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年5月的某一天,我收到朱朱通过电子邮箱发来的他刚刚定稿的《清河县》第三部,此时距离《清河县》第一部的完成时间(2000年)正好20年。在这中间,他的《清河县》第二部于2012年完成,当时有一个标题《小布袋》。那是此起彼伏的新冠疫情稍稍有所缓和之际,我凝神将第三部读了两遍,并重新翻出前面两部(分别收入他的诗集《皮箱》和《五大道的冬天》),放在一起连缀起来阅读。
现在,《清河县》三部曲全部收录在新出的《我身上的海》了。这是朱朱30余年诗歌精选集,采用国外通行的“New and Selected Poems”编排方式,由从他不同时期的诗集和最新诗作里分别挑选出的作品构成,除了《清河县》三部曲,还有写作多年、也是去年定稿的长诗《流水账》。至于选诗的原则,朱朱在诗集末尾的“编选说明”中做了简要解释:“这是一部有明显主观倾向的选本,以现在的理解对待了各时段作品本身的完成度,避免个人怀旧、写作动机的特殊性,以及被评论征引过的影响,早期诗也没有作为单独的部分收录。”不难发现,他在选诗过程中注入了当下的眼光,并将作品展示的重心放在了后面阶段,特别是《故事》之后的10年。
撰文|张桃洲
《我身上的海》,作者:朱朱,版本: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1年5月
一.人性的角力
《清河县》三部曲堪称朱朱30余年诗歌创作的一个轴心,在纵、横的向度上对接着他诗歌朝丰沛、开阔之境的逐渐展开。这三部曲的写作过程,也一定程度上映现了他诗歌风格发生转变的轨迹。
《清河县》第一部,完成于确立朱朱早期个人风格、同时奠定他诗歌声誉的诗集《枯草上的盐》出版的那一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他曾提到,那部诗集让他感到“和过去的写作有了一次近乎生理上的割断”,显然是对其早年写作的一次小结。对应于他当时决绝、“孤高”姿态的,是《枯草上的盐》里诸多诗作所显示出的冷峭、锐利而不失收束的气质:
上楼,黑暗中已有肖邦。
下楼,在人群中孤寂地死亡。
——《楼梯上》
诗集中四处散落着精警的譬喻:“这漫天的雪是我的奇痒”(《我是弗朗索瓦·维庸》)、“屋脊像一块锈蚀的钟摆跟着晃动”(《厨房之歌》),行句间不时冒出轻盈而出人意表的语词组合:“南方被经过了,∕太阳将它留在自己的眼中”(《为一颗心祈祷》)、“蝴蝶,∕展翅在最小的损失中”(《煽动》)。此外,诗集中不乏精致的所谓江南之景:“有一道光线沿着起伏的屋顶铺展,∕雨丝落向孩子和狗。∕树叶和墙壁上的灯无声地点燃”(《小镇的萨克斯》)。这些,都为他的语词装上了一副“淬炼的铠甲”。
当然,《枯草上的盐》的文字也隐隐散发着某种Eros(爱欲)的暧昧气息:“染上了石灰的树叶∕发出一个女人的∕绸衣的呢喃”(《海边的你》)。那或许与朱朱所在的风光旖旎的地域有关,或许缘于他对某类艺术的偏爱。这些气息同细密的文字相糅合,令人产生微微颤栗的奇妙感觉:
强大的风掀开了暗橱,
又把围裙吹倒在脚边。
刮除灶台边的污垢,
盒子被秋天打开的情欲也更亮了,
实际上,这种气息同样萦绕于《清河县》第一部:“现在她的目光∕开始移过来在我的脖颈里轻呷了”(《顽童》);“她继续洗着而且我们晕眩着,俯视和仰视紧紧地牵扯在一起”(《洗窗》);“她的身体就是一锅甜蜜的汁液∕金属丝般扭动,∕要把我吞咽”(《武都头》);“他更像一艘端午节的龙舟∕衔来波浪,∕∕激荡着我们朽坏的航道”(《百宝箱》)。《清河县》所依据的小说作品《金瓶梅》本身充满了Eros情节和对之的审视与反思,这使得其中的Eros意味难以避免。不过,每一首诗在处理人物之间的Eros关系时保持了很好的分寸感,显得微妙而富于层次。