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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写家史|爷爷的“集体”

来源:餐饮加盟
作者:小吃加盟·发布时间 2025-10-14
核心提示:人立言是很难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的。就算这个人是我爷爷;就算我亲自“采访”过他,也曾在和他偶尔闲聊时,从只言片语中发现

人立言是很难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的。就算这个人是我爷爷;就算我亲自“采访”过他,也曾在和他偶尔闲聊时,从只言片语中发现了某些历史碎片;就算我还曾就这些“历史”的真实性,询问过奶奶、姑姑、爸爸。

但当我真正落笔时,还是发现文字里面有太多“我”的影子。我并不想简单复述爷爷的话,也不想“拼贴裁剪”以塑造一个有着波澜起伏人生的爷爷。事实上,他的人生平淡如水,而这也可能是大多数人的人生。

我只能基于“我”的感受和“我”的视角,重构出了一个可能并不存在的“爷爷”。他的经历、他的过往当然是真实的,可在我的叙述中,许多他所没有意识到的东西,被我重新发掘并讲述出来了。他亲历了这一切,却茫然无知,或者说习以为常,几十年的生活足以模糊掉他所有的感知。但是当他将他的人生浓缩成几个小时的絮叨后,想必他也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这些被时间稀释了的变化。

他的一次回忆和我的又一次书写,将文章与历史的“真实性”拉开。不过对爷爷而言,这就是他的历史。对我来说,这也将变成我历史的一部分。

“集体”的含义

在正式开篇前,还需要澄清本文中“集体”的含义。

辞源中“集”字的解释为:集本作“雧”。群鸟棲止树上,喻人棲止、棲身,引申为停留。辞海对“集体”的解释是“为一定目的而紧密结合起来的许多人”。至于社会学上的定义则是:集体,是一种组织形式团体,具拥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共同的经济基础、思想基础、政治目的和社会利益。当多个团体中有一个共同的问题或动机,为了达到同一目标而组合成集体来共同努力实现共同目标。

以上的列举是一种极其学究式的做法。它们的定义足够准确,却不够贴切,让事物本身失了真,成为了一个空泛的冰冷的学理——它们都不是爷爷眼中的“集体”,也不是文中所写的“集体”。

实际上,“集体”一词的含义是模糊又具体的。其原因最主要在于,爷爷头脑中也没有这样一个清晰的概念,但这种观念又切切实实地被爷爷所感受到。真要细究起来,他确实说过这个词语,就是人民公社的时候“吃集体”的。这仅仅是“集体”被具象化以后的一个表现。也许在爷爷眼中,它可以是观巢人民公社、带源生产大队,也可以是3547部队、新钢焦化车间。当然它也可以指一种宗族观念,一种乡族团结的意识……每一个都是“集体”,每一个又都不是“集体”。但重要的是,它们都是有温度的。

总而言之,在本文中,“集体”是一个被概念化的事物,同时,它在不同的时期又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拥有历史的温度。它是难以被定义的。就像爷爷絮絮叨叨的回忆一样,“集体”既有模糊性,也有具体性,而它也只能存在于爷爷那模糊不清却又历历在目的回忆中。

从一本家谱说起

“集体”的瓦解早就开始了,甚至早于爷爷的出生。他自然是没法“观察”到这一现象,但是在口耳相传的故事里,在那本残旧的家谱中,还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陈氏家族的总谱放在江西省新余市渝水区欧里镇高峰村。由于与东南边的皇华村临近,所以两者常常混淆。又加上皇华村的村居不断“北扩”,面积远大于高峰,以至于地图上只标明了“皇华村”,“高峰”只有特意去搜索才能发现。陈氏行卓公派、本占公系的本支世代居于此处,再加上村中陈姓占绝大多数,因此总谱被放在这。而这里也是爷爷这一支的起源之地。

家谱里记载了“新喻陳氏”第二十九世至三十三世,也就是爷爷的太爷爷到我的爸爸这五辈。为了讨一个好彩头,每一辈都有一个字。从第二十九世到三十六世八辈,连起来刚好是“開纘基續、天佑有德”这八个字,其寓意无非是希冀子孙后代能够承续家业、持德秉善以获得上天的眷赖,延续陈氏一脉。

爷爷的太爷爷就是“開”字辈,算得上是我们这一脉的“祖宗”了。按家谱记载,他辈名“開裕”,“字祥雲,一字學廷,行杰二,清咸豐十一年(1861年)辛酉三月十五日巳時生,民國七年(1918年)戊午十月廿三日卯時歿”。陈祥云确实起到了开创性的作用。他考中了秀才!在那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子里,竟然出了一个秀才!无怪乎爷爷会说“当时有十八台大轿来村里”。功名的获取让陈祥云在当地风光了好一阵,可很快他就因为与兄弟们不和而搬离高峰村。他选择在西边的茶山口村定居,带着他的妻子“易家张氏”和两个儿子——“纘”字辈的“纘集”(陈池十)和“纘式”(名字皆不存)。两村相距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地图上直线距离只有两公里左右,但其间有孔目江相隔,又多有丘陵。当陈祥云跋山涉水来到茶山口时,由于他秀才的身份,茶山口村特地“聘了大轿,敲锣打鼓”去迎接他。一家人很快在这里落了籍。在不知不觉间,陈祥云一支已经开始脱离了高峰村的陈本占公一系。

实际上,这种脱离现象并不罕见。从族谱中就可以看见,仅行卓公一派,其子嗣就已经遍布各村落。本占公世系在高峰村,本初公世系在带源村……各陈氏宗族的分离,主要原因是人口的增殖,成年子嗣只得向其他地区发展,以求出路。当然也不排除像陈祥云这类兄弟不和的情况。但是,这种脱离是缓慢的,且距离并不远,成年子嗣往往会选择临近的尚有荒田的村庄,其范围都不超过今天行政区划的欧里镇。可陈祥云一定没想到,他的后代又会再一次背井离乡,与最初的乡里高峰村渐行渐远。

民国十四年(1925)乙丑九月,在丈夫陈祥云逝世七年后,他的妻子张氏也死去。陈祥云还是落叶归根,被葬在高峰“石山岗东瓜形乾山巽向”。根据当地习俗,“夫妻在‘搭甘’,死哩地下埋座山”(“搭甘”为方言音译,全句意为夫妻生前住在一间屋子,死后埋葬需要隔座山),张氏被葬在“茶山口土塂背”,两人墓地并没有放在一起。纵观陈祥云一生,他算是幸福的:年轻时取得了功名声望,年老后又有儿孙相伴。在他尚未入土前,长子“纘集”,即陈池十已经结婚,并生下两个儿子。家族的香火有了延续,陈祥云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然而好景不长,五年后,民国十九年(1930年)庚午十月初八日亥时,年仅四十三岁的陈池十病殁。此时他和妻子“何家边张氏”已经育有三男一女。长子陈文登、次子陈美登、幼子陈丰登分别十七、十三、十一岁,其中陈丰登便是爷爷的爸爸。恰逢当地闹饥荒,要养活家中五口人,对于张氏来说更加困难。迫不得已,像自己的公公陈祥云一样,张氏选择再次向西迁徙。不过这次,往日风光不再。张氏带着四个孩子一路乞讨,算是真正的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所幸,西边不远的带源村中也有陈姓家族,亦即上文提及的带源村本初公系。虽然本占公与本初公世系不同,但两者同是行卓公后代。也许张氏当年的考量也正是此:寻求陈氏宗亲的帮助。至于她是否获得了实质性的帮助,我们不得而知。不过,长子陈文登的确出继给了当地“纘”字辈的陈江清,在此之前,江清一家只有两个女儿。张氏则又带着其余的子女,嫁给了当地的潘氏。到这里,爷爷这一支似乎要完全脱离高峰本占公系,转而加入带源的潘氏。也许是张氏改嫁时就与潘氏约定,又或者是当地陈氏的压力,陈美登、陈丰登并没有改从潘姓,而是保留本姓并在带源安居。至此,从高峰到茶山口再到带源,爷爷的太爷、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爸爸,三代人在三个村庄流转,高峰村的陈氏乡族是起点,带源村却远不是终点。爷爷这一支虽然脱离了“故土”,但是乡族似乎还在维系。这就是爷爷出生前的故事。

迈入狂飙年代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癸未四月初七日子时,爷爷出生了。家谱上他有好几个名字,“乳名水生、水包,字寶有”。可惜在退伍军人证、身份证上,以上没有一个是他的名字。“陈水保”才是爷爷的官方认证的“真名”。

爷爷出生的地点是后来被分为带源大队下的五队新华村。不过这个时候,“新华”的名字还没有出现,此时它仍然归属于“带源”这个更大的村落集体。爷爷出生的屋子非常逼仄,是很典型的江西农村民居。两间木屋子紧挨着,屋后搭了一个草棚,有时养牛,有时养猪。屋子内几乎是家徒四壁,“撒吗都冒有,除哩两张榻”(方言音译,意为什么都没有,除了有两张床铺)。这是奶奶1969年嫁过来时看到的场景,在此之前以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一环境都没有改变。屋里屋外的地自然都是泥土地,不过屋里是夯实的泥土,屋外则是掺杂着鸡屎的松软黄泥。“鸡窝”是屋内为数不多的“摆设”,不过这个窝是“半地穴”式的,实际上只是一个浅坑,把木板一盖就隐去了它存在的痕迹。厨房、客厅、餐厅在农村里,这些都还是没有被发明的词语。“厨房”是露天的砖搭的灶台,两间屋外的一切地方都可以看作是客厅,餐厅则是流动的木凳。当时的贫穷可见一斑,而这只不过是带源村众多农民家庭的一户。

