍衍腋下,示意他放手。
霍衍垂着眸子,大手捂住她裙子开线的地方,担心她走光似的。
温热的手掌若有似无地擦过腰间嫩肉,林浅溪触电般猛然起身,站到了一旁。
一手捏住裂口,林浅溪恭恭敬敬站在霍衍身旁。
“阿衍,”祝黎黎挽住霍衍的手臂,“你也真是的,怎么能让林小姐做这种事呢?人家是特助,又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但后边的话不说,林浅溪也猜到不会是好话。
“我给她发薪水,她自然要替我办事。”霍衍垂着眸子,语气很是寡淡,手指缓慢地来回捻,似是在回味什么。
“还是不要了,阿衍,林小姐的男朋友知道了,影响人家感情。”
祝黎黎将下巴搁在霍衍的肩头,糯声说:“我都回来了,你以后需要帮忙就告诉我。”
“不是要去聚会?走吧。”霍衍起身,指节分明的手指灵活地系上西装扣子。
余光瞥见林浅溪腰间,他手指一顿,又解开扣子,脱下西装。
“阿嚏——”祝黎黎揉着鼻子,闷声说,“阿衍,我好冷啊。你把西装给我穿上吧。”
西装已脱了一半,祝黎黎也不管霍衍答应与否,直接上手从他身上扯下来,披在自己肩上。
“阿衍,你还在用这个香水?”祝黎黎偏头轻嗅,甜甜地说,“我喜欢这个味道。”
站在一旁的林浅溪耷眉顺眼,连呼吸都放轻了,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老板和老板娘打情骂俏,她在旁边被迫吃狗粮。
啐!这狗粮真是又苦又酸,吃的她胸口发闷。
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她真想摔门走人。
忽地,霍衍的车钥匙映入眼帘,目光落在修长的手指上,林浅溪怔了一下。
但下一秒,一只白嫩的小手就将钥匙夺了去。
“阿衍,我好久没开过你的车了,我想试试。”
祝黎黎把玩着钥匙,笑着对林浅溪说,“林小姐,让我助理开我的保姆车送你回去吧。你这样也不方便挤地铁。”
三人一起乘坐电梯往地库走。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林浅溪总觉得,霍衍好像故意站在她身侧,似是在帮她遮挡走光的地方。
还算是有点良心,林浅溪憋闷的心情得到一丝缓解。
林浅溪坐上保姆车,看着祝黎黎挽着霍衍走向霍衍的车。
“林特助,你家地址告诉我吧。”
祝黎黎的小助理方芳的声音传来,林浅溪收回视线,淡笑道:“世纪花园。谢谢。”
方芳麻利地调转车头离开,拐弯的一瞬间,林浅溪在后视镜里,看到祝黎黎和霍衍站在车旁。
白裙与深灰色的衬衫似乎交缠在了一起。
第6章 般配
一路上两人无话。
到了世纪花园,方芳停下车,拉着林浅溪说要聊两句。
“我家姐姐和霍总真是般配。林特助,你说呢?”方芳笑着问,语气随和,似是在跟林浅溪拉家常。
林浅溪淡淡地嗯了一声,解开了安全带,并没有展开聊的兴趣。
方芳也不在意她的冷淡,有些自嘲地说:“唉,你看我们做助理的,说好听点,就是帮老板打打杂。说难听点,那就是小跟班。”
“我啊,有一次还被黑粉当面骂是狗呢。”方芳笑着,好像在说什么有意思的事,“狗就狗吧。说的也没错。就是主人的狗再得宠,也不能爬主人的床。这是规矩。你说是吧?”
林浅溪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向方芳,心里大概有了掂量。
这是祝黎黎让方芳敲打她吗?
她觉得很可笑,她能做到特助,自然会摆正自己的位置。
是,她是喜欢霍衍,但他们之间不可能。
她很清楚。
祝黎黎实在多此一举,还是用这么拙劣的方式。
林浅溪抬手撩动自己肩头的发梢,嘴角微弯,一双猫眼明亮得像两颗宝石。
就连方芳都承认,林浅溪的美,是个女人就会嫉妒。
也不怪自家姐姐这么有危机感。
“畜生的事,好像你比较懂。”林浅溪轻轻耸肩,说完便推门下车,徒留方芳在身后憋涨红了脸。
什么狗不狗的,她喜欢当就去当,姐可不跟她废话。
林浅溪搞不懂祝黎黎为何这么防着她。
五年前,她败给了祝黎黎,现在更没什么胜算。
当然,主要是她没这个心思了。
舒舒服服洗了热水澡,林浅溪窝在床上打算看看书,但看了半天,书一页未翻。
她目光定在一处,满脑子都是那两抹拥在一起的影子。
手机响起,将林浅溪的思绪拉回。
屏幕上跳跃着同居密友黄子俐的名字,她笑了笑,点了接通。
“喂?浅溪,出来玩啊!”黄子俐那边环境有些嘈杂。
今晚是她男友回国的接风宴,也是黄子俐第一次见男友的朋友。
背景音稍稍安静了一些,黄子俐声音压得很低,“浅溪,你来吧。我一个人好不自在。”
黄子俐求助的声音可怜巴巴。
是啊,能自在吗?