《清河县》第一部的主角是潘金莲(第二部也是),她是众人瞩目的中心,但在全诗中却没有以一个人物正面出场,而是作为与其关系密切的数位人物眼中的“他者”,在他们的陈述中得以现身——这些人物均采用了第一人称“我”进行叙述,他们的陈述犹如映照潘金莲的多面镜子,从不同视角令她的面目最为清晰。到了《清河县》第二部,视角则颠倒过来,“我”所指称的唯一角色是潘金莲,经由她的陈述将那些人物的形象及她与他们的关系、她对他们的态度,一一勾画出来。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Eros并未赋予《清河县》第一部(及其后两部)以浮靡的色调,同时Eros也并非该诗的主题,毋宁说整部诗表现的是人性的角力。朱朱在一次访谈中谈到:“清河县的世界并没有消失,那些人也正走动在我的窗外,虽然他们都已经更名换姓,并且在喝着可口可乐。我尤其要将王婆这样的人称之为我们民族的原型之一,迄今为止,我的感觉是,每一条街上都住着一个王婆。我记得金克木先生在一则短文里提及,有两个人,王婆和薛婆,是我国历史上最邪恶的两位老太婆。是的,的确邪恶,但她们所意味的比这多得多——文明的黑盒子,活化石,社会结构最诡异的一环,乃至于你可以说她们所居的是一个隐性的中心。我欲完成在诗中的,并非对那种邪恶感的刻意描绘,而是要还原一个完整而真实的形象”。这也是姜涛在一篇评论中指出的:《清河县》“有意挑起一盏灯,让读者窥见历史幽微的曲线、裂口”(《当代诗中的“维米尔”》)。而朱朱另一些表面上具有“怀旧”色彩的诗作,包括后来的《青烟》《江南共和国——柳如是墓前》等,其中的人物身上无不寄寓着某种以柔克刚的韧性,抵消甚至抵制了可能的“颓废”趋向。
朱朱,1969年出生。诗人、策展人、艺术评论家。
二.“黑暗的墓道”
《枯草上的盐》的出版呈示了朱朱告别“第一阶段”写作、进入写作中“黑暗的墓道”之际的状态。“黑暗的墓道”的说法出自朱朱完成于2000年的诗作《灯蛾》,该诗首句中的“墓道”本来是一种实写,却被他塑造为关于写作及写作者处境的一种隐喻。在一次闲聊中,朱朱提到“黑暗的墓道”是一个写作趋于稳定的诗人必经的阶段,在此期间写作者的心智和耐力都备受考验,以寻求自我更新与蜕变之途。《灯蛾》中“一只灯蛾∕∕趋向于地下的光辉,∕他的死历数了∕同伴的邪恶∕和地上的日全蚀”,寓言般地揭示了写作者左冲右突于“黑暗的墓道”的情境。
朱朱曾自言《灯蛾》“意味着我近年写作中一次很不寻常的结晶”。那么,这首诗的“不寻常”之处在哪里?可以看到,《灯蛾》最显著的一点是,诗中由那个遭到同伙遗弃、最终“成为一个人形的拓片”的盗墓贼,以第一人称口吻自述被密封在墓道里的所观所感——那虽然是诗人想象和虚拟的,但由于采用了“我”的视角,故能够令读者有一种身临其境般的真切感。并不奇怪的是,稍后于《灯蛾》陆续完稿的《清河县》第一部各篇,则全部采用了第一人称(如前所述)。而同期的《斜坡》《合葬》《在沙洲》《鲁滨逊》等,也是如此(这些诗作均收录在诗集《皮箱》里)。无疑,这是朱朱解除早年写作中语词的“淬炼的铠甲”、进而从“黑暗的墓道”走出的有效方法。
这一方法,正是朱朱本人多次提及、一些论者也有所阐述的“成为他人”。他在一首诗里明确提出:“路过我,成为他人”(《夜访》)。所谓“成为他人”,简要地说就是将自我分解或转化为无数个的他者,或者反过来,将形形色色的他者集结于自我之内;以己度人、以人测己,通过自我的角色化,凸显自我及自我与他者关系的多重性和繁复性。在一次访谈中,朱朱解释说:“以‘我’结构全局,作为形式而言实在是文学上的一种俗套而已——我不知道是否更加便利?也许你戴上他人的面具时,反而要多出一重困难,那就是你在语调上必须成为他人,你的理解力、想象力和情感必须与之交融,而非简单地折射你自己。