不考虑出继的大伯,按理说,爷爷应该还有一个伯伯陈美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陈美登随其母亲张氏迁到带源以后就早夭了,谱上只记载了一个“殤”字。爷爷的爸爸陈丰登一下子成了家里的独苗,爷爷也变成了“嫡长子”。等到了该上学的年纪,爷爷也很自然被家里送进了学堂。说是学堂,其实是村里的“栋梁”(即祠堂)改的,学堂的匾额上还写着“陈氏宗祠”四个字。整个学堂都是木制的,除了门口的匾和四角翘起的檐,外面看起来几乎和普通民居一样。学堂内部分上下两厅,上厅自然是老师讲课的地方,下厅则有几张用木板搭起来的桌子凳子,不过也常有学生从自己家带更好的木凳来。爷爷七岁上学时,恰好是村里选保长、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爷爷家里土和田一共分了四亩左右。不过这时的爷爷并不关心这些,他关心的也许是放学后“剁完柴”和同学去哪里玩。

学堂里只有一个老师,姓何,是东北边白梅村的。他可能是爷爷当时能接触到的少有的来自“外村”的人了。学费5毛钱一个学期,课上教语文和算数。除了每天帮老师和家里剁柴,每天上课成了爷爷生活的重心,虽然略显单调,但是大体上安稳又快乐。那时的乡村也是平静的,虽然有点封闭,但村与村之间还依靠着血缘维持联系。“挂清明”就是这种维持联系的方式之一。爷爷的太爷爷陈祥云被葬在高峰村,爷爷的太奶奶张氏被葬在茶山口村,爷爷的爷爷陈池十也被葬在茶山口,所以每年清明节一家人就会一路东向,一路扫墓。从带源到茶山口再到高峰,“重走来时路”。当到了高峰,就和当地的陈氏宗亲一起去扫墓。这时扫墓就不分哪个墓是哪家人的“祖宗”、由哪家人来扫了,大家都搭把手,除草的除草、添土的添土,最后再一起放爆竹、烧纸钱。说是扫墓,对爷爷来说其实更像是一种春游。各种体力活自然是轮不上小孩的,他们只需要跟在大人身后,在泥泞又黏滑的山路上慢慢爬着。山路周围都是葛藤、松杉还有映山红等等各种枝蔓开来的植物。所谓“路”,也仅仅是一条由新踩扁的植物铺出的只能一人通行的小路。这种踏青的模式从爷爷童年一直延续到现在。扫完墓以后有时还会在高峰的“陈氏宗祠”吃饭。高峰的祠堂相比于带源的要大上好几倍,是方圆十几个村子里最大的陈氏祠堂。扫完墓回来,几百号人乌泱泱地从祠堂四面的小门走进来,然后按关系亲疏远近、年龄长幼大小,选择七八人,围坐一桌。但是爷爷出继的大伯不在此列。陈文登彻底脱了高峰籍,融入了带源当地,就连现在族谱里也把他记在带源一支。他自然就是随着继父母在带源挂清明了。就像所有事物的瓦解一样,先在局部出现裂痕,再逐渐分崩离析。小的高峰村陈氏乡族在保持联系的同时成为那个出现破碎的局部,但是宏观意义上的乡族依然保持着隐隐的联结。

1956年,爷爷十三岁。他的读书生涯结束了。上学只要识得几个字,会算数,就够了。这是农村的共识。自此,爷爷的主要任务转移到了看牛和种田等力所能及的农活上。大步一跃,短短两年间,整个农村的平静被激进与狂飙的热烈气氛所取代。新的“集体”出现,旧的“集体”被拆散、重组。“人民公社”、“生产大队”这些词突然产生,带源村从一个小乡村聚落,一下子上升到“带源生产大队”,统属于“观巢人民公社”。大队下又分了七个生产队,带源本村被“肢解”成“西头”、“老屋里”、“新华”、“连里”四个队,周边的“上山”、“生上”、“茶山口”三个村也被大队“吞并”成为另外三个生产队。大规模的整合确实一程度加强了村与村的联系,尤其是大锅饭吃“集体”——随便去哪个地方都有食堂吃。一时间“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有田同耕,有饭同食”天下一家的局面似乎形成了。但这种局面毕竟是短时间的,也是表象的。实际上乡村中原有的“姓氏平衡”被打破,新构建的集体并不牢固。

此前,带源村中有张、刘、潘、陈等主要姓氏。陈姓在带源地位相对弱势,但东边的茶山口村以陈姓为主,两村多少有点沾亲带故,真遇到困难邻村同姓也会帮一把,所以各村姓氏之间大体“均势”,“大姓”也少有机会欺压。随着生产队成为了新集体的基本单位,“姓氏格局”也被重新组织。西头张姓多,老屋里刘姓多,茶山口陈姓多……爷爷所在的新华村五队中则是张姓占了主导,二十多户中只有两三户是陈姓,姓氏“均势”的状态不再。加之生产队的独断性、封闭性——农活由生产队分配,工分由生产队计算,权力集中到生产队长个人,各种事项在生产队内部处理——“大姓”有了更多机会和借口来刁难。这些刁难又常常会伪饰成“队里的矛盾”,轮不到“外人”即其他生产队的陈姓来插手。如果矛盾闹大了,还可能被扣上不团结集体的帽子。新华村成了张姓的“天下”。在插秧放水、工分换算等种种小事上,“小姓”都受到刁难。其他“被张家欺负”的情况可能多如牛毛,可爷爷每次都只是半自嘲半洒脱地说,“在农村人少被人欺负还不正常吗?”

宗族血缘网络被经济政治组织取代,乡族庇佑同姓的作用难以渗透进各个封闭的生产队,乡族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当然,上述的现象在1958年并没有立即出现,或者说没有被注意到。“姓氏平衡”的打破要到1962年之后,饥荒的威胁已经过去、生产队的工作步入正轨与常态,才逐渐让人感知到。但其开端却源自1958年。

让我们把目光放回到1958,正如烧得红红火火的土炉子,当时的人们也处于一种狂热的状态。十五岁的爷爷加入了这场全民族的狂欢。挑土担石、剁树烧炭,爷爷的任务一下子加重了。所幸食堂还“蛮饱潲”(意为吃得饱),每八个人围坐一桌,饭不限量,菜通常只有蔬菜,肉偶尔才有。可这种日子也马上结束了……饥荒潜伏到村口,在秋收以后发动突袭。饿,是一种无法被填满的空洞感。挨饿的记忆在爷爷脑海中还很鲜明,一提到就滔滔不绝、滚滚而来。公社食堂“一斤米煮四、五斤。稀饭不像稀饭,干饭不像干饭。”1961年更是“吃了大苦”,“树皮、葛藤根、甜心菜(马齿苋)、山萝卜(党参),什么能吃吃什么”。有时候吃得好一点就是番薯煮饭、拌饭,又或者是糠磨成粉,做米饼吃。生产队的工作还是要照常做。爷爷一般是给队里挑牛粪、猪粪,挑到田里施肥,或者是去田里割草,草再堆起来沤肥。也有修水坝时帮忙挑土、装“土方”,挑一担土,给一片“乜嘚”(竹片)。“乜嘚”也分大小,爷爷这种非“劳动力”就只能拿小“乜嘚”,挣2、3工分一天。

一边挨饿一边干活总是难熬的。但饥饿又像时间的流逝一样,习以为常,以致于无法感知、无法言说。当饥饿感终于逐渐淡去,时间也终于恢复了秩序。农村的“三节”回来了。对于爷爷来说,端午、中秋、过年这三节意味着可以吃上肉了。生产队会特地杀猪,给每家每户分一点点。二两鱼肉、三两猪肉,这些都是难得的荤腥。虽然新“集体”的内部“大姓”与“小姓”的矛盾开始浮现,但生产队也实实在在作为一个共同生活的“集体”提供着温暖。除了“三节”发肉,年底工分算钱,生产队也承担着分发稻谷、菜籽油,晚上开会组织第二天生产任务等日常事项。何况要是收成好,工分还能多换点钱。在共同的利益下,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新华村五队”这个新造的“集体”被慢慢接纳。

也是在1962年,爷爷与高峰村的联系密切起来了。乡族受到了重创,却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恢复着。爷爷的妈妈温润英是皇华村人,温润英的妹妹嫁给了本村的一个木匠。靠着这层关系,爷爷向他的姨夫拜师学习木工手艺。一下子变成学徒的爷爷住在了他的师傅家,也就是皇华村。平时爷爷就跟着师傅去周边的村帮做木工。哪个村哪家人要打张桌子、凳子,又或者是甑子(蒸饭的炊具)、床之类的,就会请师傅去,管饭,按天算工钱,1、2块一天。皇华村不远就是高峰村,这也是爷爷和师傅重要木工生意的来源之一。按血缘算起来,高峰村里年长一点的都是爷爷叔叔伯伯、姑姑婶婶辈的。每年回去挂清明又都会碰个照面,一来二去就更加熟悉了。甚至修缮高峰的祠堂的时候,也请了爷爷他们帮忙。当学徒不到两年,除了高峰村,九龙口、江背、陂下、柳树塘……周边的村庄爷爷基本跑了一遍。

各个村从最初陌生的名字变成了村中一个个具体的人。就连学堂的何老师所在的白梅村,也从一个只存在想象中的“外村”,变成了“在这个村里吃过几天饭”的可知可感的“乡村”。在无意识中,一个具体又鲜明的“乡村网络”被爷爷所构建起来。“我们带源就是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在山沟沟里。往西翻座山就到了上山河和西头,再往西就是双林。往南就是九龙口、老棚里,再走一点就到了欧里镇上……”以带源村为中心,每个村的地理位置得到了清晰的呈现。村与村之间就像驿站,一个又一个连接着,勾连起一张地图。相比于生产队,更原始的村倒变成了一个更鲜活的“观念”。生产队强行分割了村,可村的观念、村的认同还顽强地延续着。多个“集体”在此时并存,高峰陈氏乡族、带源生产大队、新华村五队,以及隐隐约约的各个村落所构成的一个更大的乡村集体。不过这些都只是模糊的概念,只有当爷爷离开了新华村五队、离开了带源生产大队,切断了与高峰陈氏乡族,切断了与乡村集体的联系,才能更清晰地意识到它们的存在。

从农村到城市

1965年村里征兵,爷爷很快以贫农的身份顺利入选。1966年,爷爷入伍。

入伍那天,各种干部、首长亲自来家里接,从村里送到镇上,再送到县里。一路敲锣打鼓,风光了好一阵。但风光之后就是漫长的军旅。从江西到南京,爷爷真正的离开了乡村,离开了乡族。