她男朋友是富三代,身边的朋友也都大差不差。
灰姑娘在那个圈子里,不会被优待。
林浅溪一直都知道,她也是这么告诉黄子俐的。
可爱情说来就来,谁又能说走就走呢。
“行吧。你把地址发我。”林浅溪还是答应了。
一来,她好朋友不多,黄子俐算是一个。二来,她今晚也有点烦,想出去透透气。
可命运就像追着她,跟她开玩笑似的。
一进包厢,林浅溪就看到了角落里坐着的霍衍,衬衫系得严严的,领带笔挺。
就算低调地坐在一旁,什么都不做,霍衍依旧耀眼,透着禁欲的娇贵,让人只敢远观,却又心底蠢蠢欲动。
霍衍也看到了林浅溪,素面朝天、纯白T恤、牛油果绿帆布鞋,牛仔短裤下是一双让人挪不开眼的长腿。
这简单的装扮,与今晚盛装出席的人群格格不入。
但她太美了,根本不需要妆饰,足以让人惊艳。
一头粉毛的男子发现林浅溪,“呦!会所新来的妹子吗?哥就喜欢你这样的,像个大学生。哎呦——”
一个抱枕飞过来,正砸在粉毛脸上,粉色的头发被砸得炸起来,活像一颗被吹散的蒲公英。
林浅溪顺着望过去,霍衍正一脸阴沉地盯着她。
霍衍生气了。
也难怪,她是霍衍的下属,被人当成陪酒的,这不是在打霍衍的脸?
林浅溪摸摸鼻子,她可不想被迁怒,“霍总,我是来找朋友黄子俐。”
明明是公事公办的解释,但青春活力的打扮,却衬得她格外乖巧。
一屋子人安静下来,目光在霍衍和林浅溪之间来回打量。
还是祝黎黎最先出来打圆场,“这位是林小姐,是阿衍的特助。秦宇,你也真是的,都没问清就胡说。”
秦宇就是那个嘴欠的粉毛。
他丢开抱枕,并没有因为霍衍砸他而生气,反倒走到林浅溪跟前,指着她对霍衍说:“霍少,艳福可以啊,藏着这么漂亮的助理。”
说着,手便自然地搭在林浅溪的肩头。
林浅溪故意东瞧西望,像是在找人,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秦宇的手。
“俐子没在,那我出去找找。”
林浅溪转身想出去,秦宇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别走啊,妹妹,黄子俐和姜少小两口卿卿我我去了。你当什么电灯泡?还是在这陪哥哥吧。”
说着就上手抓住了林浅溪的肩膀。
她闪开身子躲他,余光瞥见祝黎黎扑进霍衍的怀里,娇滴滴地说:“阿衍,我喝醉了,头好晕。”
霍衍也没推开她,只是淡淡地说:“送你回去休息。”
“霍少对黎黎是真好啊。黎黎,这万年的冰山也就你能暖化。”秦宇一边推着林浅溪入座,一边还不忘打趣两人。
趁他说话的空档,林浅溪避开他的触碰,冷淡地说:“我自己坐就行,您不用这么客气。”
秦宇扫她一眼,又意味深长地看向霍衍,“霍总还不送人回去?春宵一刻值千金。”
林浅溪嘴角抽抽,这个秦宇说话是真烦人。
油腻,轻浮。
她摸摸鼻子,往旁边挪了挪,就听到霍衍喊了一声,“林浅溪!”
“啊?”林浅溪几乎是本能地站起来,有种被班主任点名的错觉,就差喊一声到了。
“我喝酒了。你开车送我们。”霍衍站起身,一丝不苟地系着西装扣子,居高临下地睨她。
真狗啊,她都下班了,是出来消遣的,现在还要给他当司机?
还是送他和初恋回去,那路上还不得被狗粮撑死。
一身反骨支棱起来,林浅溪讪笑着说:“霍总,我就不给您当电灯泡了。而且我已经下班了。”
霍衍的手指一滞,脸色更黑了几分,冷冷地说:“给你算加班费。”
笑话!
林浅溪心里冷嗤,她是那种会为一点加班费就折腰的人吗?
第7章 她是我的人
是的,她是。
“好嘞!”林浅溪快两步走到包间门口,为霍衍打开门。
秦宇看着林浅溪的样子,直接被气笑了,“不是,小助理,你就这么听他的话?”
霍衍走到他身边停下步子,幽幽地说:“她是我的人,不听我的,难道听你的?”
林浅溪……
他的人?
谁是他的人?
她是看在钱的份上好不好。
电梯里,借着壁上的镜面反光,林浅溪瞥见祝黎黎挽着霍衍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肩上。
站都站不稳,看来醉得不轻。
“你不是才喝了半杯?”霍衍目视前方,淡声问。
祝黎黎小脸蹭了蹭他的肩头,声音娇得能挤出水,“人家酒量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霍衍低头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林浅溪垂眸不敢再看,假装自己是个透明人。
走到车前,霍衍搀扶祝黎黎坐到后座。
林浅溪坐进驾驶座,透过后视镜看,霍衍细心地为祝黎黎系好安全带,还小声嘱咐,“坐稳。”
平时对她都是凶巴巴的,没想到还有这么柔情的一面。
所以你看啊,男人不是不会温柔,只不过给了被人而已。
收回视线,林浅溪启动车子,便听到旁边传来关门声,偏头一看,霍衍居然坐进了副驾驶。
“?”