成为他者,无疑是我们永生的渴求之一,文学中‘我’的使用即一种出自单方意愿的双向运动,在他者的面孔上激起一个属于我的涟漪,自我的意识因而得以净化。”这确实可以生发出很多值得深入探讨的议题。统领诗篇的“我”,作为对他者的想象性替代,需要揣摩不同角色的性格、神情和习惯,由此拿捏语气、调配词汇、锻造句式。诚然,在朱朱的上述诗作中,“我”的运用加强了其独白或对话的意味,增添了诸多饱含细节的叙述或刻画,但这并非延续了1990年代诗歌中所谓“叙事的转变”。他的“成为他人”,增益了语词表达的能力,阔大了其诗歌表现的视域,使之更富于层次感。
朱朱的这一方法,较早体现在《我是弗朗索瓦·维庸》(1998年)一诗中,该诗的主角是一位有着传奇经历的法国诗人,全诗以充满自嘲的语调对其生平与写作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戏仿,言辞俏皮而灵动。同时,该诗与同期的《瘟疫》一诗,在句法上显出了“成为他人”所具有的戏剧性张力:
人们要一种装饰的、啃啮的被允诺的
具体胜过要一首抽象之诗的
不移动的深色底座:
死亡。
而更早一些时候的1992年,朱朱在一首仅有四行的短诗《一个为经验所限制的观察者》里写道:
除非此刻,我是船上的渔民
看自己正在幽暗的塔楼里
凝视船舷上的一片云彩
放射我微小的头和双目
确如周瓒所分析的,这首诗“可以被视为诗人对自己的分身能力的一次小小的沉思:我(是)——船上的渔民(看)——塔楼里的渔民自己,三个空间,三个人物是同一个人。除非我能够做到这样从自身中分身出一个我,并使这个我有能力去观察另一个从我中分离出的我,否则,我就是被限制的。诗人承认自己是受到限制的。作为观察者,他受到经验的限制,但是,他可以借助‘凝视’‘一片云彩’,通过‘放射我微小的头和双目’,来实现一种超越性的努力,即扩大自己的生命,突入他人的生命之中”(《观察者和他的分身术》)。可见,“成为他人”早已潜伏于朱朱的写作意念中。
三.“成为他人”
朱朱的“成为他人”抒写,以各类历史人物和小说作品里的人物为主。这方面最重要的作品自然是《清河县》三部曲:《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及其关联人物,成为《清河县》第一、二部的核心,相较于原作,诗中这些人物的形象不同程度地得到了改造甚至“扭转”,全诗围绕潘金莲展开了一个幽暗而深沉的人性世界;《清河县》第三部则将焦点聚集于《金瓶梅》的作者——一个具有半匿名性质、其身份显得扑朔迷离的文士,在追踪其坎坷经历的同时,也透视了古代文士所共有的悲剧命运。另一部分量很重的作品,是长达近400行的《流水账》,以世人既熟悉又陌生的李煜为书写对象,重塑其作为个体的多重形象,展现了他受困于家国、身世、情感及写作相互纠缠的处境。
这些人物书写都可谓对人物的再“发明”。显然,它们并非蜻蜓点水或浮光掠影地触及人物的生平、事迹和交游等,而是基于一种“感同身受”对人物进行全新的构拟,其中格外值得留意的有如下几个方面:
重视人物的时代背景及其对于人物性格和诗作主题的作用。在备受瞩目的《江南共和国——柳如是墓前》,开头段落中显得阴晦的“此刻城中寂寂地,所有的城门紧闭,∕只听见江潮在涌动中播放对岸的马蹄”和结尾处趋于明媚柔和的“还将是一枝桃花摇曳在晴朗的半空,∕潭水倒映苍天,琵琶声传自深巷”形成了鲜明对照,喻示着“弱小”女性与强权更迭之间的对峙。
