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ple Music 现在已是流媒体音乐领域的巨头,拥有独家专辑和超过 9 千万首音乐的庞大曲库,截至 2021 年用户量已超过 9800 万(国外媒体根据份额比例的估算值,非苹果官方公布数值),在美国地区的订阅用户量甚至超过了 Spotify。
然而苹果曾经许下一个承诺——「不涉足音乐领域」。事实上,当时的苹果不仅不能做音乐,就连音效名字有点音乐的意思都会面临被起诉的风险。
< class="pgc-img">▲ Apple Music. 图片来自:News Dome
>因为早在现在闻名于世的苹果成立之前,世界上已经有了另一个「苹果」——披头士乐队成立的唱片公司 Apple Corps。
< class="pgc-img">▲ 早期 Apple Corps 和 Apple Computer 的商标对比图. 图片来自:YouTube @welcometomac
>但恰恰是这个时候,苹果流传至今的音效——开机启动声、提示音 Sousumi 和相机咔嚓声诞生了,这都离不开一位有趣人物——Jim Reekes。他从修理苹果电脑起步,在苹果混乱年代的 1988 年进入苹果,两年内两次险些被解雇。为了不被解雇,1990 年他接下了刚刚空出来的音效工程师一岗。
< class="pgc-img">▲ Jim Reekes. 图片来自:CNBC
>之所以说他有趣,是因为如果他是另一个按部就班,完全按照流程做事的人,上面这些音效可能根本没有机会面世,又或者要延后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让我们用上。
关于 Reekes 不循规蹈矩办事的幕后故事,被 Reekes 作为秘密保守了多年,直到 1999 年他从苹果离职,这些秘密才在他一次次诙谐幽默的采访中被慢慢揭露,到底这些听起来就很「苹果」的音效,是怎样从一片反对声中成为被时间验证了的「经典」呢?
在 2021 年 10 月 18 日的苹果发布会中,开场播放了苹果与音乐制作人 AG Cook 合作创作的视频《Start Up》,内容是用苹果 45 年以来的设备声音融合创作新歌。
< class="pgc-img">>Reekes 看到这个视频立马转发到自己网站上,附上一句:「啊,看看他们对我的歌做了什么。」因为 Reekes 创作的声音成为了里面的最重要角色,这也是他的音效作品被大众和时间认可的最佳证明。
接下来,一起了解 Reekes 最自豪的 3 款苹果音效,以及背后的小故事。
皮克斯动画也想用的开机启动声
还记得皮克斯制作的《机器人总动员》吗?
机器人瓦力充满电重启的时候,也发出了 Reekes 为 Mac 电脑设计的开机音效,这样美妙的声音寓意复活,仿佛预示着屏幕中的美好新一天。
< class="pgc-img">▲ 片段同时响起了 Mac 电脑的开机音效. 图片来自:电影《机器人总动员》
>在 Reekes 重新设计音效之前,Mac 的开机音效用的是有「魔鬼之音」称呼的三全音。
在古典音乐中,三全音是一种极其不和谐的声音,被教会明令禁止,而且还被音乐家巴赫用魔鬼、地狱、痛苦作为关键词来形容。这样的声音,钢琴这类着重和谐音的乐器甚至无法演奏出来 。
< class="pgc-img">▲ 出现大量三全音的《骷髅之舞》(又称《死神之舞》). 图片来自:YouTube @Christiaan Janssens
>可是,苹果里面的一位数学家却选择了他认为最完美的三全音,却也是所能做出来的最不和谐的声音,作为苹果开机的音效。
如果你正在经历电脑不断崩溃重启的状况,这样的「魔鬼之音」你就得反复听到,这简直是雪上加霜的体验。即便不是重启,在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之时,想必听到这样的声音也会让精神劲儿有所削弱。
< class="pgc-img">▲ Macintosh II 版本之前电脑崩溃会显示的「Sad Mac」图像. 图片来自:Wiki
>这么明显而严重的问题,却从苹果电脑诞生的 1984 年,持续了 7 年。
直到 Mac 发布 System 7,同时期推出的 Macintosh Quadra 系列也将配备有更大的扬声器和更好的扩音系统,Reekes 开始游说硬件团队和 ROM 团队换上更好的音效声音,但收到一致反对的声音——「噢,我们不能改变这些声音!」
< class="pgc-img">▲ System 7. 图片来自:YouTube @welcometomac
>不过,Reekes 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偷偷找到关系还不错的负责 ROM 的工程师,把他预先在家庭工作室中的 Korg Wavestation 上完成的声音,替换了原先的三全音,作为新的开机音效。
< class="pgc-img">▲ Jim Reekes 在家用乐器就能演奏出 Mac 的开机音效. 图片来自:CNBC
>那时候团队中的其他人都陷入了疯狂,可惜无法承担修改的风险,只能任其随着新电脑面世。
< class="pgc-img">▲ Macintosh Quadra 920. 图片来自:Twitter @NanoRaptor
>< class="pgc-img">▲ Macintosh Quadra 1400. 图片来自:Twitter @NanoRaptor
>Byte Magazine 杂志当时还存在,他们报道了这台新 Macintosh,我喜欢这篇文章,因为这是对新 Macintosh 的最高评论,开篇说「我知道这是一款好机器,从声音听起来」,我感觉真的很棒。
——Jim Reekes
而且,事实证明了 Reekes 是正确的。在乔布斯回归苹果后,声称要有最酷的开机音效,而其后每一台新推出的 Mac 电脑,实际上都用了 Reekes 设计的开机音效。
< class="pgc-img">▲ 乔布斯. 图片来自:iMore
>这种至今经典的开机音效,取灵感于「禅」,这与苹果的设计理念一脉相承。Reekes 希望这个音效可以净空人的情绪,尤其是电脑崩溃被迫重启时候的负面情绪。
< class="pgc-img">▲ 图片来自:Giphy
>失
【美/法】艾丽特·德·波达/ 著
悟 平 / 译
”
清晨一到,你就再也无法确定自己是谁了。
你站在镜前,镜子摇晃抖动,映照出你心中期盼的模样——大大的眼睛,白皙的肤色。隔间外远远飘来一股怪味,不是熏香,不是大蒜,是别的什么,你以前知道,但现在却难以分辨。