“还不开车?”霍衍掀起眼帘,淡淡地睨林浅溪一眼。
瞥一眼后视镜,林浅溪看到祝黎黎正一脸幽怨地看着霍衍。
“霍总,您不坐后边吗?”林浅溪讪笑,“我是说,后座更舒服一些。”
美人在怀,当然更舒服。
“我坐哪还用你安排?”霍衍闭上眼睛,冷冷地说。
“不敢。”
她在心里抽自己,就多余管他,直男不配有爱情。
祝黎黎家所在小区,保密性很好,很多明星都住这里。
开过来的路上,林浅溪就看到几个夜跑的大明星,连口罩墨镜都没戴,显然这里不会有人偷拍。
车到楼下,霍衍扶祝黎黎下车。
霍衍单手抓着祝黎黎,后者晃悠悠地要往他身上靠,却被他长臂一伸又支开。
“霍总,我是在这等您?还是——”先回去?
这都到美人家了,祝黎黎又烂醉到投怀送抱。
若是其他人,霍衍或许没兴趣,但祝黎黎身份特殊。
送上嘴的肉,还是肖想很久的,霍衍没理由不吃。
“等我做什么?”
得,那就是不用等了,收工。
刚想说好,林浅溪便听见霍衍说:“你跟我一起上去。”
“?!”
“不用。阿衍,你送我就好。”祝黎黎眼圈都红了,委屈巴巴地看着霍衍。
“那怎么行?你助理不在。我送你不方便。”霍衍极有耐心地劝,“你最近在冲白银奖,不能有绯闻。”
霍衍多好,都这样了,还能为了女朋友的前途着想。
“那好吧。那你抱我,我头好晕。”祝黎黎往霍衍怀里钻。
霍衍微微侧身躲开,偏头瞪着林浅溪。
林浅溪明白,她这个工具人该上了。
作为一名优秀的特助,林浅溪立刻上前,插在两人中间,挽住了祝黎黎。
“祝小姐,你要是难受就往我身上靠,再不济,我可以背您上楼。”
祝黎黎不情不愿地被林浅溪拉走。
两人身量差不多,但好在林浅溪平时没少锻炼,半抱着祝黎黎进了电梯。
喝多的人力气大,又没轻重,林浅溪被对方扯得踉踉跄跄。
进电梯时,祝黎黎没站稳,向前扑,林浅溪怕她伤着,快一步挡住她。
林浅溪接住了祝黎黎,自己却一斜,左腰磕到了扶手杆上。
她忍住没出声,但脸色明显白了一度,微微闭了下眼。
“没事吧?”男人低醇的声音从头顶灌下来。
林浅溪刚想说话,便感觉身前的女人一轻,扑进霍衍的怀里,可怜地说:“阿衍,我好怕。”
哦,原来是问祝黎黎啊。
林浅溪缓缓站直,自嘲地勾起唇角。
是呢,初恋就在眼前,霍衍怎么会关心她呢?
霍衍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林浅溪,淡淡地说:“没事,林特助垫着呢,你不会受伤。”
林浅溪……
合着她就是个肉垫呗?
祝黎黎的家是大平层,里面装潢繁复华丽,林浅溪一进去就闻到了金钱的气息。
“阿衍,我醉了,好难受,你留下照顾我。”祝黎黎坐在沙发上,双手扯霍衍的衣角。
我见犹怜的样子,林浅溪都不舍得拒绝。
“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受的。”霍衍轻轻扯开祝黎黎的手,指了一下林浅溪,“她留下照顾你。”
祝黎黎和林浅溪对视一眼,顿时皱了小脸,“我不要,我要阿衍照顾我。”
霍衍淡笑,“刚才说了,我不方便。再说,每次我喝醉,都是她照顾我。她有经验。”
有经验的林特助嘴角直抽抽,什么每次啊,只有一次好不好。
再对上祝黎黎的眼神,对方满眼的不可置信。
“林特助,人我可交给你了。”霍衍意味深长地看着林浅溪。
从他的眼神里,林浅溪读出了威胁。
感觉她照顾不好祝黎黎,随时会被解雇。
“霍总,您放心。”卑微的林特助,双臂夹在身侧,半鞠躬。
直到霍衍走出去关上门,林浅溪才转过身,笑着露出八颗牙齿,恭敬地问,“祝小姐,热毛巾、蜂蜜水、醒酒汤,您需要不啦?”