对与人物相关的一些事件的独特处理。比如写廖仲恺和何香凝的《合葬》,诗的两节分别是两人的自白和向对方倾诉,“合成”了一种对话的格局(呼应标题“合葬”)——奇妙的是,廖仲恺的自白以细腻的笔触详述了自己遭受暗杀的过程和感受,并设想了他死后的种种情景;作为应和与补充,何香凝的自白集中于她在廖仲恺逝世后的行与思。这样的处理消除了人们对这两位历史人物的刻板印象,突出了其个性化的人格特征。《清河县》第一部里的《武都头》也是如此,该诗通过弱化武松的打虎壮举而颠覆了其高大的英雄形象,却着力刻画他内心里面对情欲与人伦的犹豫不决,以至他对人生意义表示了质疑:“我被软禁在∕一件昨日神话的囚服中”,“人们喜爱谎言,∕而我只搏杀过一头老虎的投影”。
剖析人物精神层面的困境。在写鲁迅的《伤感的提问》一诗中,对生命的内省式回顾变成了持续的自我追问。每每读这首诗,我便会想起极富才情的已故批评家赖彧煌博士化身为鲁迅、以第一人称对《伤感的提问》的跨时空的读解和回应:“朱朱的诗用反问句式而非‘人们可以学鲁迅’‘人们应该学鲁迅’的祈使句,他大约洞察到了时过境迁八十年的惰性如磐石般顽固,而我如履薄冰地努力写过、‘刻’过,他道白着今人如我那般之刻写不再成为可能”;他所论及的鲁迅重新定义文学的尝试:“我迎着时势而上,时势压迫我把完整变成片段,把奇崛变成唐突,把幽深变成尖亮,把温暖变成冷漠,此中我和文学的冲突,到了只为有效地说出而不是有趣地说出的程度。”(《“我会劝他们告别文学旅途”——拟八十年后鲁迅可能的一种回答》)则暗含着对再造新诗的期许。
事实上,对历史中人物的书写,不仅要求对人物的各个方面进行深入了解和理解,而且需要对人物所处的历史本身有着非凡的洞察与认知。正如姜涛曾在某个场合下所说的,诗歌写历史如果仅仅是历史材料的罗列和堆积,那远远不够,还应该吃透、消化那些材料,形成自己对历史的见解,这样才能写得透彻。给人印象深刻的是,朱朱总是以克制而舒展自如的笔法,平衡着个人与历史之间的张力,他诗中的人物及历史拒绝了某种道德优先的论调,也摒弃了那种情不自禁扑向历史的冲动。倘若把朱朱写鲁迅的两首诗(《伤感的提问》《多伦路》)与当下其他写鲁迅的诗作稍作对比,就会发现朱朱书写人物的别致之处:两首诗在探入鲁迅内心深处不易觉察的褶皱和波动、观照和诠释其精神世界的同时,亦显出对历史复杂性的把握;没有像某些写鲁迅的作品那样,把鲁迅(及其置身的民国历史)过于浪漫化,洋溢着很煽情的调子,或走一种主题升华的老路。
《我身上的海》几乎囊括了朱朱30余年诗歌写作的精华。在这30余年间,汉语诗歌潮流此消彼长,社会文化语境的迁变和各种新媒体的兴起,令当代诗语变得纷繁错杂。但朱朱不为所动,潜心于生命体验的不断扩展和诗艺的不懈探索;他力求兼容乔姆斯基的“自我组成的系统”(晶体)原则和皮亚杰的“噪音中的秩序”(火焰)原则,“以千万道闪电在一个词语上纵深”,为“身上的海”探寻出路……
作者|张桃洲
编辑|张进
校对|王心
年歌自苦
日居月诸,春秋代序,今年是先师吴小如先生的百岁诞辰。于情于理,都不能不作一文,以抒缅怀之忱。陶渊明诗云:“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和刘柴桑》),杜甫诗云:“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南征》),味之皆有不尽感概。记得先生在九十寿辰前,与我闲谈说:
现在人的寿命长了,学者七十、八十甚至九十,都可庆祝或纪念。大约百年是“学者之大限”,亲故弟子们最后再热闹一番,算是谢幕,过则多被遗忘矣。若百年后著作仍流传,且有人怀念的,才算是“立住了”,庶不负学者之名。
今日思之,先生立得稳如磐石。请看,2020年末出版的《吴小如戏曲文集全编》(山东文艺出版社)和今年新出的《吴小如文集》(中国书籍出版社),都是大部头套书,成本甚高,并非出于单位、家人或学生的筹谋、奔走,而是出版社的主动策划作为。不亏本或可谓学术出版之“王道”,足见先生的著作常出常印、常读常新,这不正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么?