南京军区3547部队电话员成了爷爷的新身份。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六点拉练跑操,白天训练七个小时接线架线,晚上有时候也要摸黑站岗。两个人一个铺,几十个人一个宿舍。从1966年到1969年,爷爷没有回过一次家。“思乡”的情绪从最初的饱涨到消弭。师、旅、团、营、连、排、班,每一个等级都可以视为一个集体,给离乡的人带来归属感。战争似乎迫在眉睫,恐惧与兴奋杂糅,更加强了对集体的依赖。尽管义务兵三年,爷爷没有参加过任何战争,但他确确实实和抗美援越擦肩。“当时连里面派部队援助越南,派炮兵连去。高炮三师也去了,就回来一个买菜的上士,保了一面军旗。”“第一批去的基本死了。”“我们团里因为搞演习的时候死了七八人,所以没去成。”“到六八年的时候,我们团里也派了人去,打了个转身就回来了,也没去几个人。”跳跃又模糊的叙事中,仍然能窥见“劫后余生”的庆幸。

班是兵营中最密切的集体。“当时成立革委会,实行军管。我们五班几个人是电话兵,跟着首长去开会。嘉兴、绍兴、杭州,浙江都跑膏了(意为跑了个遍)。”“每个月6块生活津贴,买点牙膏、肥皂。有时候还有战友偷偷买烟。”爷爷这个从十八线农村来的土小子,在各个城市间辗转,与班里的战友一同吃穿住行。国外的战争虽然无缘,但是国内的“革命”也轰轰烈烈。那段岁月似乎成为了爷爷生命中的高光时刻。乡族的羁绊被五湖四海的方言冲淡。“早上跑操,有七八种口音,喊‘一二一,一二一’。答‘到’的时候也是,大家普通话都不会讲。”爷爷的班里有一个江西宜春的老乡,其他人多是安徽、江苏和浙江的。“我们班长是长沙的,一开始班里都听不懂他说什么。除了江西的,其他人一开始反正也都听不懂。”各种口音在日积月累的磨合中,大家也慢慢熟悉了起来。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时不时夹带着方言成为了交流的日常。“我也是那个时候学会抽烟,有时候训练太累了,不抽不行。还要偷偷躲着抽。宿舍里几十个人,大家都抽。训练好班长还会偷偷发支烟。”聊到这,爷爷又从口袋里掏出支烟点上。没抽几口,他就一股子把肺里的烟气全呼了出来,慢慢说着,“现在的烟还是没有当时的好抽啊。”

恍惚间,军旅生涯就结束了。“革命”尚未成功,也尚未结束,爷爷却已经离开了兵营。1969年,土小子被分配回江西,分配进了“宜春华东机械工业公司”,一个军工轴承厂。也是在同一年,爷爷娶了带源村西边不远,双林镇七里?村的黄氏,也就是我的奶奶黄花香。“婚礼”很简陋,只有婚,没有礼。家算是成了,但总是聚少离多。爷爷住在宜春轴承厂的宿舍里,四人一间,都是宜春本地人。每天常早班,做木工的活,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30多块钱一个月。每周休一天,半年休十五天。这意味着爷爷大半年才能回一次家。回家也是极为周折的,先从厂里到宜春市里坐大巴,坐到分宜双林镇,再从双林徒步走山路到带源。

从农民到士兵再到工人,身份的不断转换间,集体也几经变换。爷爷在外上班,作为轴承厂里的外乡人。奶奶承担着生产队的农活,也被看作“外来的媳妇”。“新华五队”、“带源大队”成了奶奶工作的集体,“宜春华东机械工业公司”成了爷爷工作的集体。归属感是难以产生的,爷爷与它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当它们在二三十年后彻底瓦解时,爷爷心中也并没有什么惋惜之感。

退伍军人证书

家成了自然意义上的“核心集体”,也成了爷爷最关切的“集体”,尤其是随着儿女的诞生。为了改变聚少离多的情况,1973年爷爷申请调派到新余钢铁厂(简称新钢)焦化车间上班。相比于宜春,上班近了不少,也累了不少。常早班变成了三班倒,早中晚三班,每班都是“扫大盖”(给锅炉加煤炭)。最难熬的是晚班,从晚上十二点到早上八点。宿舍还是四人间,不过相比于宜春完全陌生的环境,宿舍和车间里都多了不少乡音。而且回家变成了一礼拜一次,每个礼拜六下午或走或坐车到家,礼拜一大清早再赶去市里上班。

来回的通勤割裂着知觉,也割裂了工与农,城与乡。无论是宜春的轴承厂还是新钢的焦化车间,都只是形式意义上的集体。只有回到乡下、回到村里、回到家,才算是回到了提供温暖的集体。从冰冷的钢厂步入乡土社会,才是爷爷所熟知的那片土地。但伴随着经济滚轮飞速旋转,这片土地也快要变得面目全非。各村人开始一个一个外出打工,欧里镇上开始采矿挖煤。滚滚尘土中,一条条水泥路蔓延开。在时代的挤压下,各个集体逐一瓦解。乡族的联系因村里人员流失而渐渐淡化。清明节不再回高峰村,一方面是没有时间,另一方面则是随着父母的逝去,二人都被葬在带源附近,扫墓也就在当地从简进行。陈氏乡族之间日益疏远。带源的宗祠如同它的木料,逐渐腐朽,无人问津。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存放村里老了的人的棺材。从学堂到灵堂,从儿时到暮年,它也被时代淘汰了。

日复一日的生活让时间飞逝。

1992年为了子女的读书,爷爷在市区落了户。小家庭一齐脱离了带源村,搬到了市里,在新钢边上的枫岭租了房子。

1993年,新钢分职工房,一家人又搬进了桑梓园,生活终于安定下来。爷爷这一支也终于落定脚步。

至此,大厦崩塌。对爷爷来说,除了家庭以外的所有集体,全都土崩瓦解。从农村生活到城市定居,爷爷离开了乡村集体、乡族集体。作为高峰陈氏的旁支,经过几代人的迁移,爷爷的爷爷与高峰的联系已经大大减弱。随着爷爷上一代人的死亡,乡族更是快速萎缩。当爷爷这代脱离了乡村、“孤悬海外”,在同心圆边缘的旁支,被快速遗忘。

乡族破碎了,个体像一块块碎片,分散各地。爷爷只是这其中的一块,却也是最典型的一块。

破碎的乡族

如今带源村几乎成了一个空壳子,就像许多其他村子一样。虽然新建了不少小洋楼,但还是掩盖不了它的空空荡荡。这种颓势早就开始了,也一直继续着。爷爷在2003年退休后没几年,就又和奶奶回到了带源。“集体”的瓦砾堆还四处可见,村口生产队的标语,落满灰尘的祠堂……

新钢退休证

2010年到2015年,几乎年年暑假,我都会回去住上个一礼拜。那时村里还有小卖部,也还算稍微有点人气:常常见一群老头在那间烟雾缭绕的小屋里打着牌。村里两个洗衣服的水塘边,偶尔会有几张年轻一点的面孔,用着木槌敲打着衣服。每到晚上,各家都会搬出凳子椅子,到村里唯一一条水泥路上乘凉,扇着蒲扇,谈天说地。不过那时的村子已经显得暮气沉沉。城市化榨干了农村残留不多的几滴新鲜血液。

也是在2010年左右,带源村里的陈氏宗祠重新修缮。老的木屋被全部拆毁,新砖红瓦被添上。“上栋梁”(类似于祠堂建好时,进行剪彩活动)那天,村里锣鼓喧天。从凌晨四点到早上八点,祠堂里撒糖撒钱,欢闹声、爆竹声交杂在一起。沉寂的村里久违的热闹了一阵。祠堂又成为了联系同姓的空间:每年回村挂清明,或者带源村里陈姓婚丧嫁娶,都会在祠堂里摆酒席、做大锅饭,祠堂里用的碗底,无不刻有一个“陈”字。

至于高峰的陈氏,有时也会在挂清明时碰上一面,一同去扫那些遍布山头,已经湮没字迹的墓碑。

有意无意间,这些都成了重建乡村与乡族的努力。

2024年,清明节。我在高峰村看到了陈氏家族的总谱。它的封面基本残旧不堪,翻页时也要小心翼翼。事实上,我花了十几分钟才清楚它的编排。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当我看到高峰村几个并不熟识的远房亲戚和爸爸、爷爷围着这本总谱,一同辨认、追溯谁的祖先是谁、谁从哪里搬到哪里时,在欢声笑语中,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有些东西就算是瓦解了,也依然是存在的。

传统在恢复,破镜难重圆。乡村还在没落,乡族还在衰颓。但瓦砾堆里总有那么一两件能让我们重忆、让我们联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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湃新闻记者 陈媛媛
实习生 钟宸 杨纯希 张振宇 贾舟洲
编辑 黄霁洁

这是一场异常沉默的会议。乡里上级提出,为减少学生极端事件,今后要在学校的走廊和窗户安装防护网。过了6年,村小校长杨大苗还记得,当时参会的同行们个个神情严肃。

杨大苗发愁,“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但他没法说,“人命关天,怎好提出反对意见?”他的村小在中部地区,尽管从未发生过此类安全事故,但没多久,还是在学校加装了铝合金钢窗。

那是2018年,也是校园防护网突然增多的一年。在一些师生和防护网安装商的眼里,这是用物理的方式,防止学生在校内坠楼。

加装铝合金钢窗6年后,同样的问题再次令杨大苗头疼。由于年初发生多起教育机构和校内重大火灾伤亡事故,今年3月,教育部办公厅和国家消防救援局办公室联合印发通知,明确指出,中小学校的教学楼、图书馆、食堂、集体宿舍和幼儿园严禁在门窗上设置影响逃生和灭火救援的障碍物。

一场“拆窗破网”行动在全国各地展开。据澎湃新闻不完全统计,截至发稿,全国有43个地区、193所学校开展了“拆窗破网”,这一行动和最初加装防护网一样,正在许多学校的公众号上宣传。

防护网一装一拆,都是想护住“生命”——彼时的“兜底之网”,成了此时的“逃生障碍”。但对于“生命”课题中的真问题,像杨大苗这样的教育工作者们疑惑:如何编织起重重柔软、有韧劲的内心之网,托住下坠的孩子?