你已经穿戴完毕——不是贴在你身上的,而是罩在你外面的——这点至关重要。你的外像主打蓝色、黑色和金色,衣裳时髦高雅,是一个阅历丰富、家世显赫的女士的打扮。你在镜子前转身,镜面顿时闪烁变化,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黯淡绸子长裙的女子朝你望来。她身材肥墩矮小,好像你的缩水版——如此陌生,如此遥远的记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葵站在港口,注视着飞船抵达。当然,在万寿空间站的任何地方,只要将网络里的信息连入自己的路由器,她就可以看到飞船抵达的画面叠加在视野的上方。飞船缓慢移动,滑入停泊舱,就像倒着播的分娩过程。但是,站在太空港广场上有种别样的感觉—— 一种置身于锦鲤花园和青龙寺时所没有的压抑。因为这里——这里与停泊舱只隔着区区一层金属薄板,让人感觉仿佛游离于太空边缘,沉入冰冷的海底,窒息得喘不过气。葵几乎觉得自己正遨游于茫茫宇宙,返回至万物之源。
如今,大多数飞船都来自银河——你原以为万寿空间站的前站长们一定不会支持空间站独立,可自从战争结束后,万寿就成了摇钱树。飞船带来源源不断的游客——他们的眼睛圆滚滚、直勾勾的,下巴宽大;脸上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粉色,就像未煮熟的肉在太阳下晒了许久。他们的步调从容不迫,因为戴着浸式罩而自信满满,偶尔驻足停留,欣赏一会儿景点,随即朝客运站走去。到了客运站,他们便操着教科书上的荣语,为前往推荐旅馆的那点路费讨价还价——葵大半辈子都在观看这种令人作呕的表演,列队而行的外来游客像一波波蜈蚣或蚂蟥,朝空间站袭来。
葵仍然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让她想起了在鼎盛星球上的那段时光。校园生活热血激昂:喧嚣的酒吧,狂野的周末,考前的抱佛脚充斥其间,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如今已一去不复返。她渴望回到那段时光,可同时又痛恨自己的懦弱。在鼎盛星球上的学习生涯原本为她铺就了一条通向空间站上层阶级的大道,结果她不但白白荒废,还与家人产生了嫌隙。难以言喻的孤独感、愁闷和茫然与日俱增。
要不是一个信号被路由器送到视野上方,在其边缘处跳动了一下,她估计一整天都会纹丝不动地站在这里。信息是二叔发来的。
“孩子。”二叔脸色苍白憔悴,眼睛围了一圈浓浓的黑眼圈,似乎彻夜未眠——极有可能。葵上次见他时,他正和自己的妹妹昙闭门商讨一场婚礼的货物运输问题——运送五百个冬瓜,六桶兴隆空间站最好的鱼露。“回餐厅来。”
“今天我休息。”葵说,语气比她想象的要娇气。
二叔的脸抽动了一下,也许他是想露出一个微笑,虽然他一向一本正经。独立战争留下的伤疤在他粗糙的面容上白得亮眼——疤痕随着表情扭来扭去,好像依然会带来疼痛。“我知道,但是我现在需要你。来了一个重要的客户。”
“银河人。”葵说。这是二叔召唤她而非她的哪个兄弟姐妹的唯一理由,因为不知为何,家里人竟认为她在鼎盛星球上过学,就应该对银河人的思维方式比较了解——虽然这不是他们期望的成就,但好歹也是点有用的东西。
“是的。重要人物,本地一家贸易公司的头儿。”二叔在她的视野内一动不动。葵能看到一艘艘飞船穿过他的脸,在停泊舱前缓缓排开,舱门在它们面前张开,犹如一朵兰花。对祖母的餐厅,葵也算是了若指掌,毕竟她是昙的姐姐。她看过餐厅的账簿,由于越来越多的有钱主顾向空间站的高档地区迁移,老主顾日益流失;而大量涌入的游客们,既没钱也没时间享用高档食材制作的昂贵菜肴。
“好的,”她回答道,“我马上就来。”
早餐时间,你盯着桌子上摆放的食物:面包、果酱和某种颜色的饮料——浸式罩运作前,你的大脑出现片刻空白,之后它提醒你,那是咖啡,浓郁的黑咖啡,这是你惯常的口味。
没错,咖啡。
你举起杯子,移至唇边——你的浸式罩温和地发出提示,提醒你如何握杯,如何举杯,如何优雅得体,毫无差池,由始至终你不操一点儿心。
“有点浓。”你的丈夫满含歉意地说。他在桌子对面望着你,脸上露出你无法解读的神情——不是太奇怪了吗,你不是应该知道需要知道的所有表情吗?——浸式罩不是把银河人的所有文化都输入数据库了吗?它不是应该会提醒你吗?可是怎么这么安静,安静得出奇,你不禁感到惊恐,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浸式罩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我们可以走了吗?”你的丈夫问—— 你的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你想不起他的名字,随后—— 伽林①,他叫伽林,这是古老地球上某个名医的名字。他很高,头发乌黑,皮肤苍白—— 他的浸式罩外像与他本人的形象相差无几。银河人都是这样。而像你这样的人,就不得不拼命调节,否则会引来众多异样的眼光—— 硕大的眼睛撑起层层叠叠形如飞蛾的眼皮,黯淡的皮肤,矮胖的身材,决计让人联想不到摇曳多姿的轻盈树叶,而更像颗菠萝蜜。但是不要紧,你可以把它变得完美无瑕。只需穿上浸式罩,你就可以脱胎换骨,变成一个白皙、高挑的尤物。
可是,你早就脱掉浸式罩了,不是吗?这仅仅只是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没有停留太久,就被浸式罩的信息洪流冲散了。那个小小的箭头将你的注意力引向面包、厨房和擦得锃亮的金属桌子——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宇宙如莲花一般绽放在眼前。
“可以了,”你说,“我们走吧。”说这话时,你的舌头直打卷——你应该使用某个句式和一个代词加以修饰,而不是这种简洁的银河式句型。可是你没有那么说,你有种甘蔗地被收割完的感觉——砍了个精光,一片残根断截,里面不剩半点糖分。
自然,二叔执意要求葵穿上浸式罩去见银河人—— 他说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语气一如既往的油滑老练,令人心悦诚服。问题是,浸式罩竟然不在葵上次所放的地方了。她给家里的其他人发了一条消息,收到的回复里面只有堂兄庆的有些价值。他说好像看到昙从生活区里挨间搜罗了一遍,把能拿到手的银河小玩意儿全都扫走了。三姨在家庭通信信道上看到庆的信息,颇为不满地牢骚了几句:“昙这丫头成天疯疯癫癫的,梦想顶屁用。”
葵不置一词。她也有自己的梦想,她的梦想早在自己从鼎盛星球回来,却没能通过万寿空间站的普通话考试之时,就已经死亡。但是幸好有昙在她身边——有一个不会只专注于餐厅,不会只在家族利益这个狭窄圈子里打转的人陪在身边真好。况且,如果她都不支持她的妹妹,还有谁会支持?