祝黎黎瞥了她一眼,缓缓靠在沙发上,没有搭话。
屋里一下静下来,落针可闻,林浅溪也不说话,安心当一个透明人。
十分钟后,祝黎黎起身往洗手间走。
林浅溪顿时瞪大了眼睛,眼前的人,也不晕了,腿脚也利索了。
一点喝醉的样子都没了。
好演技。
林浅溪觉得今年白银奖不给祝黎黎,说不过去。
“你走吧。”祝黎黎冷冷地丢下这句,头也没回地进了洗手间。
不用她伺候,正好。
林浅溪耸了耸肩,出了祝黎黎的家。
人一松懈下来,腰间的疼痛感便密密麻麻地散出来。
林浅溪捂着腰眼,皱起了眉头。
方才那一下,撞得不轻。
滴滴——
刚出楼道口,便听到车鸣声,林浅溪闻声望去,是霍衍的车。
男人正坐在驾驶座上,一只手悠闲地搭在车门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门框。
“霍总,您还没回去?”林浅溪略微惊讶地望着霍衍。
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他在等她。
大概是想问问祝黎黎怎么样。
“祝小姐没事了。”
霍衍没搭话,而是垂眸看她左腰,轻轻摆头,“上车。”
“哦。好。”林浅溪没多想,绕过车头,开门坐进副驾驶。
坐上去才反应过来,“霍总,您不是喝酒了?我来开车吧。”
霍衍淡淡地说:“我没喝。”
林浅溪……
没喝?
没喝让她送个锤子啊!
第8章 我是男人
林浅溪真是搞不懂。
没喝酒干嘛让她送?
让她看着两人卿卿我我,还让她伺候祝黎黎。
她挣的哪是加班费?
明明是窝囊费。
越想越生气,偏偏她又不能冲霍衍发火。
她紧抿着唇,带着气,扭身大力去拉安全带,扯到腰间的伤,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嘶——”林浅溪左手收回腰间,捂住了伤处。
额头顿时冒出豆大的汗珠。
“这么疼?”霍衍的声音带着几分关切。
林浅溪心头翻上一股委屈,闷声说:“没事。”
霍衍见她红了眼眶,心生烦躁,声音更冷硬了一些,“都疼哭了还说没事,口是心非。”
后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
林浅溪吸了吸鼻子,她哪是疼哭的,明明是被他气哭的。
都把人气哭了,还这么凶。
刚才对祝黎黎不是挺温柔?
就不能分一丁点给她吗?
也是,她算哪颗葱,卑微的打工人。
林浅溪垂下眸子,敛起眼中的情绪,“嗯,对不起。”不该口是心非。
短暂的沉默,林浅溪觉得车内的气温低了几度,掀起眼帘便看到一个身影欺了过来。
霍衍冷硬的下颌线凑到她眼前,林浅溪的呼吸一滞。
下一秒,修长的手指将安全带拉过来,圈住她。
咔哒一声,安全带插进锁扣。
“霍、霍总,我自己系就行。”林浅溪的声音越说越小。
霍衍系好了安全带,但没有退回去,一张俊脸近在咫尺,林浅溪心里的小鹿头都快撞破了。
“脸红什么?”男人低醇的声音划过一丝沙哑,好闻的木质香气直往她脑袋里冲。
“没,”林浅溪喉头滚动,“有点热。”
一手捂着半边脸,一手疯狂在跟前扇,林浅溪的眼睛东飘飘西飘飘,就是不敢看霍衍。
可罪魁祸首偏又往前凑了半分,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问:“有那么热吗?”
林浅溪只觉得脸更烫了,身子紧紧贴在椅背上,不自然地点点头,“嗯。”
喉间溢出一声轻笑,霍衍缓缓坐直回去,“我送你回去。”
“哦。”林浅溪松了口气,转瞬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霍总,不会扣加班费吧?”
她这好歹也算是工伤。
霍衍瞥她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不扣。财迷。”
林浅溪很满意,今晚虽然撞了腰,好歹又挣一笔加班费。
这好心情没维持多久,下车的时候,她每动一下,都跟被腰斩似的疼。
没办法,只能龟速挪动,好不容易推开了车门,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起身。
指节分明的大手忽地伸到眼前,林浅溪一怔,呆呆地看向霍衍。
后者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快点。”
林浅溪也不敢矫情,生怕这祖宗一会儿真生气了,丢她下车可就惨了。
霍衍两手圈住她,将她半抱在怀里。
借着霍衍的力,她倒是轻松了不少,腰上也不用使什么劲。
家里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黄子俐没回来。
她缓缓坐进沙发,对霍衍客气地说:“谢谢霍总,您——”回去休息吧。
话都没说完,就见霍衍大喇喇地坐了下来,修长的双腿交叠,一副很悠闲的样子,“我渴了。”
林浅溪……
不是,还能有点人性吗?
她都这样了,还得招待他啊?
“咳咳,那我去给您倒水。”林浅溪扶着腰正要起身,温热的手掌按住她的肩头。
“不用,我自己去。”
霍衍起身去厨房溜了一圈,拿了一瓶矿泉水,闲适地喝了两口,又坐到她身旁,不经意地问:“家里有药油吗?”
说着,目光落在了林浅溪的左腰上。
“有。”林浅溪试着动了下,又疼得缩回去。
这位置偏后侧,她自己不方便擦药,“一会儿俐子回来,让她帮我擦。”
“嘁!”
林浅溪侧目盯着霍衍瞧,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惹得他冷笑。
霍衍瞥她一眼,优雅地喝了一口水,“她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
“小别胜新婚。春宵一刻值千金。”
林浅溪脸颊顿时火燎一般,想起在会所的时候,秦宇也是这么说霍衍和祝黎黎的。
心底涌上一股烦躁,林浅溪没好气地说:“俐子不是那种人。”
“就算她不是,保不准姜竟不是。”
姜竟是黄子俐的男朋友。
林浅溪看他一副确信的样子就来气,斜着眼睨他,不服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是男人。”男人最了解男人。
林浅溪双手缓缓抬起,抱住胳膊搓了搓,“对不起,霍总,我刚才坏了您的好事。”
所以他刚才是想跟祝黎黎发生点什么,被她搅黄了。
有她这个外人在,霍衍得保持高冷的形象。
霍衍的手一僵,啧了一声,看向她。
视线交汇,霍衍微微眯眼,目光在她的脸上一寸寸的游走。
林浅溪呼吸一滞,这不是要跟她算账吧?
