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悠长的鸡鸣,叫白了东方。夹杂着几声狗吠,宁静的小张庄生产队也从沉睡中苏醒。新的一天开始了。
初夏的乡村,清晨尚有一丝凉意。今天是儿子二虎子和媳妇婚后回城的日子,张老二早早的起了床。其实,就搁平时这个时候,张老二也起来了,农村人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脆的鸡叫声对他来说,就是定时的闹钟。张老二抬头看了看东屋,灯也赫然亮着。这让他想起了以前,儿子就这样争气,从小到大从不睡懒觉,即使是没事可做,也会早起围着他转前转后。瞬间,他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农村人就这样,自己起得早,也最磕碜别人睡懒觉。
屋内,李子涵睡眼惺忪的坐在床沿,哈欠连天。二虎子一边忙着收拾东西,一边戏谑道:“这可能是你李大小姐起得最早的一天吧?”
李子涵白了二虎子一眼说道:“你还知道说,大清早就把人家叫起来,就你们农村人事多。”
二虎子笑道:“现在不应当是我们农村人吗?难道你没听讲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说完挑了挑眉,一脸得意。
李子涵故作生气地说:“这下你一朝‘阴谋’得逞,高兴了吧。早知道就应当听我家李教授的话,哼!”
二虎子笑道:“哈哈哈,失察了吧,怎么样,李教授的金玉良言也比不上我的甜言蜜语厉害吧?哈哈哈……”
李子涵知道说不过,站起身,轻轻掐了一下二虎子,说道:“我让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哎呦,哎呦”二虎子佯装疼痛,大声喊道。小屋里荡漾着欢声笑语。
说起这个李教授,就是李子涵的母亲李一娴,汉东大学理工学院的教授。作为一位高知女性,李一娴仿佛并没能让她像别人想像的那般通情达理,脱离世俗。对于自己的独女李子涵,她和全天下的母亲一样,捧在手里怕冻着,含在嘴里怕化了,那是处处一个小心,事事一个仔细。女儿自小到大的生活轨迹,她几乎都给设计好了:上好学校,多学才艺,嫁个门当户对的优秀丈夫……也正如她所想的那样,女儿从小一直生活在她的羽翼下,从来就没有让她失望过:钢琴专业十级,重点大学,乖巧听话,才貌双佳……女儿也时常成了她在同事、朋友面前炫耀的资本,就如同她未来的亲家张老二炫耀儿子一样,不说便罢,一谈起来,那可就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了。但在恋爱问题上,一贯温顺乖巧的李子涵却给她来了个措手不及。
当她得知女儿谈了个农村出身的男朋友,而且还是单亲残疾家庭时,李一娴是一万个不愿意。想想自己的家庭,看看自己的女儿,李一娴感觉自己受了万般委屈。对于一向争强好胜的她来说,这可是头一遭。在她看来,大学生不稀罕,长的帅也不稀奇,门当户对才最重要、最有面子。为此,她没少挖空心思棒打鸳鸯。今天介绍个什么经理家儿子,明儿介绍个什么局长家公子,总有十好几个。但李子涵就好似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任你撒网招婿,我自岿然不动。
这事就这样僵持着,一拖就是几年。眼见亲戚同事家的孩子都成了婚,而自己家这么优秀的女儿却还待字闺中,无疑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天,李一娴决定向女儿摊牌。晚上,她烧了整整一桌子好菜,什么酱果鸡、蒜子虾仁、爆牛肉……全是李子涵喜欢吃的。一看到这架势,李子涵就明白了。平时为了赶时间健身跳舞的妈妈,从来不做晚饭,今天破天荒般的丰盛,还特意召唤回整天忙于工作的大忙人爸爸杜昭,就猜到了这顿不寻常的晚餐,十有八九是为了逼婚。
果不其然,在一个劲地给女儿夹了几次菜后,李一娴终于笑着开口说道:“女儿啊,我们学院的龚阿姨给你物色了一个在市检察院工作的小伙子,长相帅气,年龄也相仿,妈已经替你先看过了,要不明天你去看看?”