我又注意到,学者的纪念活动,多是高校、研究机构举办,往往由官方或师门组织,但纪念小如师并不是这样。在社会上,总有一批爱之者、追随者,默默地在给先生做一些事。尤其是每年5月,先生忌日的前后几天,网上都会出现怀念他的文章,或新作,或重发,这不是偶然。虽然先生去世七八年矣,但大家还是发自内心地怀念。
吴小如与谷曙光
“不合时宜”的通人
俗语说“盖棺论定”,其实也不尽然。小如师之于当代学林的价值和意义,仍在不断发掘和认识中。清代龚自珍有一句诗“从来才大人,面目不专一”(《题王子梅盗诗图》),我觉得用在先生身上特别合适,便在不同场合多次谈及。定庵的诗,原意指才高力雄的诗人,长于多种风格,不止一副笔墨。后则可指文备众体、书擅众体。再进一步,亦可指文人学者素养深厚,乃擅长多门学问之通人。中国传统学术向来强调贯通,文史哲不分,重兼通博洽之才。在龚自珍所处的清代,自是不缺通人、通才,乾嘉朴学家,甚至包括晚清民国的诸多大家名家,都是这种“才大”且“面目不专一”的通人。可是,在1949年之后,尤其近四十余年来,老一辈的通人一个个离去,新一代的通人却稀如星凤,几乎绝迹。一个有意味的现象是,宽博的通人、通才,在当代学林反不易被认可,甚至是有些“吃亏”的。
为什么会形成这种转变呢?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序言云:“民国以来,中国学术界分门别类,务为专家,与中国传统通人通儒之学大相违异。……此其影响将来学术之发展实大。”其《学术与心术》又有针对性地批评:“各据一隅,道术已裂。细碎相逐,乃至互不相通。”这是说学术大势的分合走向,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近代西学东渐,大学分科细密,学术研究的趋势确是越来越精细化,学人乃互为畛域,不能打通。其实,学术转关的背后,隐藏着社会、经济等方面的巨变,崇尚工具理性、推广专业化分工、重商重利,都是当代风尚。刘梦溪《中国现代学术要略》论及传统学术的现代转变,亦指出“五四”以来,专门之学兴,通才之学衰,于是专家大行其道,而通人则日渐“落伍”矣。
平心而论,小如师就属于这种“不合时宜”的通人。先生的“才大”且“面目不专一”,突出表现在小学(指传统文字、训诂之学)、文学、史学、戏曲、笺注学、诗词创作、散文、碑帖书法等多个领域,可谓四冲八达、贯通淹博,具雅人之深致。具体到其主业文学,则是古代与现代打通,诗词、散文、小说、戏曲四大文体皆有精诣。因此,说先生“面目不专一”,实际却又体现为多面之统一,通观性的议论与细密化的考证,先生皆优为之,殊为难得。
面对崇尚专门之学的学术风会,先生博学如此,驾驭那么宽的范围,一方面是非常罕有,另一方面,客观讲就有些不为时重了。记得一位颇有成就的当代学者,一生只聚焦一二古人、一两部古书,钻研得非常精深。这符合现时潮流。他对我表示:
吴先生才高八斗,天赋极佳,只是其学未免“太杂”,深入不够,不合当下的学术潮流,也不易被体制内的学术圈子所看重认可……
言下流露出惋惜之意。类似“面广而不深”的评价,足以说明先生游离于当代主流的学术评价系统之外,是个有点尴尬的边缘人。其实,先生生前也曾自谦是“杂家”。一个“杂”字,似乎就带上了负面的意味。请问,何谓杂家?先秦诸子中就有杂家,吕思勉言:“惟杂家虽专精少逊,而闳览无方,……此后世所谓通学者之先驱也。”(《先秦学术概论》)此言得之。学术之杂有两种,若如杂草丛生、稗麦交错,则是杂乱无章,应当去芜存菁;倘是三头八臂、门门精要,呈神通广大之相,则不妨大力提倡。小如师所说的杂家,实是谦辞,不要以为他真的是杂而无归、泛泛而论,不是的;相反,先生是殚见洽闻,是多能兼擅,是堂庑特大!