“你在害怕?”
“怕。”林浅溪僵硬地点点头。
喉间轻笑一声,霍衍挑起眉梢,“怕什么?”
“我怕你……”怕你扣我加班费。
“也对。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是该做点什么。”霍衍微挑眉梢,似笑非笑。
林浅溪:“……那霍总有点饥不择食了。”
这是没吃上祝黎黎又来打她的主意?
呸!
呵,霍衍喉间轻笑,“就你这身板?受不住。”
男人修长的手指,轻戳了一下她的左腰,力度不大,但林浅溪还是疼得倒吸凉气。
“行了,药油在哪儿,我帮你擦。”霍衍放下水瓶,笑着起身。
林浅溪抱紧双臂,“不,不用。我等——”黄子俐你这个有异性没人性的。
霍衍居高临下地睨她几秒,面色沉了下来,冷淡地说:“送你去医院?”
虽然有些麻烦,但医生给她擦药时,她叫得惨一点,霍衍应该会心软不跟她算账了吧。
“好,谢谢霍总。”
林浅溪颤颤巍巍地想要起身,可试了几次,都使不上劲,疼得额头冒了一层虚汗。
霍衍实在看不下去,上前去扯她的胳膊,她惊了一跳,下意识地伸了脚,正绊住霍衍的腿。
后者身形不稳,跌了下来,双手按在林浅溪两侧,勉强稳住,但人还是不受控地向前倾过去。
眼看着俊脸冲她而来,林浅溪慌乱一躲,嘴角擦过他的耳珠,微凉的触感袭来。
妈妈呀,还好躲得快,不然就对上嘴了。
第9章 需要我帮你贴吗?
林浅溪为了避免嘴唇撞车,偏头的时候,腰上用了力。
刚才不觉得,这会儿腰上的痛感一重重地涌上来。
小脸一皱,林浅溪嘴巴像上了发条似的,“痛痛痛……”
霍衍赶紧侧开身坐在她旁边,想帮忙,却无从下手,又急又气,“你瞎动什么?”
她瞎动?明明是……唉,算了。
林浅溪抖着手指了指电视柜,“药油,在那。”
她是一点也不能乱动了,不然还没到医院,就直接嘎巴了。
还是就地擦药油吧。
霍衍起身走到电视柜前,在里面翻动了一会儿,找到了药油。
返回到林浅溪跟前,霍衍掂了下药油瓶子,顿了两秒,将瓶子递到林浅溪面前。
冷淡地说:“自己擦。”
林浅溪侧靠到沙发扶手上,看看药油,又看看霍衍,垮了小脸,“我够不到。”
别说擦药油了,她现在稍微一动胳膊,都会扯得后腰疼。
“那怎么办?”霍衍冷着脸问。
嘴角一抽,林浅溪谄媚地笑笑,却因为腰疼,笑容有些苦,“只能麻烦霍总,纡尊降贵,帮帮我吧。”
“你求我?”
“是,求求你了。”林浅溪疼得声都虚了,有点像撒娇。
霍衍喉结微动,轻挑眉梢,沉了声音,“那我勉为其难吧。”
林浅溪……
“是,是。谢谢霍总。”林浅溪撩起一点T恤的下摆。
她皮肤冷白,细腰盈盈一握,左后腰上掌心大的淤青,十分明显。
看上去有些破碎美。
霍衍皱起眉头,不高兴地说:“这么严重,怎么不早说。”
林浅溪骂人的话都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想,还不是你让我去扶祝黎黎。
早说就不用扶了吗?
但面上还是装出无所谓,“没什么。”
霍衍抿起唇,没再说什么,倒了一些药油在掌心捂热,手掌轻按在她腰上,小心翼翼地揉。
这个位置本就敏感,他又揉得轻,不一会儿,疼痛的感觉,就被酥麻的感觉替代。
林浅溪不免想起大学的时候,那时候她还追着霍衍身后,像个小跟班。
有一次她缠着他一起打网球,不小心崴了脚。
霍衍说送她去医务室,但她为了多接近霍衍,非让霍衍给她揉脚腕。
大概是被林浅溪缠得怕了,霍衍拿了自己的药,给她上药,帮她揉。
思绪回到当下,林浅溪偷偷瞥霍衍,心里酸酸涨涨,眼眶莫名发热。
早以为自己放下他了,竟还会因为他对自己的这一点好,而难过。
双臂搭在一起,林浅溪躺在胳膊上,别过脸去。
霍衍的手掌温热,带着轻微的薄茧,粗粝的感觉在她腰间慢慢弥散开。
林浅溪好像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战栗,有些舒服。
她闭上眼睛,下意识地轻喘一声。
这一声很轻,但屋里安静,轻微的声音也被无限放大。
林浅溪呼吸一滞,猛地睁开眼睛,腰上的大手也动作一顿。
两秒钟后,霍衍的手又开始轻揉。
他应该是没听到吧?林浅溪侥幸地想。
可下一秒,男人低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很舒服?”