李子涵倒也十分干脆,拉长着脸,依然是坚决的两个字:“不去!”
李一娴一听,使劲地放下筷子说道:“这次不能依你,我已经和你龚阿姨约好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说你,以我们的家庭条件,找什么人没有,非得找个农村人。你让我和你爸的面子往哪放?”
李子涵听了犟脾气也上来了,大声说道:“是我找朋友,又不是你找?从小到大,什么事都要照顾你的感受听你安排,但这婚姻大事,你就不能让我自己做回主?你只要面子面子,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再说,农村人怎么了?城里人就高贵些吗?我就喜欢农村人!”
杜昭看着这母女两到吵起来,一时也没有办法,只顾皱着眉低头吃饭。
李一娴越说越气,大声说道:“不管怎么说,就是农村人不行!就是那个张金虎不行!”
李子涵知道,自己这次要让步了,说不定明天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彻底拆散他们,索性豁出去了。她不甘示弱,掼下筷子说道:“不管怎么说,我就认定这个农村人张金虎了!看不起农村人,那你当年为什么要嫁给我爸?你倒好,自己追求自由,却来禁锢别人,自私!”
李一娴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好啊,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辛辛苦苦地把你养大,一心为你好,你却骂我自私。”说着,就抽泣起来。
杜昭见母女二人吵得不可开交,实在忍不住就放下碗,说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吗?再说婚姻大事,孩子有自己的主张不是更好吗?”话虽这么说,但在平时,家里有什么事,一般他都不发言。很显然,农村人出身的他,在这个家里没有应有的发言权。他也知道自己话的分量就如同空气一般,甚至还会招来一阵责骂,所以话一说完,就站起来,朝女儿递了个眼色,一头钻进书房里。
李子涵见状,也站起来走进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只听餐厅里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你这个窝囊废,没有一点儿主见,对女儿的事一点儿也不上心,只会和稀泥。一天到晚,除了忙工作,就是死看书,当初我怎么会瞎了眼看上你这个榆木疙瘩……”
经过几次“交锋”,在坚持了七八年后,李子涵终于和二虎子“修成正果”,如意嫁得有情郎。李一娴虽然还是万般的不情愿,但终究没有拗过在她看来“再养也养不家”的女儿。她的内心始终是不甘的。想当年,她同样勇敢的嫁个农村人丈夫,不知为什么现在却如此看不上农村人?正因为这样,当李子涵和二虎子回小张庄结婚的时候,她断然地拒绝了女儿女婿的婚礼邀请,甚至是恳求,就连丈夫杜昭要去也被她武断的阻止了。真不知道,她这是为了出一口气,还是因为怕去农村丢了她的脸。
再说这小俩口回去成婚后,因为娘家人不在身边,到少了不少礼节性活动,显得格外清闲。二虎子借此机会,带着李子涵踏遍了小张庄——这个他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的山山水水。对于只在电视画面上见过农村场景的李子涵,这倒也十分的新鲜、有趣。公鸡为什么会准时打鸣?家家户户都有高高的烟囱冒着浓烟,为什么空气还这么好?柳树的枝条为什么不向上生长?麦子长得这么像小草,怎么分辨……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让她充满了好奇。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城市,还有农村这样一片广阔、精彩的世界。呼吸着不一样的空气,她觉得和那个锦衣玉食的城市里的家相比,这个农村的家也不像妈妈所说的那样不堪嘛!