先生著书,最重传统的札记,理念则是订讹传信,如无一得之见,绝不轻易动笔。他早期的一部书,名曰《读人所常见书日札》(中华书局1958年),如隐去署名,说是清儒著述,谁曰不信?书名细节就能看出先生治学的路数了。更重要的是,读人所常见书,却能发人所未发。在此基础上,他后来又推出最重要的代表作《读书丛札》(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另有香港版),只要翻一下目录,即知文史贯通、干货满满,贯彻的是先生提出的“治文学宜略通小学”的宗旨。从《诗经》《左传》《论语》《礼记》的经子札记,到古乐府、杜甫诗、白居易诗、王安石诗、稼轩词等诗词札记,再到《史记》、韩文札记,又另立专门的词语、字义札记,贯通群籍,,篇名则用臆札、琐札、散札、丛札、订补、摭遗、笺证等,学风之淳朴、考证之精确、辞章之省净,堪称乾嘉朴学之后劲。
学术不能与时代无涉。先生出入于新旧之间,既是综贯的通人,能“上下其议论”;也可作精密的考据家,于细微处见功力。1949年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政治气候肃杀,谈义理容易出问题,故先生乃有意转入文献考据与文字训诂,稍稍远离现实。窃以为,此《读书丛札》等大量札记面世之背景,似未有人揭橥。
时移世异,今治中国文学史,重断代的专门研究,而专题性、理论性著作兴,最讲条理系统。“预此潮流”之当代学人,动辄宏大叙事,论著在体系性、完整性上用功,下笔不休。先生对此,是不以为然的,更不愿屈己降志以跟风。多年前,我曾幼稚且鲁莽地规劝先生,也作“有条理系统”之著作,先生则“期期以为不可”:
以一人之力,难以做到周赡密匝、面面俱到,总有学识短板,我不想在自家著作中因袭照搬,以为己说。越是“有条理系统”的书,越危险,“注水”的可能越大……
“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盖先生雅不愿做综述家、抄撮家也。我想,学者如若在某一方面一枝独秀,达到小如师的成就,已很可欣慰了;先生的学问则是浑融一体而又花开多面,不能不说是把义理、考据、辞章打通了的综贯之学。恰恰因为当世的通人少了,先生亦不愿趋时应世,于是矫矫不群而落落寡合,甚至“反遭俗眼白”!此中阃奥,只可与智者道,难与俗人言也。
吴小如书杜诗《望岳》
通人式微:当代文化学术界的隐忧
当然,通人与专家是相对而言的。就学者个人言,通与专、博与精,也要看个人的禀赋和才华。故潘光旦言:“大凡才能较高的人,学力所及,往往可以求通,也可以求专,其对于通的企求,大抵不在对于专的企求之下,且往往超出专的企求之上。”(《工与中国文化》)像钱锺书、饶宗颐这样的大才,自然是求通的,钱先生谈自家的学术路径:“求打通,以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打通,以中国诗文词曲与小说打通。”(《致郑朝宗信》)其实,“钱学”又何止于文学之通?
如钱锺书之才大,学贯中西,令名早著。相比钱先生,小如师是晚辈了,且贯通的领域,已较钱先生为窄。但比起一些同辈学人,小如师的学问还是宽博许多;对比学生辈的学者,先生则愈显气象开阔。从大趋势看,二十世纪以来,学者“通”的程度,是每况愈下的。专业分割治丝愈棼,治学格局屋下架屋。故先生每每慨叹,治中国文学史,如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愈趋细碎。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是,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与三四十年代出生的学人,治学路数判然有别,似乎1930年前后就是一个巨大的鸿沟。由此观之,民国时求学,在学术上拥有贯通气象的学人,先生差不多是最后一代了,虽不为时重,但今日反思,却愈发显得可贵,令人兴才难之叹。
《老子》云:“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通人的作育,也是有一定规律的。晚清以来的通人、通才,多出于世代书香人家。先生之“通”,固然有才大的缘由,但也离不开家学渊源。太老师玉如公对先生的影响,至为深刻,濡染陶冶,非一日之功,遂令先生有传统文人之博雅,而无偏枯狭隘之时弊,能优游于传统文化的各个门类而从容不迫。玉如公一生述而不作,相当长的时间内知者无多。我近年研读《吴玉如诗文辑存》,才悟玉如、小如父子之学术,真如向歆、羲献之传家学,故出蓝而胜蓝,是事出有因的。先生转益多师,但细究起来,对周作人、俞平伯、沈从文、废名四家著作浸淫最深,又追随俞平老最久,这就奠定了先生一生治学作文的家法路径。文化最讲传承,通人常不止一代才能养成,且须投名师、求深造,这确是涵养化育杰出人才的规律。
现时耆宿凋零,“老顽童”黄永玉是当代极少的通人了。他曾戏谑:“教授满街走,大师多如狗!”试问当代文化学术界缺什么样的人?先说不缺的吧。窃以为,当代最不缺的,就是专家。而最缺的,恰是通人,是能自由行走于各学术文艺门类的通才。由此言之,通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专家,他们的魅力,在于打通与激活,能弥纶群言,可精研一理,具大家气象。君不见,当代文化学术界,门户日益森严,论著堆砌芜辞,体制内的专家动辄被民间讥为“砖家”,而真正的博学鸿儒、文化昆仑,几乎绝迹。这不能不令人忧心忡忡。
汉代王充言:“博览古今者为通人。”(《论衡》)通人博洽周流,他们的存在,代表着一种高贵的文化精神,对于保持和显示一个时代的文化高度,至为重要。陈寅恪有一名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宋文化之所以登峰造极,在于孕育了一批最杰出的俊彦翘楚,即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陆游、辛弃疾等通人;若无欧、王、苏、黄、陆、辛,宋代文化的殿堂将失去顶梁之砥柱,塌却半边天!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通人式微,或许意味着中华文化的复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缺乏巨匠、大师的时代,何以称雄?