林浅溪……
舒服是真舒服,但她才不要回答!
林鸵鸟将头埋进胳膊里,决定装死。
翌日,霍氏总裁办。
今天有重要会议,林浅溪特意早来,打开电脑,整理文件。
手机振动,屏幕上跳跃着外婆的号码,林浅溪接通,侧头夹住。
她刚喊了一句外婆,那边就传来外婆高昂的声音。
“什么时候带男朋友来见我?”
外婆声音很大,林浅溪有???些尴尬,转头看周围,其他人还没到。
没人听见。
她捂着手机,小声说:“外婆,我们最近都很忙。”
外婆不满意,“有多忙?谈恋爱的时间总有吧?你带他来疗养院,我看着你们谈恋爱。”
林浅溪……
“这周末我带他去见你好不好?就这样,我要工作啦。你乖,拜拜。”
林浅溪不给外婆说话的机会,匆忙挂断。
啪——
什么东西拍在她桌子上,吓得她猛地抬头,“霍……霍总?”
霍衍垂着眸子睨她,脸色阴沉得能结出冰。
林浅溪后背汗毛直竖,这人怎么变脸这么快?
昨晚还好好的,今天一早又这么恐怖。
林浅溪咽了下喉咙,扶着腰缓缓起身,恭恭敬敬地说:“霍总,您有事吗?”
舌尖抵了一下牙,霍衍冷冷地说:“和力竞集团的项目正是关键时刻,你最近要加班,取消所有娱乐活动。”
林浅溪平时也没什么娱乐,很坦然地点点头,“好。”
霍衍脸色更沉了几分,“周末也不休。”
眨巴下眼睛,周末去看外婆,要是没带男朋友,肯定又要挨骂。
加班好啊,又能挣钱,还不用挨骂。
林浅溪只略微犹豫了一下,便痛快点头,“好。”
大概是她同意的干脆,工作态度很端正,霍衍的脸色好了一些。
他抬手指了一下桌上的盒子,“这个膏药很管用。”
林浅溪这才发现,刚才霍衍扔到她桌上的,是一盒膏药。
她拿起来看,笑着说:“谢谢霍总。”
霍衍眉眼展开一些,淡淡地问:“需要我帮你贴吗?”
明明很正经的一句话,但霍衍的声音低醇中带着些许沙哑,透出一丝性感。
林浅溪后背一僵,昨晚的情景一下子涌进她的脑子,腰上顿时火辣辣的热起来,好像有只大手捂在上面。
第10章 霍衍是祝黎黎的
“不、不用。”林浅溪忙不迭地摇头,尴尬地挠挠鼻子。
总裁办陆陆续续来人了,霍衍看了她一眼,语气又冷下来,“快点好起来。还有很多工作要你做。”
林浅溪……
她真是大冤种,怎么会期待霍衍好心呢?
明明就是怕她伤不好,耽误工作,少一头拉磨的驴。
周末,力竞集团的宋总约了霍衍,在城郊的度假村见面。
度假村主打网球主题,林浅溪中学的时候学过,霍衍特意带了她。
宋总与霍衍打了几场,算是平手。
林浅溪看出霍衍放水,大学时候他代表学校参加青运会,网球项目拿过名次。
宋总笑呵呵提议,“霍总,咱俩单打没意思,要不男女混双?”
宋太太在一旁附和,“好啊,我刚才跟林特助聊天,她也会。咱们比一场吧。”
霍衍不动声色地看了林浅溪的腰一眼,用眼神询问她。
后者对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
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几乎平手。
最后一回合,林浅溪有个动作失误,让宋总得了分。
“怎么回事?”霍衍不满意,语气不好。
刚才单打的时候放水,现在混双,他还想赢回一局,总输就有点刻意了。
林浅溪喘着粗气,不好意思地说:“反手击球的动作,我有些不得要领。”
“霍总,不要这么凶嘛。人家是女孩子,不会你就教一下。”宋太太性格外向,说话喜欢打直球。
霍衍没说什么,直接迈开长腿,走到林浅溪身后,双手握住她的手腕,挥动球拍,交代动作要领。
她今天穿的运动短裤,一双长腿袒露无遗。
随着摆动球拍的动作,霍衍的膝盖若有若无地擦蹭着她的腿。
林浅溪脸颊顿时火热。
“会了?”霍衍嘴唇几乎擦着她的耳边,气息全数喷洒在她的脖颈上。
脸颊灼热,林浅溪清下嗓子,小声嘟囔,“会了。”
霍衍:“那就试试。”
“哦。”林浅溪红着脸,想挣开霍衍的束缚。
对方的手却握得更紧了,“宋总,麻烦发个球。”
球飞过来,林浅溪来不及挣脱,任由霍衍抱着她挥动球拍。
这一球打得好,宋总夫妇喝彩鼓掌,“霍总调教人有一套。”
这话说得有点暧昧,林浅溪没搭话。
“再来一次?”霍衍喉间溢出轻笑,似是对她的表现很满意。
男人胸腔震动的酥麻感,直接传到林浅溪的后背上。
惹得她一身战栗,喉头有点紧。
“阿衍!”