人,其实往往就是这样,当习惯了拥有,不一样的新鲜或许就成了向往与美好。
这时,张老二呼喊吃面的声音,打断了小俩口的贫嘴打闹。围坐在厨屋的小方桌上,三人各自吃着热腾腾的面条。虽然没有欢声笑语,但却让张老二有了一种久违的幸福。
二虎子边吃边说道:“爹,今天我们就要走了,你一个人在家,腿又不好,一定要注意身体。”
“嗯”张老二应道。
“下个月初八,我和子涵准备在城里也办一次婚礼,到时你可要来啊!”二虎子又说道。
“车票我们都给你订好了”李子涵插话道。
“好,好,自己儿子闺女大婚,我怎会不来?”张老二憨厚地笑着。对于这个媳妇,他可是一百个满意,以致于与她说起话来,就如同和家里来的客人一般客客气气。这几天,他时常琢磨,老天对他也不薄,虽然一辈子吃过不少苦,遭过不少难,却养了个好儿子,还娶了个好媳妇。想到这,他也会长长的叹口气,只可惜他那死去的孩子娘没有福分看到。
吃完早饭,一轮红日从村口的老柳树上升起,霞光洒进小张庄的家家户户。张老二一个劲地往儿子的后备箱里塞东西:葛根粉、大米、野山茶……不是自家种的,就是山上野生野长的,倒没有几样值钱的,但吃着放心。李子涵本来是想不要的,不是嫌东西不好,而是觉得老人家这样太辛苦。二虎子阻止了媳妇,照单全收。他知道,这是爹的一片心意。农村人实在,“留人菜,招人怪”,不要爹会不高兴的。更何况,一家人之间更没有虚的。
“嘀……嘀……”忽然,老柳树下的路口响起了一阵刺耳的汽车笛声。张老二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原来,是那个和他不对光的小舅子屠必贵送儿子维富跟二虎子一道进城来了。对于这件事,张老二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他怕这对“混世魔王”父子给儿子招麻烦。可是二虎子心善,反反复复劝说他,儿媳妇也没反对,张老二最终也不好说什么了。但他心里还是不踏实,就叫过儿子叮嘱道:“为人不能一味地心善,遇事也要多留个心眼。你的好日子来之不易,违法乱纪的坏事一定不能干,更不能辜负了这么好的一个姑娘。”
二虎子望着一脸严肃的爹,连连点头。
这时,拿着手包的屠必贵已近至眼前,他陪着笑脸说道:“大外甥,都准备妥当了吧?那我就把你表弟交给你了,你多费心。等下个月你和外甥媳妇办婚礼,我再过去看看。到时候,我开车去,把姐夫也带着。”
“我自个儿坐车去!”没等儿子回话,张老二铁青着脸说道,说完转身就往院里走去。
“那也成,也成。”屠必贵虽讨了个没趣,却没有生气,毕竟这是自打姐姐死去后,姐夫和他说的第一次话。
汽车启动了,二虎子鸣笛向站在屋里窗户下的老爹告别。不一会儿,车子越行越远,在老柳树下的那条狭长的水泥路上,留下些许尘土飞,还有散落在各自门前看热闹的三三两两的人。
儿子终于成家立业了!张老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生活也逐渐回到了以前。但小张庄一时还热闹着:有夸张老二傻人有傻福的,有夸李子涵懂事漂亮的,也有说结婚这样的大事娘家人一个也没有来这样的闲话的……
顺心的日子,总是比寻常过得快些。在村口的小卖部,那些来买东西,当然更多的是闲来无事来拉家常的人们,听讲张老二明天要进城参加儿子媳妇在城里办的婚礼时,小张庄又一次掀起了波澜。
顾申勤说:“二哥啊,你就放心的去,多住几天,家里的羊有我们给你看着,保证到你回来时不瘦一两肉。”
许七巧也接话道:“不光是羊,家里什么物件保证也不少一样。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听说你儿子娶了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你这穷窝依我看不要也罢。”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张老二红着脸说:“那我就先感谢这些老亲四邻了。我就是去也待不了几天,这老话说得好‘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家狗窝’,还是在这小张庄待着,人熟不拘束,舒坦。”
祁家媳妇笑道:“哎呀,二兄弟,你这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加钱胜要有你家二虎子半纽子争气,我也不至于这么巴结。当年上学不像样上,学木匠又没学成,找个媳妇还好吃懒做……”此时,小卖部像炸了锅一样,七嘴八舌,家长里短,每个人都在诉着家里的苦经……
晚上,朦胧的月光照在张老二家锈迹斑斑的窗子上。躺在床上的张老二,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明天就要进城了,儿子住的新房是什么样子?媳妇家的娘家人又怎么样?一想到这些,张老二激动、兴奋,内心更有一丝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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