一家之言:成就最高的是戏曲
章学诚《文史通义》有“横通”一节,特指道听途说、根底鄙陋之流,乃贬义。后袁行霈据以发挥作《横通与纵通》,喻治学之道,对理解“通”很有启发。袁文谓学术既有横向的贯通,也有纵向的打通。我想再追加一点——旁通,即触类旁通。小如师以经、史、文、艺互为表里,将古、今、中、外牢笼胸襟,阅读、研究、写作面之宽广,在同时代学人中罕有其匹,可谓格局大、心气高、志趣广,真正做到了横通、纵通与旁通。不过,能博通者,亦有其专精所在。我个人有一不成熟的看法,认为在诸多领域中,戏曲是先生成就最高的方面。或许一些朋友不赞同我的观点,愿略陈固陋。
我思及,十余年前小如师教我杜诗的时候,回忆俞平伯先生早年给他们上杜诗课,第一首一定要讲杜甫的《登兖州城楼》。这是什么缘故呢?诗是杜甫年轻时写的,俞先生说未必有多么好,也不算精彩绝伦,远远赶不上后来的《登高》《登岳阳楼》等杰作。但《登兖州城楼》有它独特的地方,即四平八稳、周周正正。那么年轻的诗人,居然就作出了别人到中年才能写出的“完熟”作品,太难得了!所以俞先生认为杜甫比其他诗人早熟了二十年,在刚出道就达到了别人中年的水平。而这,正是杜甫的不可及处。
我印象深刻,并由此联想,小如师在戏曲方面也颇有“早熟”“早慧”的味道。先生三岁时就开始摆弄老唱片,十岁到北京来读书,下课常跑到戏院看戏,遍观名伶佳剧。至于访师学唱,更是题中应有之义。十六七岁上,又跟着张醉丐老先生学写老气横秋的剧评。差不多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当时(上世纪四十年代前期)的报刊上,已经推许他是“名剧评家”了。很多人以为少若(先生笔名)是老先生,结果一见之下,才发觉那么年轻,只二十郎当岁。到1949年之后,像裘盛戎、李少春这些名角儿见到先生,也都惊叹于他年纪轻轻就作了那样老辣的谈戏文章。举个例子,1943年,京剧老生大家余叔岩去世,先生写了一组文章《谈小余的戏》。要知道余叔岩是和梅兰芳、杨小楼齐名的“三大贤”,地位相当崇高。先生实际是后辈,但他居然就少年老成地大谈“小余的戏”(按,小余是和老谭对称的,因余叔岩是谭鑫培弟子,看过老谭的老顾曲家,动辄小余、小余地叫,一则摆老资格,二来也显亲切),给人的感觉,好像他是个晚清遗老一样。套句戏词,许多人都被弱冠之年的先生“蒙了去了”。
为编《吴小如戏曲文集全编》,我搜集到的先生在1949年以前的剧评达二百余篇,既反映出他剧评的早期面貌,也可从中看出一个青年剧评家所能达到的成就。程砚秋最拿手的代表作《锁麟囊》,1940年上海首演,先生1941年于天津得观,极兴奋,马上就写了文章。我们今天来看,完全没有过时,真如新发于硎,清新无比。请看评价最著名的程派“神曲”——春秋亭避雨唱腔的部分:
二六一段,“春”字、“破”字,都咬得极真切。“想必是新婚渡鹊桥”,“鹊”字行腔碎而不散,断而不离,气口极严,却又极脆。后面转快板,比《玉堂春》要难得多,尤以愈唱愈紧,愈唱愈响,为常人所不能及。垛处极硬,但极不突兀;停处甚急,却极不迫促。“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一段,还似云遮斜月,直至“休要噪,且站了”的一垛,闪板抢板,天衣无缝。以后则急风骤雨,倜傥绸缪,珠走玉盘无其润,冰心玉壶无其静,似速实稳,似刚实和,“我正不足他正少……”四句,忽如雨檐霰窗,淅沥婆娑,其态万变,几如欧阳子作《秋声赋》时矣。快板收时,纯以气驭,最是动人。(《程砚秋聆后记》)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品味程腔,文笔之老到、鉴赏之颖悟、遣词之谙练,真不愧时人称之为“名剧评家”。这初试啼声即迥异凡响的情状,恰如前面所说的老杜作诗,一出手就是旁人到中年也未必能达到的高妙境地。英雄出少年,令人叹服!