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
霍衍的手松了一些,林浅溪趁机脱开身,退到一边。
“来打球怎么不叫我?”祝黎黎挽住霍衍的胳膊。
林浅溪瞥了一眼,葱白的小手搭在霍衍小麦色的手臂上,看着赏心悦目。
她有些不自在,有种被人抓包的感觉。
宋总、宋太太客气问,“霍总,这位美女是?”
林浅溪看向霍衍,她也想听听,他会怎么介绍。
“祝黎黎小姐,我朋友。”霍衍说。
“是女朋友。”祝黎黎纠正道,还撒娇地轻跺了下脚。
霍衍的眉头轻蹙,但也没有反驳。
“霍总,艳福不浅啊。”宋总意味深长地笑着,目光扫过林浅溪,最后落在祝黎黎身上。
林浅溪觉得有些刺耳。
“霍总,我去帮诸位拿些水。”林浅溪淡笑着退出了球场。
场边上本来有水,但林浅溪故意到酒店前台去拿。
想躲得远远的。
她坐在大堂里,心里有些不舒服。
今天也没谈什么重要的事,不过就是与宋总拉近关系。
带着女朋友,不比带助理方便?
“小助理?”
林浅溪怔了一下,一头粉毛映入眼帘,“秦总?”
秦宇自来熟地靠着林浅溪坐下。
他四处看,找了一圈,“霍衍呢?是不是被祝黎黎给缠住了?”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霍衍是祝黎黎的。别人肖想不得。”
又一个敲打她的。
她真是纳闷,她没肖想,真没必要一遍遍地敲打她。
无意接他的话茬,林浅溪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跟他拉开距离,“霍总在跟客户打球。您要是找他,可以去球场。”
“我对他没兴趣。”秦宇摆摆手,上半身缓缓凑近。
一手搭在林浅溪身后的靠背,一手拄在身前的茶几上,似是将林浅溪环抱住,“我对你有兴趣。”
顿了一下,放轻了声音,“男人对女人的那种。”
林浅溪心生恶寒,冷冷地说:“我有男朋友。”
“啧!美女就是抢手。”秦宇痛心疾首,但还是涎着脸说,“你甩了他,选我。”
“你有什么好?”淬了冰的声音从头顶灌下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林浅溪猛地回头,正撞上霍衍凉凉的目光,手腕一紧,霍衍拉起她,扯到他身边。
“不是说去拿水?”霍衍瞪了一眼秦宇,质问林浅溪。
“霍总,对不起,有点累,做这儿透透气。”林浅溪撤回了手腕。
“阿衍,你总是这么凶。”祝黎黎迈着小碎步走过来,插在两人中间,轻轻撞了一下林浅溪的肩膀,将她挤到一边。
“你看你,林特助好歹是女生,你不能总把她当男人对待。”
说着又扫了一眼秦宇,“秦宇比你温柔多了。”
“是啊,小助理,跟我吧。”秦宇缓缓站起身,嘴角挂着痞笑,眼神轻挑。
霍衍一记眼刀过去,秦宇讪笑,“我没别的意思,这不是刚回国,身边也没个靠谱的助理。”
随即又涎着脸凑到霍衍跟前,“你调教的人,我用着放心。以咱俩的关系,你不会连个助理都舍不得吧?”
祝黎黎扯了扯霍衍的胳膊,“阿衍,就卖个人情嘛,送给秦宇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她是个货物一样,比来比去,随意买卖。
林浅溪嘴角淡淡勾着,抬眼望向霍衍,他狭长的眸子里神色不明。
良久,久到林浅溪都怀疑这个事情,要就此翻篇的时候,霍衍低醇好听的声音传来,“行啊,林浅溪,你去给秦宇当助理吧。”
第11章 跟别的女人睡
显然大家都没想到,霍衍真的就这么同意了。
缓了几秒钟后,秦宇兴高采烈地绕过来,要拉扯林浅溪的胳膊,“小助理,你是我的了!”