昙不在楼上的公共区。葵瞥了一眼通向祖母紧闭房间的电梯,她不相信昙会拿着收集来的银河人的玩意儿去拜访祖母,于是毫不犹豫下了楼,来到她和昙还有同辈的其他孩子一起居住的这层。
这里紧挨着厨房,大蒜鱼露的气味似乎无处不在——最年轻的一辈永远都住在底层,闻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听着服务员一批批往餐厅端食物的噪音。
她在这一层找到了昙,她正坐在楼层公共区的小隔间里。银河人的科技产品被散放了一地——两个浸式罩(这个家里可能只有昙和葵两个人会这样满不在乎地将浸式罩丢在地上),一个遥控娱乐设备,里面正热闹地播放着孩子在地球化行星上奔跑的故事,还有一个葵也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因为昙把它拆成了一个一个的小零件,就像一条被开膛剖腹的鱼躺在桌子上,只是眼前这条全身上下都是金属和光学部件。
昙这会儿显然有些疲惫了,正在享用她的早餐,吧唧吧唧地从汤碗里吸食着面条。面条一定是厨房的剩菜,葵熟悉这气味,那辛辣的肉汤味仿佛已在舌尖流转——这是妈妈的手艺,足以令她胃口大开,虽然她已经吃过年糕当早餐了。
“你又在搞这个,”葵叹了口气,“拜托,能不能别用我的浸式罩做实验?”
昙一脸淡然,“反正你看起来也不怎么喜欢用它,大姐。”
“我不喜欢用不代表会借给你用。”葵说道,尽管她并不真的这么想。她不介意昙借她的东西,实际上她巴不得永远都不要穿浸式罩——她讨厌穿上浸式罩的那种感觉,那种大脑被系统占据,在里面搜索最佳行动指示时迷迷蒙蒙的感觉。可在有些情况下她不得不穿浸式罩,比如和客户见面的时候,伺候别人用餐的时候,以及出席大型活动的准备会的时候。
当然,昙不用伺候别人吃饭——她精通后勤和与空间站系统有关的任何东西,所以大多数时间,她都待在屏幕面前,或是鼓捣空间站的网络系统。
“小妹?”葵语气里有警告的意味。
昙把筷子放在碗边,大大地挥了个手,“行了,拿走吧。我用自己的。”
葵盯着桌子上散放的零件,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进展得怎么样?”
昙负责餐厅的网络连接和维护。她对科技很感兴趣,特别是银河人的科技。她把他们的科技产品逐一分解,研究它们的工作原理,然后再把它重新装配起来。她探索娱乐设备的内部,挖掘其原理,成功为餐厅设置了背景音效——为银河系客户播放怀旧的荣语音乐,为本地客户播放最新的诗歌朗诵。
但如今她却被浸式罩给难住了:这东西的安全装置让人抓狂。你顶多可以把它剖成两半,换个电池,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昙先前尝试过一次,差点没把她的手给废了。
看昙的表情,她是不准备再试了,“里面的原理应该都是一样的。”
“和什么一样?”葵忍不住问道。她从桌上拿起自己的浸式罩,大致看了一眼,确定是自己的编号。
昙指了指桌子上的几个四张八开的部件,“人造写作器。那种创作轻娱乐小说的小玩意儿。”
“不怎么一样——”葵打住,等待昙做出解释。
“遵循现有的文化模式,编造出一个逻辑紧密、情节精彩的故事,比如人民追求独立,奋起抵抗外星人占领母星的故事。在万寿很少听到这类故事。我是说,我们连一颗星球都没见过。”昙大声吁了口气——她的目光一半放在被肢解的人造写作器上,一半盯着眼前的视域层。“浸式罩也是一样,它通过语言、动作、习惯等等一切层面,将某种文化传输给你。所以我才说它们的结构是一样的。”
“我还是搞不清楚你准备拿它干吗。”葵戴上浸式罩,调整好围在头上的超薄金属网。界面与大脑同步时,她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她抬起手,将一些设定值调到默认值以下——这鬼东西重启时总会恢复到默认值,葵觉得这绝不是巧合。这时,一层光栅将她团团围住,渐渐形成外像。她还能看到房间——那光栅只有一点点不透明——但是老祖宗啊,她就是痛恨这种不真实感,“我看起来怎么样?”
“太可怕了。你的外像看起来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哈哈哈。”葵大笑起来。她的外像比她本人白皙高挑,大多数客人都觉得这模样美丽动人。只有在这个时候,她会庆幸自己戴了浸式罩,因为没有人能看到她脸上的怒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昙眼睛发亮,“一想到我们没有能力做到这些,就会觉得它是我们从银河人手里得到的最好的科技发明。”
没那么了不起,但是葵没必要大声说出来。葵对银河人以及他们的满嘴空话有什么看法,昙知道得一清二楚。
“也是他们的武器。”昙推了一把散放的娱乐设备,“就像他们的书,他们的全息图片以及真人游戏。侵式罩本是为了满足他们的需求——在旅行时戴着它,他们就可以参照哪个白痴用荣语写的游记在外地畅行无阻。而我们呢,我们崇拜他们,所以才一直戴着浸式罩装成银河人。我们把自己弄得和他们一个模样,因为他们强势,我们无知,所以欣然接受。”
“你觉得自己能让情况好转吗?”葵忍不住质问道。不过她并不需要回答,在鼎盛星球上,她从没见过什么浸式罩。浸式罩是星际旅游用的玩意儿,如果只是在城市间来往,人们都自认有能力应付。但在空间站,前殖民地,浸式罩却泛滥成灾。
昙的眼睛烁烁发光,目光如历史剧里的反派一样疯狂,“只要我能把它们拆开,就能重新进行组装。只要分离了里面的逻辑线路,我就有办法让大家在用语言和工具与他们交流时,不会被异化。”
疯疯癫癫,这是三姨的描述。但是谁也没有取笑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仔细回想,也没有人取笑她是空想派。哪个革命没有引子 ——万寿的独立战争不就是因为一首诗歌弄得作者含冤入狱引起的吗?