建网


正在上课,教室外的走廊上传来响声,王晨看到工人师傅把铁丝一根一根从楼下往楼上拉,随后发出吵闹的焊接声。


王晨学校教学楼走廊安装的铁丝网。除特殊标注外,本文图片均为 受访者 供图


那是2022年9月,刚开学不久,王晨的学校开始在走廊加装防护网。约一周后,三栋教学楼二楼以上的走廊都装上了。他是湖北省天门市一所普通高中的学生,高一时期,曾目睹一个学生轻生。

梁瑞雪对那记沉闷的落地声记得很深。2022年,她是广东省一所重点高中的学生,那天刚下早读课,她清晰地听到一声巨响,以为是关门声。一个上厕所回来的学生一脸惊恐。梁瑞雪了解到,走的是一名即将要参加第一次模考的高三学生。

过了一段时间,她看到学校在走廊加装了铁丝防护网。


梁瑞雪学校教学楼走廊安装的铁丝网。


许诺就读的初中则试图防患于未然。第二次模拟中考结束后没多久,一张偌大的高空防坠楼网铺在教学楼的半空,像一张僵硬、没弹性的蹦蹦床。班主任解释加装的原因是,当地一所职业学校发生了学生悲剧。


外形像蹦蹦床的高空防坠楼网。


接受采访时,许诺已经初中毕业,是四川省一所重点中学的高一学生,该校被列入省内“超级中学”的前列。这所“超级中学”的走廊在他入学前一年加装了铁丝网。

一些学校的“防护”更为严密。一名绵阳市普通高中的学生告诉记者,他的学校不仅在走廊装上了铁丝如笔芯般粗细的隐形防护网,而且在二楼顶部挂上了一层防坠网。窗户也装上了限位器,只能打开约两个手掌的宽度。到了夏天,教室闷得像蒸笼一样,他和同学就偷偷把限位器拧开了,没想到第二周又安上了。


东部地区一所高中的窗户全部加装了限位器,让窗户只能打开19cm左右,不少高中会采用这种方式 。澎湃新闻记者 陈媛媛 图


最为极端的是完全遮挡光线和空气的金属隔板。一名河北省的小学班主任告诉记者,2022年,学校一名六年级学生被老师批评后试图轻生,事后学校在走廊加装了金属隔板,她路过“时常感觉透不过气”。

曾经有这样一张照片在网上流传:天井式的教学楼结构中,三面教学楼的走廊上,铁栅栏和墙体外的横幅像夹心饼干一样层层叠叠,红底黄字的横幅上印着——“高考成功来源于天天成功,课课成功,题题成功”……


2015年衡水二中的铁栅栏与横幅。来自网络


看到照片时,卢晓晓一眼认出,那是她曾经苦读了两年的衡水二中知盛楼。据《新京报》,2015年4月初,衡水二中在教学楼和宿舍走廊安装了铁栅栏,“原本半人多高的护栏均被加高并封至顶部”。校方接受采访时,仅称这样做为了学生安全。公开信息显示,加装铁栅栏之前,该校半年内发生了至少两起高三学生坠楼事件。

而学校加装防护网释放出了一个重要的信号:学生的极端事件急需重视。

2023年5月,《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周报》(CCDC Weekly)上一项关于中国自杀死亡率的研究显示,2010年到2021年间,5-14岁城市和农村儿童的自杀死亡率均呈现上升趋势。2017年至2021年间,15-24岁青少年组的自杀死亡率同样出现上升。在论文结尾,作者建议针对儿童和青少年等高危人群开展针对性的预防工作。

作为预防策略中的一环,防护网安装商早已发现了这一现象。

杨奇从事防护网安装行业有18年之久,他说,学校担心学生“想不开”是各个中小学安装隐形防护网的核心需求。他印象中,大概从2018年开始,学校安装防护网的需求越来越多。

由于没有统一的规定,现实中,防护网的样子五花八门,有铝合金钢窗、铁栅栏、高空防坠楼网、金属隔板,其中“隐形防护网”最普遍,频频受到防护网安装商和学校宣传。

这一点从各个中小学的隐形防护网招标公告得到印证。公开资料显示,2022年左右,中小学对于隐形防护网的加装需求再次升温,四川、贵州、福建、广东、江苏等地的中小学都曾发布过采购安装招标公告。

林大鹏承接全国的防护网安装生意,他曾为安徽六安市毛坦厂镇某小学加装过。

他介绍道,安装隐形防
护网的价格按平方计算,大概100块钱一平方米,例如,毛坦厂某小学的安装面积是6000到7000平方,把教室和宿舍的走廊、阳台都装到顶,最后总费用在60万左右。

据澎湃新闻不完全统计,截至发稿,全国至少有104所学校在教学楼或寝室的走廊曾经安装了防护网,其中有57所高中、16所初中、10所小学、1所中专和2所本科院校。

剩下的18所学校中,有3所九年一贯制学校、5所十二年一贯制学校和9所完全中学,这些学校至少在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四个教育阶段中的一个阶段的校区中安装过铁丝网。


“成绩是尊严,课堂是颜面”


学生为什么会走上绝路?在防护网安装背后,是师生都纷纷谈论、却未能解开的校园自杀之谜。“被抢手机”、“被骂了”往往是最多被谈及的。

“大众对于自杀成因有误解”,心理危机干预专家锁朋说,“自杀是一个多因素的复杂结果,但是大众往往只看到诱发因素,比如老师抢了学生手机、学生和他人有矛盾等等。”

锁朋是中国智慧工程研究会心理督导委员会副主任,也是安全岛青少年自杀热线创办人。工作中,她经常面对有自杀意念的青少年。

她接手的案例中,有一半的青少年是因为社会心理因素自杀,如考学压力、校园霸凌、家庭同伴人际关系等,还有一半的青少年是因为双相情感障碍、抑郁症等精神疾病。

锁朋说,现在的社会氛围对青少年的心理健康发展并不友好,“它暗示年轻人,如果你学习不好,找不到好工作,你就不是一个优秀的人”。

那些横幅的内容曾长久地印刻在卢晓晓的脑海里。实际上,在网上搜索到的照片中,绝大多数的校园防护网上,都拉起一道道长长的励志横幅,两者互相映衬。

四川省岳池县一所中学里,防护网一侧,教学楼外墙贴着醒目的红色大字标语——“成绩是尊严,课堂是颜面”。它暗示着学校中保护学生的“铁丝网”与另一层看不见的“网”——对学业竞争和纪律秩序的推崇——之间的关联。


四川省岳池县某中学校内的标语。


学业竞争体现在班级排名上。许诺就读于四川省一所“超级中学” ,全校对班级排名心知肚明——清北班、准清北班、头火班、小火班、大火班、平行班,还有体育美术班。他便是最顶部的清北班学生,只不过他排名靠后。

作为被学校赋予最多希望的清北班学生,许诺明显感知从初三到高一考试越来越密集,他几乎没有完整的休息时间。周一到周四上常规课程,周五和周六上竞赛课,每周日休息一天。这样仅剩的一天,有时还要用来考试——半月考安排在周末,对正常的教学秩序影响小。

在这种学习竞争环境中,体罚也被合理化。就读于衡水二中的周浩记得,他的生物老师会因为学生回答不出问题,直接拿黑板擦往对方嘴里送。

经常看到同学被罚,等轮到周浩,他发现自己默认了这样的规矩,“这也算是一种群体压力吧”。

河南某县城高中老师吴斌从教24年,他的学校前两年在走廊加装了防护网。他认同学校严格的管理制度,“改掉了坏毛病才能够尽全力学习。”

吴斌告诉记者,在他们学校一切与学习无关的行为都算违纪,除了迟到、携带手机这样常规的行为外,还有看小说、玩电子手表、在教学楼吃饭。至于男女关系交往过密,属于重大违纪。

如果学生出现了违纪行为,不仅学生本人被全校通报批评,而且要扣班主任的量化管理分和绩效。

在卢晓晓的认知里,在衡水,考一个好大学似乎是人生中最重要且唯一的道路,“如果要退学,家里人会说,‘你怎么受不了?’”。

高三下学期,卢晓晓有一个从山东德州来的同学退学了,对方当时连着好几天睡不着觉,受不了压力,就转学回老家。衡水二中不缺乏优秀生源,如果成绩普通,退学也不会有老师挽留。

走廊加装铁丝网之后,广东学生梁瑞雪的书放不上护栏了,以往她会靠着走廊背书。现在,网很密,缝隙有巴掌般大,她无法探出头,哪怕想要和对面楼的同学打招呼也困难。“真的会给人一种很封闭的感觉。”

梁瑞雪正在读大一,回想起高中的学习生活仍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压力”,每次压力到了临界点,她就和母亲倾诉释放一点点,等下次快溢出来,再释放一点点。

但更多受访学生表示,面对无法摆脱的学业压力,家庭很难提供有效的心理支持,甚至会成为施压的一方。

许诺成绩退步,父母会摆脸色。他出生在青海,六岁那年,父母考虑到当地教育资源有限,就带他回到了四川。为了供他读书,父亲在外务工,母亲辞掉工作,从小学全职陪读至今。当他被这所本地数一数二的超级中学录取后,家人为此高兴,这意味着半只脚踏入了重点大学。

虽然父母的生活围绕着他转,给予了不少物质支持,但也不时为他下滑的成绩争吵。

从表面来看,许诺的学业压力源自身边的父母、同学和老师,但他认为这些人不是制造压力的主因,“(压力)会通过你身边的人传导到你这里。”

前述对自杀死亡率的研究称,目前,在相当多中国父母和教师的教育观念里,“学业成绩比任何其他事情都重要”,这给青少年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而压力管理不当可能会导致严重的精神障碍和增加的自杀风险。