林浅溪不动声色地避开,心里暗骂霍衍真是狗。
之前也有人当着霍衍的面,半开玩笑地提过,要挖走林浅溪。
霍衍每次都是这样轻飘飘地说:“行啊,林浅溪,你去给X总当助理吧。”
当你妹啊当。
第一次,她没反应过来,犹豫了两秒钟,差点被霍衍暗戳戳飞来的眼刀子,刮下一层皮。
“秦总,您说笑了。我是不可能离开霍总的。”林浅溪保持微笑,客气回绝秦宇,稍稍往霍衍身侧躲了躲。
林浅溪已经做过无数次统计,只有说这句话的时候,霍衍最高兴。
果然,话音一落,霍衍的眉眼舒展许多。
但这话暧昧啊,任谁听到,都会往别处想。
秦宇也不例外。
“什么意思?”他皮笑肉不笑,“说得好像你是霍少的情儿。”
“霍总!秦总!借一步说话。”宋总突然叫走了霍衍和秦宇,刚才的话题戛然而止。
一时间,只剩林浅溪和祝黎黎。
她俩自然是没话说的,林浅溪笑着点头想走,祝黎黎却突然说话。
“我听说,你会三国语言,是名牌大学的优秀毕业生。”祝黎黎语气没什么起伏,“也难怪,阿衍还是惜才。”
祝黎黎抱起双臂,凑近林浅溪继续说:“我爸养过一只鹦鹉,也会三种语言,讨得全家都开心。”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但鸟就鸟,成不了人。”
林浅溪保持微笑,语气淡淡,“祝小姐的进化论学得不错。”
祝黎黎一噎。
“祝小姐,我还有事,先去忙了。”林浅溪可没空,跟她在这谈什么鸟人的进化。
“当然有事。把我登记到阿衍的房间。”
这倒不是难事,霍衍是这家度假村的股东,这里有他专门的套房。
为了方便工作,林浅溪入住在他对面。
“我要问下霍总的意思。”林浅溪又不是祝黎黎的助理,自然不会惯着她。
祝黎黎直接拿出手机,给霍衍拨电话,很快接通。
她完全没了刚才的咄咄逼人,嗲声嗲气地说:“阿衍,我这两天没通告,想留下一起玩。给我定个房间。哦,好呀。”
祝黎黎将手机递给林浅溪,后者顿了一下,接过去,便听到霍衍的声音,“按她的心意给她定房间。”
“是,霍总。”
林浅溪将手机还给祝黎黎,对方就像个胜利者,摇晃下手机,似在显示战利品——霍衍的偏爱。
男人啊,对自己的初恋,还是有些不一样。
之后再没看到霍衍,只收到他的短信,说明天有X国的合作商来,会有一个简单的酒会,让林浅溪把合作的资料准备好。
林浅溪从下午忙到晚上九点,资料准备得差不多。
方才一直戴着耳机,熟悉之前的谈判录音,这会儿摘下耳机,林浅溪才听到,从对面传来女人的笑骂声。
不用仔细辨别,也知道是祝黎黎。
林浅溪觉得心口堵得慌,这什么破隔音,还高档度假村呢。
祝黎黎大声笑小声说,狂浪的声音不绝于耳。
不知道的,还以为对面在上演限制级男女大战。
虽然她没什么实战经验,男朋友都没谈过,但室友给她安利过不少岛国和漂亮国的教学影像。
林浅溪似是回想起什么,有些不自然。
她来回搓搓胳膊,冷不丁膝盖窝有点痒,脑袋里莫名想起,白天的时候,霍衍教她打球时,那里不小心蹭到了霍衍的腿。
抬起手揉了下发烫的脸颊,想到对面夜战的男女,心里那点旖旎瞬间就没了。
心里莫名有些烦,林浅溪又戴上耳机听歌。
手机中弹出一条信息。
是霍衍。
【来我房间。】
林浅溪莫名其妙地看着手机,让她过去?
过去观战吗?
霍衍还不至于这么变态吧?
林浅溪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心里不情愿,但她没得选。
站在霍衍房门口,林浅溪还能听到里面男男女女的玩笑声。
看来里面的人,玩得很快活。
林浅溪心理建设了一番,敲响房门,许久才有人来开。
“小助理?”秦宇高兴地咧嘴笑,“你也来玩?”
“我不是——”林浅溪话都没说完,就被秦宇拉进了房间。
一进房间,林浅溪就看到,霍衍独自坐在单人沙发上,祝黎黎靠坐在扶手上,这个角度看来十分亲密。
“你来干什么?”霍衍冷声问,似乎不满林浅溪打断了他的好事。
“!”不是你叫我来?
“霍少,你别对她这么凶,她来正好,咱们可以玩牌了。”秦宇嬉笑着打圆场,“我跟小助理一队。”
霍衍鼻腔里哼笑一声,语气非常冷淡,“她是我下属。”
意思是,他们之间只有工作,没有一同娱乐的必要。
林浅溪瞥见祝黎黎一脸的幸灾乐祸,心里不痛快。
“霍总,不好意思,明天要用的资料,需要您核对签字。”林浅溪公事公办地说。
霍衍问:“资料呢?”
“在我房间。”林浅溪睁着眼说瞎话。
她今晚整理的资料根本不需要霍衍过目,都是之前敲定好的。
“不能明天看?”祝黎黎不满意,“这都十一点多了。我们也要休息。”
是啊,谁不休息?就眼前这少爷不想休息。
“祝小姐,不好意思,这份文件关系到,明天与客户谈判的筹码。必须霍总过目。”林浅溪笑着回应。
“可是——”祝黎黎还想说什么,霍衍抬手打断了她。
“正事要紧,我去看看。”霍衍说,“你们继续玩。累了就先休息。”
最后一句话,是对祝黎黎说的。
霍衍起身往房间外走,林浅溪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刚掏出房卡,便被修长的手指一捏,抢走了。
刷卡,开门,进门,霍衍的动作流畅又潇洒。
自然的,仿佛这是他的房间。
林浅溪愣了一下,也进屋关门,刚转身,那个身影便拢了过来,将她逼靠在门板上。
霍衍伸出一只手臂,手掌按在林浅溪的头旁。
暧昧的壁咚姿势,让林浅溪感觉周围空气都稀薄了,呼吸一滞。
醇厚的声音从头顶倾泻而下,“林浅溪,你就这么想,让我跟别的女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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