葵点点头。她相信昙,但她不知道这份信任有多坚定,“想法很好。不过我得走了,不然二叔会扒了我的皮。再见,小妹。”
当你和丈夫走进宽阔的餐厅拱门时,你抬起头,望向招牌上的书法。浸式罩立即为你翻译成“海姐小厨”,并给你提供这家餐厅的详细资料,包括菜单和招牌菜——你一边走过各式各样的餐桌,浸式罩一边为你标出你可能会喜欢的菜名,从粽子一直到炸虾。它还会给你指出一大堆具有异国风味的菜肴,比如卤猪耳,发酵肉(这道菜你可要小心,因为用不同的空间站方言,名字也会不一样),以及当地人特别钟爱的臭榴莲。
可是感觉……如此怪异,你心想。你拼命追赶伽林的脚步,他已越走越远,他的步伐如此矫健,透露出一如既往的自信。人群在他面前纷纷让道,一个化身为妙龄少女的服务员在他面前鞠了鞠躬,但是伽林没有理会。你知道这种谦恭奉承令他恼火,他总是责骂万寿空间站这种过时的习俗、人权的不平等以及缺乏民主的政府—— 他认为这些会随着时间改变,总有一天,万寿空间站也会走上银河系社会的发展道路。而你—— 你模模糊糊地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与他有过争执,但是现在,你再也找不到争辩的话语,甚至争辩的理由—— 他言之有理,无懈可击。既然银河人能奋起反抗古老地球的暴政,推翻压迫,赢得自主权,那么其他空间站和星球最终也将揭竿而起,打倒遏制进步的独裁政府。没错,就是这样,从来都是如此。
突然,你无缘无故在一张桌子前停下,盯着两位正用筷子吃一盘鸡肉的年轻女子 ——空气中飘来鱼露和柠檬香草的气味,像烂肉一样刺鼻恶心——不,不,不是那样的,你的脑袋里浮现出一个黑人女子的画面,她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米饭来到桌前,她的双手散发着米香,你的嘴巴里口水直淌……
那两位年轻女子朝你瞧了瞧。她们的外像属于一般型号,最基本的一种——衣服是艳俗的大红明黄,剪裁粗糙敷衍,必是出自廉价设计师之手。她们的脸部头像微微颤动,隐约可看到绯红双颊下的黑色皮肤。廉价,俗气,没有一处得体。你真庆幸自己不是她们中的一员。
“有什么事吗,大姐?”其中一人问道。
大姐。你刚刚不就是在搜索这个词吗,这个词似乎也已经从脑中消失了。你绞尽脑汁,但是浸式罩只提供给你一个中性的非人称代词,你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只有外国人和外来者才会在这种情形下使用那个词。“大姐。”最后,你只好重复道,因为你想不出别的话来。
“艾格尼丝!”
伽林的声音远远传来——有那么短暂的一瞬,浸式罩似乎再次失效,因为你知道你有很多个名字。艾格尼丝是你在银河系上学时他们给你起的,这样一来,伽林和他的朋友都不会喊错。你记得在万寿空间站你妈妈给你取的荣语名,有小名也有大名。
宝宝(Be-Nho),贝贝(Be-Yeu),秋(Thu)——秋天,让人想起不知哪个星球上的漫天红叶。
你离开桌子,慌忙掩饰你颤抖的双手。
葵到达的时候,二叔已在此等候,那些客户也到了。
“你迟到了,”二叔通过专用信道责备道,但是他的语气漫不经心,好像他早料到会如此,好像他从来就没指望她靠得住——葵感到很心痛。
“请容许我介绍我的侄女葵。”二叔用银河语对身旁的男人说。
“葵。”那男人说道,他通过浸式罩完美准确地读出了她的荣语名。他的外像简直是她心中理想男性的化身:身材高挑,外像只有薄薄一层,让他的下巴和眼形显得更修长,胸膛也更宽阔;他的面容经过了修饰,呈现出一张英俊的银河人脸,不见一处瑕疵。接着他用银河语继续说道:“我叫伽林·桑托斯。很高兴见到你。这位是我的妻子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葵转身,第一次望向那女人——心中不禁一凛。哪里有什么人,只有一层厚厚的光栅,如此密集浓稠,很难想象里面会藏着一具身体。
“很高兴见到您。”说着,葵身子一弓,双手合一,以晚辈向长辈行礼的方式鞠了一躬——这是荣式的礼节,而非银河人的礼数——葵瞅见一阵战栗闪过艾格尼丝全身,但几乎难以察觉。但葵向来眼尖目明。她的浸式罩正在朝她嚎叫,提醒她伸出双手,手心向上行银河人的礼。她关掉浸式罩,眼下她还分得清哪些是她的想法,哪些是浸式罩的。
二叔再次开口—— 他的外像是浅色系的,将他的肤色渲染得更加白皙,“听说你正在找举办宴会的场地。”
“是的。”伽林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其他人也依样照做,只可惜没有他那般自信优雅。艾格尼丝就座时,葵发现她心神不定,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我们结婚五周年的纪念日就要到了,我和太太都想体面地庆祝一下。”
二叔点点头,“明白了,”他挠着下巴说道,“祝贺你们。”
伽林也点了点头。“我们想要——”他顿了顿,瞥了一眼他的妻子。葵不太明白这个目光的含意——她的浸式罩又走了神,但是她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好像她应该明白。“——荣式的宴会,”末了,他说道,“容纳百人的大宴,以传统美食来招待。”
葵简直能感到二叔的欣喜狂乐。百人大宴,虽说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可是只要他们出得起价,餐厅接下来的一年多都不用愁了。可是不对劲——不对劲——
“你是怎么想的?”葵问,但不是问伽林,而是他的妻子。艾格尼丝很可能不是他妻子的原名——她的外像很厚,似乎并没打算表达意见。葵脑中浮现出一幅可怕的画面。
艾格尼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意料之中。
二叔接过话茬,大手一挥,化解了此时的尴尬,“全要传统菜肴吗?”他摩挲着双手,这动作很奇怪,是银河人表达满足的手势,葵以前从没见二叔做过。“苦瓜汤,龙凤拼盘,烤乳猪,梅菜扣肉……”他一股脑地把传统婚宴美食列举了个遍,也不知这外国人是怎么个想法。不过一些比较冷门的菜他都没提,比如鱼翅和红豆沙。
“好极了,我们要的就是这种。对吧,亲爱的?”伽林的妻子依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伽林转过头望向她,葵这才看清他的表情。她原以为那会是蔑视和厌恶,然而她只看到痛苦。他是真心爱她的,他只是不明白她究竟怎么了。
典型的银河人。一个人是不是迷失于浸式罩,难道他看不出来吗?可能正如昙所言,银河人自己很少碰到这样的问题——就算到了非穿不可的地步,他们也会调到低设置状态,顶多也就戴几天。而大多数人却以为银河人去哪儿都会戴着它。
二叔和伽林已开始就价格和饭菜展开讨论。二叔说话越来越像银河系的游客,越来越斤斤计较。葵对他们的讨价战不感兴趣,她望向艾格尼丝,看着她难以穿透的外像——那是一名红头发的女人,穿着鼎盛星最时新的衣裳,身上雀斑点点,脸上可见星状晒斑的痕迹。当然,这不是她的真实面貌,不是浸式罩已经深入其间的那个她。
这根本就不是她。昙说得对,所有的浸式罩都应该被拆掉,就算引起爆炸又怎样?它们造成的伤害还不够多吗?