深圳某重点中学心理中心主任王颖光告诉记者,在心理普查的过程中,她发现学生的同辈压力和学业压力都比较大,抑郁、焦虑和强迫的指标相对偏高。

据澎湃新闻不完全统计,加装防护网的104所学校,其中41所学校曾被评为示范性学校、重点学校、一级学校或星级学校。这些学校主要集中在湖北、河南和河北三个省份。


河南永城市一所中学安装防护网前后对比图。


在衡水二中的三年,卢晓晓一门心思考学,没想过抬头看看天空,更不用说铁丝网了,她对考上一个好学校的向往已经盖过了负面情绪。

卢晓晓说,她对衡水二中的情绪很复杂。上大学后,她意识到这样的教育模式剥夺了个人的学习能力和主体性,她需要从头学习吃和玩。但也有好处,她从中得到了一个好成绩,现在在北京一所211高校读研,她发现自己被锻炼得特别能适应高压。

2019年从衡水中学毕业后,郑齐顺利考取了北京的一所高校,现在留在北京工作。

高中三年里,他在实验班成绩排名靠后,怕别人看不起自己,心态变得自闭,不太想和人说话。

初中选择衡水五中,高中选择衡水中学,郑齐看重的是高升学率。他出身河北农村,小学时期,父亲生病了,没能再去工作,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断了,母亲给雇主做饭打工养家。他高中时的目标很现实,就是考一个好大学。


郑齐高中的教室。


回望在衡水系中学的考学经历,“你说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运呢?”采访中,他自问自答道,“你还要去考虑到选择这套东西的人,自身可选择的范围在哪里,还有他想要的和他所能够拥有的资源,他自己的处境是什么样的?你不能够站在一个北上广的人的视角,来评判衡中人的选择,这样是不公平的。”


校园心理健康:无力的泄压阀


对于学生而言,那些极度重视成绩而忽视其他方面的学校和家庭,就像组成“高压锅”的“锅身”和“锅盖”,高压锅内的气压越来越大,出气口又在哪儿?

卢晓晓是衡水二中2019届的毕业生,在校期间,她没有听说过学校有心理咨询室和心理老师,只记得“谈心谈话”环节。在晚自习课,某个学生没考好,老师就会叫到走廊上谈话,问他为什么没考好,为什么这个题没做对。卢晓晓印象里,没有老师会关心,“你最近是不是觉得压力太大了?”

几乎所有学校加装了铁丝网的受访师生,都提到了一个共性问题:心理健康教育的乏力。

政府对于校园心理健康问题的重视很早就开始了。1999年,教育部曾印发《关于加强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的若干意见》,要求把对心理健康教育教师的培训列入当地和学校师资培训计划。到2021年,教育部印发《关于加强学生心理健康管理工作的通知》,要求每所中小学至少要配备1名专职心理健康教育教师。

访谈中,有一位学生表示,学校每天都有去心理咨询室的同学,她同学去过评价很好。

然而,心理健康教育形同虚设是更普遍的情况。一名湖北省某中学学生说,学校心理咨询室的门经常关着;一名广东省某中学学生说,心理老师一个学期会开一次讲座,平时只能约线上咨询,很难见到心理老师;一名四川省某中学学生说,心理讲座一学期一次,班主任只会选择班中的一两位学生参加。

心理健康在学校的价值序列中并不是居于首位的。当被问到是否有机会向心理老师寻求帮助,郑齐的第一反应有些茫然,“去的话,估计要和班主任请假才行,要不然怎么可能在上课或者其他时间去做心理咨询呢?”他解释,“学习的时间安排很紧,而且有老师看着自己”。

在社交平台上,不少学生反映心理老师对隐私保护的态度,是决定他们是否愿意寻求心理援助的首要条件。

有一次考试,许诺的成绩掉到了年级500名,他决定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屋子是由办公室改造的,但是用隔板设计了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放了两张沙发和一张桌子。在那个令他安心的环境里,许诺向心理老师倾诉,自己因为学习压力心情有些糟糕。

没多久,事态却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几天后,许诺的班主任特意把他叫到教室外面,安慰他可以保送高中,中考对他而言只是走流程。虽然班主任的言语都在鼓励,但是许诺依旧感到不舒服,“为什么心理咨询室在我没有同意的情况下就去通知我的班主任?”

这件小事摧毁了许诺对心理老师的信任,后来学习压力太大,他选择和朋友倾诉或者“摆烂”一段时间。

“不管是校内还是校外,学生的隐私一定是要被尊重的。”王颖光说,在她的中学,一旦学生出现高危的信号,心理老师一定会征求同意,明确告诉学生这个部分属于保密之外,需要跟家长或者班主任沟通。如果不是高危情况,学生找心理老师咨询,不会跟班主任透露。

心理老师配备不足,也是学生无法及时得到帮助的原因之一。龙立菲任教的学校一共有三千名学生,但仅有一名专职和一名兼职心理老师。纵观整个县城,她发现这样的问题普遍存在,最好的学校也只有两位全职的心理健康老师。谈话中,一名江浙地区小学心理老师黄玲也自侃是“独苗”。

心理老师的工作精力却被大量侵占,他们被要求做许多兼职工作。方文静是湖南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的心理老师,除了心理工作,她在学校里还兼职了主课和行政岗,“每天忙得像八爪鱼”。

应对检查的材料工作更像是方文静的工作重点。黄玲也有相同的困境,她说,课上得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写活动新闻、站岗值周、配合上级检查搞材料,以及做学校安排的其他杂事。

黄玲说,校长在会上已经明确说过,出了问题不会保护老师。她很清楚,这些留痕工作是为了保护学校和老师不被追责,或者说,也是保护她自己。

在安全防护问题之下,中小学心理老师的职能愈发显得尴尬。刚参加工作一年,方文静自觉热情已经被消磨了很多。无力感时不时袭来,她只能自我安慰,“把材料做得美美的,洗洗睡吧。”

“不过我是真的很想做点什么。”方文静补充道。

锁朋也注意到,学校老师的压力非常大,“防自杀不应该只是学校的工作。”锁朋认为,心理问题发源于社会, 而这些前端问题是学校心理老师很难解决的,需要家庭、医疗、学校和社会的支持。

如何降低青少年自杀率?锁朋认为最重要的是,创造一个具有人文关怀的环境。

锁朋的工作核心便是帮助青少年重新理解生命的价值,“不管我吃什么、穿什么、做什么事情、学习好坏,我有权利活下去,可以享受阳光、空气、爱和温暖,并且拥有各种方式追求幸福。”


“亡羊补牢”


当心理层面织起的隐形防护网仍然拦不住坠落的学生时,物理层面的有形防护网就应时而生。

2023年,心理老师龙立菲的高中也在走廊加装了防护网,她还注意到,她所在的县城很多高中都加装了。


东部地区一所学校的校匾下写着“安全第一,预防为主”的标语。澎湃新闻记者 陈媛媛 图


校方没有解释加装防护网的原因。她猜测,这是学校的“无奈之举”——学校曾在心理健康层面寻求了很多解决办法,比如心理讲座、心理团辅等,但是极端事件仍在发生,最后不知道如何防范了,才采用了这样一种“比较简单”、“容易控制”的方法。

当被问到是否见过学校走廊加装防护网的现象,锁朋回答,“见得太多了”。她认为学校是人员密集的场所,如果频繁发生学生跳楼事故,自然需要做好防护。

她印象中,2021年左右,青少年自杀问题变得严峻。锁朋说,在场地的管理上,加装防护网可以起到一定的约束作用。“至少,他们跳不下去了,但是这也只能阻止最后一步。”

更复杂难解的是针对自杀原因的防护,对此,锁朋认为防护网起不了什么作用,甚至会起到副作用,反过来提醒学生曾经发生过跳楼事件。这有可能反向强化轻生的念头,特别是对那些已经有念头但不强烈的学生。

自从加装了高空防坠楼网,许诺感到不安,他的教室在一楼,出门明显看到一层网罩在头顶,网孔并不密,接近人头大小,正好能托住一个生命。

许诺看到了会愤懑,认为安装防护网是学校的免责策略。同时,他也“会很惋惜那些学生没有得到帮助,因为我也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所以才会理解他们走不出来的那种困境”。

后来进入高中,学校二楼以上的走廊加装了防护网,尽管他的教室在一楼,但每次一出教学楼,他就能看到灰色调的金丝包裹着楼栋,不安的感觉如影随形。


湖南一所高中教学楼走廊装上了铁丝网,遮挡了晚霞。


“(装铁丝网)本质上是亡羊补牢。”锁朋告诉澎湃新闻,更需要关注的是,“前端的工作做得远远不够。”

平时,锁朋会去全国各地做心理危机干预。心理危机干预,即帮助受危机事件影响导致身心紊乱的人恢复,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心理危机干预特别是早期阶段,也是让生命走入绝境的人,在这种氛围中感受到暂时的温暖和安全,从而有能力找回自愈的力量。

前端的工作包括生命教育、家长教育、发现学生心理危机预警信号、及时评估风险等级、根据风险情况采取不同的措施等,锁朋走进一些中小学后发现,这些工作其实大部分学校都有预案,但是由于心理危机干预是实践性很强的工作,只有挂在墙上的流程是起不了作用的,需要日常进行培训和演练,“像应急消防演练一样”。

那天,高三学生跳楼后,梁瑞雪学校的各班班主任站在门口,不让学生出去。等到梁瑞雪出门,现场已经收拾完毕。当晚,班主任开班会告诫大家,珍爱生命。这一场风波十分平静地过去了,仿佛从未发生过,但在梁瑞雪心里留下了印记。

锁朋经常遇到,学生自杀事件发生后,学校因为害怕其他同学心理受波及,避免引发舆情危机,第一反应是尽量封锁消息。她解释,这和人的本能有关,危机来临就本能地否认、退缩和防御,像鸵鸟一样,“他们(学校)可能觉得这样做,别人不会发现,讲出来反而刺激大家。”

她认为,核心原因是大家对自杀这件事了解得太少了,导致一些预防工作变得滞后、收效甚微,甚至还有点令人啼笑皆非。

生命教育时常被误读。锁朋说,像预防溺水等安全教育,一些学校会告诫学生,你们不可以这样。“这叫生命告诫,是恐怖教育。”

今年春天,锁朋接到了一起自杀已遂危机管理的个案邀请,这所中学第一次主动把危机干预工作者邀请进校园。一周内,锁朋赶到学校,她了解到,那是一位高度疑似精神分裂症的高三学生,在妄想幻听的支配下自杀了。

之后,锁朋给出事学生的班级开了一次生命教育的班会,又对出事学生的室友进行了小组危机辅导,还对处理事件的老师和校领导单独辅导,总结了此次事前危机干预工作的不足。

接触各方后,锁朋发现一个问题,和以往她所接触到的其他自杀已遂事件一样,这起事件的出事学生曾经表达过“自己做什么都没有用了”的话语,身边的人只是劝他不要这样想,但是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所有的自杀信号都是在求助。”锁朋说。这些自杀信号在专业的工作指南上是明确指出来,每个人都可以学会,就像心肺复苏一样。她有一个建议,当识别出自杀信号,可以在对方比较信任的情况下,耐心倾听对方的烦恼,并且告诉对方当自杀想法强烈难以控制的时候,一定要求助。

这也是锁朋面对青少年做危机干预工作的重点,让教师和家长学会预防自杀的专业方法,对青少年“做生命教育和求助教育”。自杀成因难解,这是个体所能做到的努力。


锁朋在科普求助教育。


锁朋发现,一些青少年对生命有很多困惑。她不避讳和青少年谈论死亡,把每一次危机干预的机会当作一次生命教育。“生命教育是一个很大的主题”,锁朋说,它是用各种各样寓教于乐的、好玩的方式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力量和温暖,比如给死去的小宠物写一个墓志铭,给天堂里的某个亲人写一封信,或者亲手培育种子。“总之就是观察这个世界,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可爱,热爱世界。”


拆网


今年4月,杨大苗接到上级通知,为了消防安全,加装了6年的铝合金钢窗必须拆除。

事情的起因是2024年1月24日江西新余一店铺,因施工人员违规动火施工造成起火,导致39人遇难,9人受伤,受困者为参加专升本培训的学生和住宿旅客。另外,国家消防救援局有关负责人表示,这起事故中存在防盗网、广告牌等障碍物影响人员安全逃生和灭火救援的问题。

而在一周前,1月19日,河南方城县一所农村寄宿学校的宿舍发生火灾,事故造成13人遇难,4人受伤。目前官方还未通报事故原因,但据《三联生活周刊》报道,事发后,一名学生称,宿舍是有窗户的,但学校考虑到学生从窗户往外出入不安全,外面装了防护网。宿舍有前后两扇门,但一扇门被床挡住,只有一扇门通往走廊。

此外,今年春季开学至今,国家消防救援局统计3月1日到5月27日之间,全国学校共发生火灾 516起 ,总数同比上升了2%。

如今,这几起重大学校火灾事故引起了当地教育部门和消防部门的重视,消防检查风波辐射到了其他地区,之前为了保护学生安全而加装的防护网,又一次成为问题的焦点。

收到“拆窗破网”通知后,杨大苗头疼,因为他是想留下防护网的那个人。

6年前,上级要求杨大苗的学校在走廊和窗户加装铁丝网,他协商了很久,后来用“小学生个子比较小,走廊的墙比较高”为理由,说服上级同意不在走廊安装铁丝网,只在窗户上安装铝合金钢窗。

这次要求拆除铝合金钢窗,杨大苗的担忧又来了,“现在把这些铁丝网都拆了,以后会不会出现孩子们打闹意外掉下去的情况?”

杨大苗多次和上级沟通,最后,商定锯掉一块用以逃生,保住了窗户上的铝合金钢窗。


杨大苗学校的窗户最后拆除了一块铁栏杆。澎湃新闻记者 陈媛媛 图

杨大苗的担忧暂时结束了。至于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他的村小四面环山,在校园里能听到鸡鸣和流水声,大山某种程度上保护了孩子们,他们没有学业压力,可以在课间无忧无虑地奔跑,每个月还有一节远程心理健康课,屏幕的另一头,上海的老师会为他们上课。


目前还有大量学校的防护网没有拆除,许诺的学校便是其中一所。不过,铁丝网也曾意外带来过发泄的乐趣。许诺的班级曾经短暂地换到加装高空防坠楼网的三楼,课间,偶尔有几只小鸟在防坠网上嬉戏,他和几个同学一起趴在护栏上看。


突然,许诺和同学大笑起
来。


海报设计:白浪

(除锁朋外皆为化名)



本期编辑 邹姗

习生 汪航 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眼泪泡肿了李兰的双眼,好几天走在路上,脚下踉跄。她总是忍不住想,是自己把孙子黄浩轩给“弄丢了”。

2月27日,李兰6点起床,下楼买了包子回家,她看到11岁的黄浩轩和往常一样,不等自己叫,就已经起身,在刷牙洗漱。

黄浩轩身形瘦弱,脸盘窄小,舒展的额头下有一双细细的眼睛,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3岁时,他的父母离婚了。5年前,他和奶奶李兰开始租住在江西省新余市一栋旧居民楼,在不到80平方米的房子里一起生活的,还有5岁的妹妹和16岁的姐姐。

黄浩轩和奶奶、姐姐妹妹一起居住的居民楼。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实习生 汪航 图

居民楼内部。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实习生 汪航 图

这天是五年级下学期开学报到的日子,黄浩轩刚结束了近一个月的寒假,他把作业塞进书包,检查了红领巾,理了理口罩,7点40分左右,他和李兰道别后出门。若是从四楼走下,再步行不足一公里,他就可以到达学校。

但黄浩轩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没有人知道做出这个决定花了他多久的时间,他来到了五楼楼顶,一跃而下。这个时候,还没到8点。

九天后,因创伤性脑疝过于严重,医院宣告了黄浩轩的死讯。当地警方排除了他杀的可能,他们在黄浩轩的房间内发现一封坠楼前夜写好的遗书,落款是:“无药可救”的孩子。

即使遗书也没有透露轻生的原因,每个试图寻找导致黄浩轩自杀“证据”的人,都仿佛走入一条没有光亮的隧道,隧道尽头的角落,是一个孩子少有人靠近的心。

黄浩轩 受访者供图

分散的家人

2月27日8点半,黄凯的手机上多了几十条来自医院的未接来电,他得知儿子出事了。他正在浙江台州,这些年靠做眼镜销售,维持一家人的日常开销。

黄凯无法接受儿子离世的消息,陷入猜疑与崩溃。几个月来,他同学校交涉,向媒体发声,强调儿子的死与课业压力有关。他列举了几个例子来证明这一点——寒假里,学校给成绩处于一定分数以下的学生布置了额外的作业,黄浩轩就在其中;黄浩轩在自杀前留下了空白的习题本,这说明儿子没有写完寒假作业;黄浩轩遗书上的血迹,他则认为是“熬夜赶作业流的鼻血”。他想讨要“一个说法”。

“我们做家长的太失败了”,黄凯叹了口气说。

黄凯今年38岁,新余市分宜县人,他个头不高,面容消瘦,头发稀松凌乱。过去的一段时间里,黄凯操劳儿子的后事,眼睛下挂着黑眼圈,与去年的照片相比,看起来苍老了几岁。

分宜县霞贡村。澎湃新闻记者 任雾 实习生 汪航 图

2005年,他在温州打工,结识了来自江西上饶市鄱阳县的刘云,两人结婚并生下大女儿,2010年,儿子黄浩轩出生。

那是个瘦弱的孩子,身体很差,经常感冒,爱吃素菜不爱吃肉,曾经最让黄凯头疼的,是怎么让儿子多吃点,“开胃的东西吃了好几个月,一点用都没有。”

婚后没几个月,黄凯就去了台州打工,初中毕业的他常说自己没文化,“(在老家只能)干农活、打零工,或者帮别人砍树,卖点苦力,几十块钱一天”,“外面”才是赚钱的地方。

黄浩轩出生那年,黄凯事业渐渐有了起色,按照他的说法,自己曾经历过年入上百万、朋友成群的“风光时刻”。那一年,黄凯陆续投资了一些项目,但因缺乏管理经验,项目陆续失败,资金链断裂。2014年,黄凯彻底破产,欠债200多万。

长期分居两地,夫妻间的沟通也越来越少,2013年,黄凯和刘云协议离婚。双方约定,黄凯继续抚养两个孩子,当时的黄浩轩3岁。4年后,刘云离开新余市,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李兰回忆,刘云去了外地后生活异常艰辛,这两年很少再往家打电话,也没怎么管过孩子,甚至黄浩轩去年过生日时,“她都不打电话”,李兰说。

在电话里,刘云不愿过多提及过去的事:“一切由孩子爸处理。”她说,由于个人原因,去年一整年没去看过两个孩子。当被问起黄浩轩近些年的情况时,她说自己“真的不清楚”,在和记者短暂的交流中,电话那头,她数次低声啜泣。

黄凯回忆,破产后,他于2019年重新到外地打工,最窘迫的时候,“浑身上下只有五十块钱。”黄凯说,当时是家里最困难的一年,奶奶李兰为了给家里买菜,把自己买给她的项链也卖了。

黄凯老家的一位村民告诉记者,黄家近些年生活条件很差,在村里和外面都欠了很多钱。黄浩轩爷爷崔凯今年63岁,常年在深圳等地做建筑工人,除大儿子黄凯外,还有个小儿子也在外务工,黄家至今还未分家。

常年在外,黄凯一年见不上儿子几次,谈到父子间相处的细节,他大多“记不太清了”。“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是他能向孩子表达爱最主要的方式。每次回家前,黄凯会买一大兜儿子喜欢的玩具,遥控飞机、军事杂志和模型之类。

沉默的房间与“懂事”的孩子

到黄浩轩6岁时,黄凯觉得农村学校的教学质量差,老师不怎么管孩子,“我堂哥的孩子在乡下读到五年级连名字都不会写,很多学生都只考几分。”

他找熟人将黄浩轩从村小转到了新余市明志小学就读,一家人也一同搬到县城一栋简陋的居民楼里生活,楼梯间的铁栅栏已经生锈,白色墙体发黄发黑,虽然看上去十分破旧,但毗邻马路,距学校也只有一公里。