葵很想站起来,扯掉身上的浸式罩,但她不能这么做,至少在二叔和客户谈判期间不行。可她还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艾格尼丝。那两个男人正激烈地讲着价,几乎一眼都没瞧她。“你并不孤单。”她用荣语说,声音低不可闻。
又是那种古怪的、涣散的目光。“你一定得摘掉它。”葵说,可对方依然毫无反应。葵一阵冲动,她伸手抓向对方的胳膊,她感到自己的手穿过浸式罩的外像,碰到了结实温暖的肉体。
你听见周围传来他们讲价的声音——他们争得很凶,那个荣星人很顽固,一点余地都不留给伽林。这是一门高深难懂的学问,浸式罩时不时在一旁提醒,解释这个或那个身姿的意义,引得你晕头转向。你必须安静地挺身端坐,默默支持你的丈夫。于是你咧嘴而笑,嘴巴却像被胶水紧紧粘住了。
你能觉察到那个荣星女孩一直盯着你,目光炽烈,像头饥饿的猛龙。她非但没有离你远远的,还伸手抓住你的胳膊,力道之大着实令你惊讶。她的外像只有薄薄一层,本人的面貌隐约可见:圆盘脸,肉桂肤色——不,不是香料肉桂,也不是巧克力肉桂,而是一种你曾经十分熟悉的颜色。
“你一定得摘掉它。”她说。你没有反应,但是你感到诧异。
摘掉它。摘掉它。摘掉什么?
浸式罩。
突然,记忆纷纷涌现——你想起那个时候和伽林的朋友一起吃饭,他们的笑话你一概听不懂。你回到家里号啕大哭,情不自禁将双手伸向床头柜上的浸式罩,你拿起它,双手感受着它冰冷的重量。你想,要是你能说伽林的语言,他一定会很高兴,他不会因为你的格格不入而在朋友面前感到羞愧。于是,一切变得顺利而美好,只要保持最高设定值,只要一直戴着它不取掉。渐渐地……渐渐地,你走路也戴着它,睡觉也戴着它,无论去哪里都以它产生的外像示人——除了它为你指示的东西,你再看不到其他。
后来……
后来,它坏了,是这样吧。你无法再编写网络程序,你看不懂机器的构造。你丢了科技公司的工作,住进了伽林的公寓。你成天像个空壳,像个幽灵似的游来荡去 ——你好像已经死了,你的家园和你珍视的一切都离你远去。然后——然后,浸式罩就再也脱不下来了。
“你在搞什么,丫头?”
二叔腾地站起来,面对着葵。他的外像气得发红,苍白的皮肤上露出一块丑陋的红斑。“你不介意的话,我们这些大人想讨论一些要事。”要在其他场合,葵一定会畏缩,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声音、他的姿态,完全银河化了,他在她眼里就是个陌生人—— 一个因为她上错了菜,而恼羞成怒的外地人。事后她会坐在昙的房间里,膝盖间放上一杯茶,伴着她妹妹沉思时惯常的自言自语,把他嘲弄讥笑一番。
“我很抱歉。”葵说道,但压根就不是真心实意的。
“算了,”伽林回答,“我本就没打算——”他顿了顿,看了看他的妻子,“我不应该带她来这里。”
“你应该带她去看医生。”葵为自己的鲁莽而感到惊诧。
“你以为我没有努力过吗?”对方的声音里满是痛苦,“我带她去了鼎盛星最好的医院。可他们也没办法把它摘下来,他们说那样的冲击会要了她的命。就算不会……”他摊开双手,放掉手中的空气,仿佛那是一缕灰尘,“天知道她还是不是以前的她?”
葵不禁羞愧万分,“抱歉。”这次她是真心实意的。
伽林漫不经心地朝她挥了挥手,虽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可她看得出他竭力隐藏的痛苦。葵记得银河人认为男儿应该有泪不轻弹。“那么就这么定了?”伽林问二叔,“一百万?”
葵满脑子都是那场宴席,满桌的佳肴,还有相信它会使艾格尼丝回忆起家乡的伽林。不管怎样,最后注定会失败,因为所有的东西都会经过浸式罩的过滤,留给艾格尼丝的不过是一餐异国晚宴的陌生风味。“抱歉。”她又说了一遍,可是没有人在听。她带着满腔的愤怒离开艾格尼丝——可再怎么愤怒,到头来也不过是枉然。
“抱歉。”那女孩说——她松开你的胳膊,立在一旁。你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拼命抓挠着要冲出你的身体。别走,你好想说。请别走。别抛下我。
可是他们全都笑容满面地握着手,庆贺一笔买卖刚刚达成,有关什么鱼翅,什么熊掌。就连那个荣星女孩也离开了你,失望地放弃了你。她和她的叔叔相继离去,分头回到餐厅,回到他们的家。
请不要走。
突然,你的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一股你从未在自己身体内发觉的力量喷涌而出。就在伽林回到餐厅大厅,回到那片喧嚣的人群和令人垂涎欲滴的芬芳中时——那香茅鸡和米饭的味道像极了你妈妈的手艺——你转身跟上那女孩的脚步。起初,你缓缓而行,之后,你开始奔跑,无人能阻。她走得很快,你看见她扯掉脸上的浸式罩,厌恶地将它摔在靠墙的桌子上;你看见她走进一间房间,然后你紧随而入。
房间里有两个女孩紧紧盯着你,一个是你尾随其后的女孩,另一个略微年轻些,正从她坐着的桌子上站起身——两个人都让你感到异常陌生可又有说不出的熟悉。她俩都张着嘴,可没有发出声。
就在那一刻,你们互相对望,好像时间停止了。你看到桌上散乱摆放的银河人的机器装置,你看到大堆的工具,拆卸的机器,还有她俩面前的一个浸式罩,像被敲破的鸡蛋一样裂成了两半。你一眼就瞧出她们正想方设法地要将它们拆散,然后重新组装。你心里清楚她们永远、永远都不会成功。不是因为它的保护装置,也不是因为银河人用来保护他们形同虚设的知识产权所设定的密码,问题出在某种更本质的层面。
这种银河人的小玩意儿创造自银河人的大脑——它的每一个层面,内部的每一个逻辑连接,都渗透着可以说与这些小女孩截然相反的逻辑思维。银河人认为整个文化都可以简化为算法,语言和习俗都能被浓缩成一套简单的法则。而对于这些女孩来说,这已经远远超过了她们的理解能力。她们永远无法理解浸式罩的工作原理,因为她们无法像银河人那样思考,也永远不可能像银河人那样思考,除非诞生在他们的文化之中。
或将自己麻醉,麻木地沉浸于它,年复一年。
你抬起手——感觉手臂像被蜜糖黏着。你张开嘴——费力冲破浸式罩的层层思维束缚,吐出音节。
“我知道怎么做,”你说,你的声音粗糙嘶哑,每一个单词都像用激光打印机打出来的,但你说得不赖,五年来你从没有这么清醒明白过,“让我来帮你们,小妹妹们。”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3年7月刊
-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逝世,这意味着法国电影新浪潮的五位代表人物均已离世。有评论认为,继特吕弗(1984)、夏布洛尔(2010)、侯麦(2010)、里维特(2016)之后,戈达尔的离开宣告了法国新浪潮的正式落幕。
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法国导演。
1930年,戈达尔出生在法国巴黎,长大后赴瑞士日内瓦求学。1949年,完成学业回到巴黎的戈达尔在战后法国知识分子的“电影俱乐部”中如鱼得水,他结识后来新浪潮的盟友特吕弗、夏布洛尔等,也与里维特、侯麦创办电影期刊,而他本人也在为当时的电影杂志投稿。与此同时,他开始尝试制作一系列短片叩响电影制作的大门,松散草率的电影风格在当时独树一帜。
真正奠定戈达尔声誉的是1960年他的第一部长片《筋疲力尽》,其中极富创意的跳切剪辑被认为是新浪潮的标志性美学风格。不出意外,这部影片也为他在当年的柏林电影节上摘得最佳导演奖。1963年,电影《小兵》上映,这部谴责法国政府纵容酷刑的影片在冰封近三年后解冻,“电影是每秒24格的真理”也自此成为戈达尔的标志性观点。
《小兵》(Le petit soldat,1963)剧照。
此外,戈达尔最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法国电影新浪潮的巨擘。这股潮流兴起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法西斯垮台、国际格局重组、加之后现代主义解构思潮的流行,这些都让当时的青年一代陷入迷茫。在美国,他们被称为“垮掉的一代”;在英国,他们是“愤怒的青年”,而在法国,他们则被叫作“新浪潮”,这一时期的文学艺术也蒙上了这样一层色彩,其本质是呼唤用现代主义精神改造电影艺术。戈达尔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他的电影创作强调捕捉生活气息,主张即兴,表现方式上也极富创新,看重蒙太奇与场面调度之间的配合。值得注意的是,26岁的戈达尔还未拍出长片作品时,就已经凭借直觉判断“如果导演是一个眼神,那么蒙太奇就是一次心跳。”尽管他的电影并不缺少争议,但其中的革新却无法被忽视。
那么,戈达尔对于蒙太奇究竟是怎样的看法?曾与他多次合作的剪辑搭档又会如何评价两人间的交集?包括瑞典大师伯格曼、戈达尔的“灵感女神”安娜·卡林娜在内,不少人都曾将他与“知识分子气”挂钩,为什么他的剪辑搭档却会觉得“戈达尔聪明绝顶,但绝不是知识分子”呢?透过戈达尔本人的书写,以及其搭档的回忆,我们或许能够走近一个更加真实、立体的他。
下文经出版方授权,节选自《欧洲剪辑大师访谈录》中的前两篇——《戈达尔:蒙太奇,我的美丽忧虑》和《阿涅斯·吉耶莫:“最伟大的导演总是会和剪辑师并肩战斗。”》,篇幅所限,较原文有较大删减,标题为摘编者所拟。本文图片(及图说)除《阿尔法城》《小兵》的剧照外,均由出版方提供。
《欧洲剪辑大师访谈录》,[英] 罗杰·克里滕登 编著,成果 译,后浪|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22年3月。
戈达尔:
蒙太奇否定场面调度,也为它铺平道路
本部分为戈达尔自述:
蒙太奇是场面调度(mise-en-scène)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割裂两者要冒极大的风险。你不妨试试把节奏和旋律分开。影片《艾琳娜和她的男人们》(1956)和《阿卡丁先生》(1955)都是蒙太奇的典型代表,因为两者各自表现了一种场面调度模式。所以才会有制片人的那句至理名言——“ 我们留到剪辑室里再解决。”
有效的剪辑能给一部影片带来的最大好处,恰恰就是给人一种它被导演过了的最初印象,否则就不会引起人的兴趣了。剪辑能还原那些被假内行和影迷所忽略的、短暂且富有魅力的现实,也可以将机遇转化为命运。普通大众会把剪辑手法与剧本设计混为一谈,还有比这更高程度的褒奖吗?