大部分时间,黄浩轩都与奶奶李兰生活在这栋租住的单元房里。一位邻居告诉记者,李兰不太和周围邻居打交道,只知道她平时不仅要负责黄浩轩和姐姐的生活,还要照料5岁的妹妹,在旁人看来,这超出了老人的能力范围。

“这种房子都是关上门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去谁那里”,李兰说。在黄凯记忆里,从村里搬到县城居住,儿子变得沉默寡言,不似在乡下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开心的样子。

自黄浩轩三年级,由于李兰要照顾当时3岁的妹妹,黄浩轩就学会了独自上下学。但在李兰印象中,孙子是个胆小的孩子,出门怕小狗,怕小虫子,也怕黑夜,晚上不敢一个人买东西,还要姐姐陪着去。

在新余生活期间,李兰做饭、洗衣服,包揽了大部分家务活,但祖孙间很少交流。

“(他)回来了就是吃饭,他跟我平时不说话”,李兰说。

与黄浩轩相处时间更多的是大他5岁的姐姐黄雨菲。说起弟弟黄浩轩时,黄雨菲皱起眉毛,带着疑惑说:“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坐在记者面前,除了回忆弟弟时会抬头思索,更多时候,她都在低头和手机里的同学对话。

黄雨菲形容自己和父亲、奶奶之间“不是很亲”,“我也不想和他们说话,有事的时候才会讲话,学校那点破事或没钱花的时候……我不知道表达对家里的情感。”

李兰回忆,黄浩轩对父母的想念也“从来都不说”,去年11月孙子过生日那次,她曾对黄浩轩说:“你过生日你妈妈连电话都不打”,黄浩轩只是应了句:“是啊。”

对父母离婚的事,黄浩轩看起来早已心如明镜。离婚后,黄凯曾对儿子坦承:“妈妈嫁人了。”他记得儿子回答:“嫁人就嫁人了,我不是还有你吗?”

平时,黄凯每隔半月左右和儿子通次电话,问问最近的学习情况,嘱咐和告诫他要听奶奶的话,黄浩轩通常回复:“知道了,爸爸。”

若是回到家,在和儿子头两天的相处中,黄凯总会感到有点陌生,儿子也不怎么和他说话,“我每次回去也没太注意他的情绪之类的,(他)放下书包就到房间做作业。”

“懂事”、“省心”,是黄凯和李兰在叙述中对黄浩轩最多的描述。黄凯回忆,以前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儿子会说,“长大了养我们。”那时候黄浩轩八九岁。

当有一次被爸爸问起“将来想做什么”,黄浩轩回答:“搬砖。”这个回答,让黄凯觉得儿子是个“比较随意、老实、没有主见的人”。

儿子坠楼后,黄凯不断回忆和黄浩轩相处的细节,想不明白:“出事的为什么往往都是懂事的孩子?”——买东西剩的钱,他会交给奶奶;和亲戚会主动打招呼;李兰让姐姐刷碗,姐姐不洗,黄浩轩就提出自己来洗;拖地、洗澡,他都会听话地完成;妹妹曾弄坏过他的玩具,在他的作业本上乱涂乱画,但黄浩轩也没有流露出责怪的意思,只是笑着说:“等她长大了就不会再捣乱了”;有时候,刘云打黄雨菲的电话,黄浩轩还会主动叮嘱妈妈:“妈妈你保重身体。”

刚离家前两年,刘云问过儿子很多遍:“你想我们吗?”黄浩轩总说:“想啊。”“恨妈妈吗?”“不恨。”

去年六一儿童节,刘云给儿子打电话,提出要买东西给儿子,黄浩轩只是说:“不用。”“他就自己叫妈妈,不像我女儿,我女儿还要她叫妈妈才叫……”刘云眼泪忍不住流。

作文里的心事

黄凯不知道,儿子对未来的想象,并不是“搬砖”。

黄浩轩曾和姐姐说,长大后想开赛车,还想养只狗,“也能保护他,也能一起出去玩”,黄雨菲回忆。

黄浩轩不是没有向家人表露过心事。

黄雨菲记得的为数不多的一次,刘云2017年离家时,弟弟哭过,“他就说他们俩干嘛要搞成这样,干嘛要走……”

刘云和儿子的最后一次见面发生在2019年。当晚12点,她乘火车赶到新余,推开房门时,黄浩轩依旧没睡。儿子在等她。那晚,他睡觉也要搂着妈妈,高兴得睡不着。

那次与母亲相聚的三天里,黄浩轩和妈妈一起逛超市、买衣服、吃好吃的,还买了玩具枪。刘云忆起,儿子会挑便宜的东西买,“贵的一律不要。”临走前,黄浩轩告诉妈妈,自己放学的时候,希望她还在。他希望刘云能多待几天。

黄凯最后一次见到儿子,是在去年暑假。他把姐弟俩接到台州,共同生活了一个多月。他们一起走玻璃栈道、到海边玩。刚开始,儿子不太跟黄凯说话,黄凯就问他喜欢吃什么,点儿子喜欢吃的菜。“我在做事,会带着他在身边。他非常开心,非常活泼,有说有笑的,就是很干净的那种笑。”

那次回新余后,李兰感到孙子看上去开心了一点,走路都蹦蹦跳跳的。

今年春节,由于疫情,各地提倡就地过年,还在台州工作的黄凯取消了回家的计划。

黄凯把这个消息告诉儿子时,黄浩轩听上去特别惊讶,在电话那头说:“啊?你不回来啊?”黄凯隐约感受到了儿子的失望,但也没再多说什么。黄凯说,他想趁过节放假时多赚些钱,等清明再回去和孩子相聚。

唯一一次爸爸不在家过年,在黄浩轩心中引起多大的波澜不得而知,黄雨菲只记得,弟弟曾说,“好想他们”,当时黄雨菲正忙着刷快手,后天又要去上学,她马上玩不到手机了。“反正这次也不会回来,你也别想太多”,她对弟弟说。

黄浩轩把心事大多隐藏在作文里。直到出事后,黄凯从儿子遗物中发现了黄浩轩的内心一角。

2020年12月9日,在《写给爸爸的信》中,黄浩轩写:“亲爱的爸爸,您的身体还好吗?……您回家的时间很少,希望您可以回家的时间多一点,不要老在外面工作,注意身体健康。”

黄浩轩作文《写给爸爸的信》。受访者供图

作文中,黄浩轩还回忆了四年级暑假和父亲去游乐场玩乐的场景:“那是我最难忘的时候……我坐海盗船的时候,很害怕自己飞出去,因为我很轻,所以每次坐海盗船的时候,我都要用腿顶着前面的椅子,可这次我没有,因为您用手抓住我,让我感到很安全。”

黄浩轩在作文里回忆和爸爸姐姐一起玩的场景。受访者供图

同一学期,黄浩轩陆续写了五篇关于父亲的作文。在一篇题为“xx即景”的命题作文中,黄浩轩离了题,仍然在文中写了父亲的事。他称爸爸是“严厉又温和的”,因为黄凯会夸黄浩轩的画“不错”,也会在他考了45.5分后骂他。

黄浩轩在作文中离了题。受访者供图

黄凯边翻阅作文,边对记者说:“他的心声写在里面,表达得太明显了,这些还都是一个学期写的,说明心理肯定是出现了问题,老师应该及时发现孩子的心理变化,及时和我们家长沟通,至少我们能重视起来”,黄凯提高了声调,激动地说。

作文里,除了提及最多的父亲,黄浩轩还曾写过妈妈,只不过,他所提到的是后妈吴倩。

2015年,黄凯与女友吴倩组建新的家庭,生下小女儿。

第一次见黄浩轩时,吴倩觉得他特别内向腼腆,不太爱讲话,但会主动和自己打招呼,“很懂礼貌。”她带他逛街、买衣服,嘘寒问暖。

黄浩轩在作文中回忆和吴倩最初的相处时说:“那时的我一点也不珍惜爱,直到我遇见了她(吴倩),我的妈妈。”

黄浩轩在作文《珍惜的爱》里提到吴倩。受访者供图

“这些话孩子从来没有表达过”,吴倩认为,黄浩轩内心其实非常敏感。

有一次,吴倩的大儿子告诉她,黄浩轩曾私下无意中透露,吴倩上次回家只给妹妹买了玩具,自己却什么都没得到,这让黄浩轩觉得吴倩只对妹妹好,不对自己好。

“那只是商城送的低龄小玩具,没想那么多,妹妹还小不懂事所以顺手就给了她,但平时买任何东西都会给所有孩子带一份,一视同仁。”事后,吴倩也专门向黄浩轩澄清了此事。

吴倩说,后来一起居住的日子里,她每天都会喊黄浩轩洗脸刷牙,生活上的一些小事,会习惯性地多说几遍。黄浩轩在作文里以郑重的口气记下:“在这一刻,我感受到她对我的爱,因为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直(只)有她在关心着我。”

下滑的成绩和“做不完”的作业

在新余市明志小学,黄浩轩度过了近五年的时光。

同班同学杨欧告诉记者,黄浩轩平时在班里朋友不多,也不怎么爱说话,班级同学放学后偶尔会外出游玩,但黄浩轩一放学就回家,不怎么参与。

在杨欧眼里,黄浩轩“有点自卑”。有一次,黄浩轩因琐事和一个同学起了冲突,对方站在他面前骂他,黄浩轩坐在座位上,没有还击。

这并不是黄浩轩第一次被欺负后沉默。刘云记得,黄浩轩一年级时,告诉她自己在学校被人弄痛了,那次刘云提出一起去找那个同学,要跟对方家长理论,经过同学家门口时,“算了算了,妈妈,算了算了算了”,黄浩轩说,刘云感觉儿子很害怕。

在校园里,更让黄浩轩在意的或许是成绩与作业。

黄凯说,自己对孩子的成绩并不做过多要求,只希望他能把英语学好,“尽量不给孩子更多压力……有什么资格去说他?我也就初中文化毕业。”黄浩轩一二年级时,黄凯还能勉强批改儿子的作业,当时他的学科成绩几乎都是满分。

刘云记得,过去她接儿子放学,当黄浩轩考了90多分,达到了妈妈的要求时,他会拿试卷给刘云看,“你现在可以笑得开心了”,他说。但当成绩没有那么好的时候,黄浩轩不愿意说分数。

到了三年级,儿子的功课越来越吃力,特别是英语,“家里没人能够辅导得了。”黄凯曾考虑过给黄浩轩报补习班,但却负担不起每月一两千块的学费,“学习上的事,只能是尽量靠他自己。”

过去,姐姐黄雨菲做不完作业,黄凯偶尔会凶一下:“你作业不做,你在干什么,别人都可以把作业做得很好。”更多时候,他在外地,盯不上两个孩子的学习,有时是老师发信息给他,说黄浩轩作业没完成,他才打电话给儿子,“老师又说你哪个作业没交。”

五年级上学期,黄浩轩的成绩出现了明显的下滑,每门功课都只有五十几分。1月31日放寒假那天,班主任唐老师把成绩较差孩子的家长拉进了一个微信群,在群里说:“……想请各位家长配合负责,在寒假期间督促孩子完成作业,补不足。”

班主任建立的寒假进步群。受访者供图

刚进群时,黄凯心里一紧,他意识到儿子学习又退步了。

据黄浩轩所在班级的微信群聊天记录显示,除原本的寒假作业外,低于一定分数的学生还需要抄写九篇课文、六个单元的英语单词和购买一套额外的数学试卷。

寒假作业。受访者供图

事后,黄凯认定繁重的作业是儿子自杀的导火索之一。

李兰记得,黄浩轩去年就和她抱怨过,“读书好累,写字写得手好累。”疫情过后,她发觉黄浩轩作业要做到十一二点,有的作业需要在手机前等到七八点老师发过来才能做。

平时,黄浩轩有不会的题会向姐姐请教,黄雨菲好几次听到,弟弟写作业时会突然情绪崩溃,大声说:“不会写,不会写。”把笔重重地摔在地上。黄雨菲告诉记者,自己成绩也不好,只能教他一些简单的拼音,“难一点的数学题我都是从网上搜的答案。”

事发后,黄凯翻阅家长群,发现过去也有其他家长反映,孩子做作业做到十一二点。

黄凯提供的群消息截图显示,1月19日,期末考试与放寒假之前,有家长说,“写到十二点差四分”、“又是一个十一点半的作业”。

部分家长在班级微信群中抱怨作业太多。受访者供图

4月15日,记者试图联系上述在班级群发言的两位家长,对方拒绝了采访。班级里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学生家长告诉记者,学校老师在考试前会增加作业量,也会给成绩差的孩子额外增加作业,但“自己家孩子学习成绩还可以,如果坐在旁边监督他的话,大概两个小时就完成了”。

李兰回忆,事发前的寒假,一家人在乡下度过,她发现黄浩轩“似乎每天都有写不完的作业”,判断的依据是,一吃过饭,孙子就上楼回自己房间,而对于孩子在房间内做什么,李兰也说不上来。她不识字,判断孩子作业是否完成的办法是“看作业本上有没有东西”。

2月25日,黄浩轩曾告诉黄凯,自己的假期作业还有周记没完成。2月26日,事发前一天,一家人从乡下回到了新余市。晚上约十一二点,李兰起床上厕所时,发现黄浩轩依旧在写作业,她记得,当问孙子寒假作业是否还没完成时,黄浩轩回复,“还有一点点。”

事发后,黄凯在儿子的书包里发现,他仍有一半的英语寒假作业没有写完。

黄凯提供的聊天记录截图显示,2019年,老师曾表示,在没完成作业前,就不算报名,不会发新书。黄凯回忆那年暑假,“他那天写作业写到凌晨两点钟,边做边哭,叫他睡觉他都不敢”,他想,这次儿子一定也面临同样的境地,黄浩轩理解能力差,读题和写字都很慢,“冬天那么冷的天,在房间昏暗的灯光下,我都能想象我儿子一个人在深夜写作业的痛苦和无奈……”说到这里,黄凯泣不成声。

儿子出事后,他希望学校能够赔偿并道歉,但双方交涉无果。

新余市明志小学校长接受漩涡视频采访时表示,“(对)小孩,我们也是表示沉重的哀悼……这个事情跟学校没有关系啊,一个暑假(家长)不管一下小孩,留守儿童一样的,小孩从早到晚就是玩手机。”

班主任唐老师在九派新闻的采访中称,因孩子已到高年级,假期布置额外的作业是为接下来的升学做准备,如果作业做不完可以调整,但孩子父亲没有向老师反馈过。

“布置作业没有任何私心,孩子每天做完作业老师也都会批改”,唐老师称,黄浩轩平时在学校精神状态正常,和同学相处得挺好,以前作业完成度也不错。

4月12日,新余市教育局回复红星新闻称,学校老师拉群辅导学生是无偿行为。该工作人员表示,责任认定应由公安部门确定。对老师所说“作业不完成无法报名”的情况,该工作人员并未回答。

对此,唐老师4月12日在东方今报的采访中称,“假期作业未做完领不到新书只是口头上的(规定),正常情况下,开学前两天不会讲新课,不拿新书这两天上课没有影响。”唐老师称,这只是一种督促学生写作业的方法,并且她会事先向家长说明,个别学生假期作业没写完需要补作业。13日,她补充称,“孩子本学期的新课本早在上学期放假前已经发放,不存在家长所说孩子担心拿不到课本有损自尊(的说法)。”

游戏中的“崽崽”

在孤独的生活里,黄浩轩一头扎入手机的世界。

李兰记得,在家里的餐桌上,常常是黄浩轩一边吃饭,一边盯着手机里的视频看,姐姐也拿着手机,桌上没人说话。“你不要总是玩手机,要好好上学,玩游戏我就给爸爸说,让爸爸说你”,不知道该怎么应对那块小屏幕的李兰通常这样对孙子说。

黄凯回忆,黄浩轩周末放假后,会把作业拖到星期日完成,先用姐姐或自己的手机玩游戏、看视频。到了去年疫情期间,为便于上网课,黄凯给儿子买了人生中第一部手机。老师会在微信群里布置作业,有时也需要提交电子版。

那时候,黄雨菲早上一起床,就经常看见弟弟在玩手机,“之前天天出去玩,现在他那些朋友也都玩手机,没人跟他玩了”,黄雨菲说,黄浩轩三年级时就开始玩游戏,“王者”、“吃鸡”、“第五人格”,“打得比我都好。”

黄雨菲印象里,事发前,最让黄浩轩念念不忘的游戏,名叫“光遇”。这是一款画面瑰丽的冒险游戏,玩家需从扮演通体漆黑且不时发出黑烟的小人开始,一步步在未知的世界里探索,而“社交”是这个游戏的部分核心情感体验,当玩家与另一名玩家“陌生人”相遇时,起初看不到对方的模样,只有当靠近,并举起蜡烛,才能“用心照亮”对方的样貌……而在成为好友后,两人就可以牵着手一起游历。

玩了一个月后,黄浩轩在游戏里结识了一位女性好友,并用姐姐的QQ加了她,两人的交流日渐频繁。黄雨菲回忆,弟弟每隔几天就要用自己的QQ和对方发消息,“就是喊对方一起玩游戏。”

这名女性好友叫陈晨,来自陕西西安,今年19岁,在外地工作。她告诉澎湃新闻,游戏中,她是黄浩轩的“监护人”,会经常带着他一起跑图(注:游戏术语),并亲切地称呼他为“崽崽”。

两人的聊天记录显示,今年学校放寒假前的那段日子,他们的大部分游戏邀约都发生在中午十二点和晚上六七点间,这是黄浩轩刚放学的时间段,他会先玩会儿游戏,吃过饭后再写作业。

到了期末考试前,由于作业实在太多,黄浩轩几天没有上线,他告诉陈晨:“对不起啊,这几天上不了游戏,不能和你玩了。”但五分钟后,他又向对方询问:“上王者吗?”

两人的交谈大多只与游戏相关,仅有一次,黄浩轩告诉陈晨,自己晚上做了个噩梦,“很惨。”陈晨安慰他:“你不开心了可以来找我,想我也可以来找我,半夜醒了睡不着也可以打电话来找我,我一直在。”

第二天,黄浩轩连回了她八个欢呼雀跃的表情。

2月10日,由于自身工作缘故没法继续再玩游戏,陈晨告诉黄浩轩自己“要退游了”。为此,她特意给黄浩轩购买了68元的游戏季卡作为纪念,并感谢他在游戏里一路相伴。

没有人想到,17天后,黄浩轩从五楼楼顶坠下,连同亲情、友情、作业和游戏一同清零。

在遗书里,他留下了最后的心声:“当你们看见这些字时,我已经跳楼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会不会直接死我也不知道,当(但)还是谢谢你们陪了我这么多年,如果我直接死掉的话,希望你们好好对待剩下的孩子们(我们家的),不要让她们也得抑郁症,我都不知道我有没有得抑郁症,再见。”

“对了还有,如果我真的直接死的话,我希望有人可以一直玩我的游戏。手机里的。”

事发后警方在黄浩轩房间里发现的遗书。受访者供图

但这个愿望最终也没有实现。去世后,因为触景伤情,家人焚烧了孩子生前的大部分物品,他的手机被一同下葬到了距家几十公里外的地方。

在黄浩轩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中,有五本作文簿,他在其中一篇作文里推荐了一本书——《爱的教育》,书籍描写了四年级小学生安利柯身边发生的各种感人故事,包括社会、父母和朋友等几个方面,而在书中的每一章、每一节中,关于“爱”的情感都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黄浩轩在作文里说,这本书曾教会他很多道理,“一个人要有道德、亲情、友情。”而每当自己津津有味读这本书的时候,“我的眼泪就会忍不住的(地)流了出来,滴在书面上。”

他推荐的理由也很简单:“具有真实情节……仿佛我就置身于这个故事中。”

黄浩轩作文《推荐一本书》。受访者供图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责任编辑:黄霁洁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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