如果导演是一个眼神,那么蒙太奇就是一次心跳。两者的共同特点是预见:前者寻求在空间中预见,后者则寻求在时间中预见。假设你注意到街上一位令你倾心的年轻女孩,你犹豫了1/4秒要不要跟着她,那么怎样才能传达这种犹豫?场面调度会把问题解读为:“我要如何接近她?”但是为了清楚表明另一个问题——“我会不会爱上她?”,你不得不赋予这1/4秒以重要性,因为这短短一瞬间已经诞生了两个问题。
因此,可能只有蒙太奇,而不是场面调度,方能既准确又清晰地体现一个念头的生命,或者说它在故事进程中的突然涌现。在什么时机呢?直言不讳地说,就是在每一次情境需要时——在每一次一个镜头需要一种“惊奇效应”取代“阿拉贝斯克舞姿”(arabesque。一脚着地、一条腿向后平伸的芭蕾舞姿;也指由盘旋交织的曲线图案构成的一种阿拉伯式花纹,两种解释均有在空间中绵延之意)时;在每一次场景转换之间,影片的内在连续性要求通过镜头转换将人物描写与情节描写重叠起来时。
这个例子表明,谈论场面调度,就自动包含着蒙太奇。当蒙太奇效果在表达效率上超越场面调度时,后者的美感加倍,在一种类似于在数学中使用未知数的操作中,场面调度未曾预见的秘密因蒙太奇的魅力揭开。
电影《不列颠之音》(1970)剧照。影片中,开场段落客观地跟随流水线上正在组装的车辆。只有机器尖利的声音,工人被当作更大机器的一部分(零件)。推轨镜头和场面调度都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工具,而蒙太奇是分析性的:因为它要替观众进行总结,它并不鼓励观众根据自己的逻辑进行思考。简言之,蒙太奇得出结论,场面调度提出问题。
任何拜倒在蒙太奇吸引力之下的人,亦无法抵挡短镜头的诱惑。怎么发生的呢?把“眼神”当成这场游戏的关键。眼神的剪辑(cutting on a look,即视线剪辑)几乎就是蒙太奇的定义,它有至上的野心,又臣服于场面调度。实际上,它是通过摧毁空间的概念,从而支持时间的概念,激发出精神之下的灵魂、机巧诡计背后的激情,使心灵战胜智识。翻拍版《擒凶记》(1956)中著名的钹声段落就是最佳证明。
仅仅是清楚要让一场戏持续多久,就已经称得上蒙太奇了,正如考虑如何转场是拍摄问题的一部分。一部导演得很出色的影片给人的印象只是一段段首尾相接起来,而一部剪辑精良的电影则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导演的痕迹。
在摄影方面,考虑到主题的不同,《亚历山大·涅夫斯基》(1938)中的战争场面绝对不逊于《航海家》(1924)。换句话说,通过运动给人一种时间持续的印象,通过长镜头给人一种特写的印象,这都是场面调度的目的,这与蒙太奇的目的正相反。在Moviola剪辑机前的发明和即兴创作,与在片场上的一样多。将一段摄影机运动剪成四段,兴许比保留一个镜头效果更好。再回到我们之前的例子,必要的时候,交换眼神只有通过剪辑才能表达得足够有力……
因此,蒙太奇既否定了场面调度,又为它铺平了道路:两者是相依相存的。去导演意味着去计划(to scheme),而关于一个计划的说法就是它被安排得(mounted)好或坏 。
这也是为什么说一位导演应该密切监督自己作品的剪辑,同理,剪辑师也要暂别胶水和赛璐珞,去片场感受一下弧光灯的热度。在片场走动时,剪辑师会发现一场戏有趣的地方究竟在哪里,明白这场戏哪里突出、哪里薄弱,什么情况下需要切换镜头,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只满足于简单地依据动作剪辑——那种最基础的蒙太奇。我承认,假如剪辑师可以不太机械地应用这种手法,倒也无可厚非,千万别像玛格丽特·雷诺阿(Marguerite Renoir)那样:总是一个场景刚要开始变得有趣,画面就切换了。这样一来,剪辑师就是在迈出导演的第一步了。
戈达尔与阿涅斯·吉耶莫:
导演与剪辑师间的同频共振
阿涅斯·吉耶莫是唯一一位与戈达尔和特吕弗都合作过的剪辑师。她在一次采访中回忆起与戈达尔的过往合作:
戈达尔曾写道:“如果导演是一个眼神,那么蒙太奇就是一次心跳。”(某种意义上)我们的心脏以同一种节拍跳动,不需要说话。以《卡宾枪手》为例,有一场发生在树林里的戏,游击队遭到所谓士兵的伏击,其中一人脱下游击队员的帽子,她美丽的长发垂到肩上。这个动作在电影中出现了两次,一次是特写,另一次的景别稍大。我们试过用传统的剪辑方式,但它就是无法产生同时用两个重复镜头时所能揭示的那种意义。
于是我又把两个镜头放到了一起,戈达尔问:“我们要如何解释为什么这么做呢?”我说:“我们可以说,剪辑师这么剪了,剪完之后他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搞清楚自己是怎么做的,他就又剪了一次……”我只对戈达尔说了这些。有点绕,可能都不算解释,只是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话。为了达到平衡,我们需要在影片中其他地方放入“重复动作”,但都没有这一次的效果好。
“罗西”与“劳尔”在《卡宾枪手》中的拼贴。
再来说说《随心所欲》(Vivre sa vie,1962),戈达尔在拍摄这部电影时确切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没得商量,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就连他新浪潮时期的友人也对此震惊不已)。他在实际拍摄之前就已经“看过”自己的影片了。几乎没有他不确定的事情。我们仅稍稍犹豫了那么几次,但大多数情况下,拍摄都是根据事先预想的计划按部就班在进行,戈达尔胸有成竹。
我们俩很少对话,两个人都很害羞。我们理解各自的肢体语言。一般我在剪辑机上操作,他就在我旁边。我放胶片,他觉得我们该暂停的时候我就停下来。我们会再看一次,而且会在同一个地方叫停。我们真的很少说话。如果有疑问,比如有那么一两处关于移动镜头的配乐剪辑,他会说:“把节奏强烈的拍子用白色记号笔标出来,我也坐下来标。”他用了一只黄色记号笔。当我们看着胶片上一致的黄色和白色标记时,他表示,“要说我们合不来那是不可能的”。虽然有些时候一些事情也会让我感到意外,但我愿意倾听。
戈达尔的《随心所欲》中,哲学家布里斯·帕兰与安娜·卡琳娜讨论自由与交流的话题。
戈达尔的电影分不同的类型,有些可归为值得深思的一类,《随心所欲》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法外之徒》(Bandeà part,1964)则属于另外一类。我和戈达尔在他当导演的头十年一起工作,然后他停下来,转去拍摄政治电影,接着又去搞他的研究。等再拍电影时,他已经不想用剪辑师了。他并没有十足的自信,但只要和电影有关,他就对自己那“完美的直觉”确信不疑。
他无法忍受人们在片场讲话,妨碍他倾听。他会观察一切,眼明目澈。他的作品成本不算高,拍摄进度又快,他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情。他会从事物中提取一切可提取的精华。有一次,我看到他走进《男性,女性》(Masculin/Feminine,1966)的片场 — 一间酒吧,他让剧组所有人去隔壁的一家酒吧,方便自己“感受”片场。等他把大家叫回来时,他对拍摄的安排已经了然于胸。但不是说这样就万事大吉了,我们还要到处补拍镜头,他也还要拍长一点的推轨镜头。他不会毫无理由地改动。他会在工作现场探索挖掘,而不去采用什么现成的套路。
戈达尔的电影在结构上无懈可击。他唯一一部遭遇审查删改的作品是《蔑视》。他气坏了,因为他知道如果稍做一点改动,整部电影将面目全非。和他共事我学到了一点:要保持均衡。从他身上我看到了天才与生俱来的激情和专注。
阿涅斯·吉耶莫:
戈达尔聪明绝顶,但不是知识分子
出生于丹麦的女演员安娜·卡林娜曾是戈达尔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的“灵感女神”。她在一次采访中称戈达尔为知识分子,但阿涅斯·吉耶莫却认为这个形容并不妥:
《阿尔法城》(Alphaville,1965)剧照。
有一次我被问道:“戈达尔为何会想拍《阿尔法城》(Alphaville,1965)那种科幻片?”我回答:“他不是决定要拍一部科幻片才去拍的。”他在尚在修建中的巴黎奥利机场为《已婚女人》(Une Femme Mariée)勘景时,看见了个古怪的地下室,另外原子弹也是当时的热门话题,他还看了机场的游泳池,当时那也算新鲜事物。
他看完所有这些具体的东西后,将它们融合成一部科幻电影的元素,游泳池和审讯室被连在了一起——和那时候某些国家的现实情况一样。电影被命名为“莱米·柯提昂的新冒险”(A New Adventure of Lemmy Caution)。在当时,甚至直到今天,人们都没意识到它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电影。当时没有特效,有的不过是日常生活中的景象,戈达尔却创作了一部科幻电影。
从中不难看出,戈达尔充满热情地看待一切事物。他从日常生活中发现事物,他在走路或倾听别人讲话时,都在为自己的剧本寻找素材。他会去听,在街上散步时看见街上的女人他也会去想这些,《随心所欲》就是这么诞生的。一位小说家曾说过:“雕塑应从脚下自然生长。”对戈达尔来说,灵感始于脚下,然后才到头脑中。这个过程充满了触感,需要身体力行。
知识分子可能会在研讨会上大谈特谈戈达尔,可等戈达尔真的到了现场,又没人向他提问。他们简直是一帮吸血鬼,靠吸收戈达尔电影的养分存活,却对他本人毫无兴趣。
戈达尔眼睛浮在摄影机取景器上。(《远离越南》,1967)
我认为人可以分为“世俗的人”和“纯粹的人”两类。戈达尔对我说,他是视觉先于听觉那一类,而我刚好相反。我对声音非常敏感。这也是我无法用软件进行剪辑的原因,我必须触摸到胶片。戈达尔在上一部作品(《自画像》,JLG/JLG-autoportrait de décembre)中对电影进行了反思,在电影中,他在一位盲人女助手的协助下剪辑。他会给她一截胶片,然后让她加入音效。
有位制片人曾提到,戈达尔有次连续三天没做任何剪接。他花了大量时间倒放胶片,看同一场戏。我确信这是独自剪辑一部电影的正确做法,而不是要急着赶出第一版。我一开始还得和制片人抗争,他们想让我把第一个片段剪出来看一下效果,但这不是说最终剪辑版就没有改动。你必须要看到影片的全部——我不得不向导演们说明这一点。
在法国电影中,音乐被视为一种点缀,所以音乐和音效都没能得到很好的利用。戈达尔向来习惯现场收音,但《小兵》除外,因为安娜·卡林娜有口音。戈达尔想表现声音的层次,我们对听到的声音的声级并没有太留意(他待在剪辑室里是为了剪接画面而不是音效,之前他都在楼下的小餐厅里剪接音效)。《小兵》的开头,一辆车悄无声息地停下,你听不到刹车或别的什么声音,然后车开走了,什么声音都没有,接着音乐响起。
顺便一提,在和戈达尔一起工作之前我并不认识他。他曾经向我询问一个以前在法国高等电影学院上学的学生,想问她认不认识什么可以为他剪辑电影,而且还没被传统电影“扭曲”的人。
戈达尔认为自己的处理是在为音乐添加自己的节奏。他总说自己不是音乐家,是后来才发现了音乐这门艺术。他有一对顺风耳,他不想用音乐来说明或衬托其他事物,他想让音乐与影片中其他的声音——比如对话——产生共鸣,而不是用音乐让情节更流畅易懂,或制造一种虚假的情感。我时常听人说:“这里效果不太好,加点音乐吧。”
他唯一一次用配乐是在《蔑视》中,和乔治·德勒吕(Georges Delerue)的合作很愉快。戈达尔没有做什么改动。比如音乐厅那场戏,画面中有人说话时一般得降低配乐的音量,但戈达尔会直接去掉音乐,一步到位。
本文内容经出版方授权选自《欧洲剪辑大师访谈录》。
自述/[法]让-吕克·戈达尔 等
编著/[英] 罗杰·克里滕登
摘编/申璐
编辑/西西
导语部分校对/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