启功致吴小如信之一页
光有天赋、兴趣还不够,再深长思之,何以先生治戏曲的成就高?所谓“割鸡焉用牛刀”,先生实是以清人朴学方法研治花部戏曲,已突破旧戏曲研究的藩篱,而树立了新范式,实属奠基性工作。先生连读张伯驹《红毹纪梦诗注》后所作之《随笔》,都是清人学术札记的路数,笃实谨严。当然,说先生在戏曲上的成就高,并不意味着他在其他领域的成就低。研究《诗经》《孟子》也罢,杜诗韩文辛词也罢,字义训诂也罢,前辈讲的人实在太多了,历史的银河里,前人的成绩已经灿若星云。先生虽有兴趣,亦有心得,却只是在前人基础上“接着讲”,是谓“述中有作”,而非有开创之功。但就研究戏曲而言,先生是用清儒朴学、考据学的功夫,做下里巴人的戏曲研究,特别是用在花部戏曲上,故是当之无愧的开风气的学人。譬如,讲到戏曲演出史、戏曲文献、戏曲评论、京剧流派、富连成科班、老唱片等的研究,先生都可谓是“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
不妨再从学术史的角度观察。治学有先后,成就有大小,各领域的学人,有开山者、承继者、拾遗补阙者、后出转精者、集大成者。每个时代的学人,在不同的学术领域,所占的地位、所起的作用错综复杂、各不相同。陈寅恪谈治学,有著名的“预流”之说。在某一领域的研究中,如能恰好处于奠基或大发展时期,掌握新材料,率先“占据要津”,无疑是关键的,日后在学术史上也就顺理成章地占了优势地位。但这,往往不以学人的意志为转移,很多时候是时也、运也、势也。王国维算是争议最少的民国国学大师,以甲骨学研究最享盛名,他就身逢学术史的重要机缘,又得罗振玉之提点,乃得以“预流”。启功是当代最被公认的国学大师,书名之盛,无与伦比,其中亦有时代的缘故,“文革”后老辈凋零,启先生实是“老来红”。有人一生呕心沥血、梦寐以求,未必能执学林之牛耳;有人不争不求、顺其自然,卒能大成,地位显要。连类取譬,说小如师的戏曲研究当居魁首,既有自家兴趣的因缘,他用力甚勤、创获颇丰;更是在综合考虑了学问发展和学术史演进的基础上做出的判断,有着充分的逻辑依据。
通人的不可及处:拈花微笑,涅槃妙心
通人的奔逸绝尘、不可企及,在于融会贯通,在于不期然而然、水到渠成。早在1947年,先生就对新旧与贯通有了深刻理解:“支离破碎是古来考据家旧病,隔靴搔痒则是近来洋状元新病。笼统言之是古来时文圣手旧病,矫揉造作则是近来天才批评家新病。……欲救其弊而疗其疾,必得读书破万卷。愈读得通乃愈见其方案之灵也。”(《读俞平伯先生〈读词偶得〉(重印本)》)可知小如师是通达之人,既不厚古,也不崇洋,对古今中西治学之弊都有清醒的评判,于如何“贯通”一途,早就成竹在胸了。“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乃治学颠扑不破之要义,又岂有任何捷径?韩愈《答李翊书》之名言“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亦可供隅反。小如师真正做到了手不释卷,“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天——2014年5月11日,九十三岁的老人仍倚南窗、审容膝,偎靠在沙发上展读。阅读构成他最主要的日常生活史,深入骨髓矣。在此基础上,才谈得到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我想举先生的书法为例,略谈一二。当代学人能临池作书者越来越少了,而先生的书法卓荦超伦,书卷气极浓,当得起书法家之誉。然而,先生之书,只是他作为通人的一个次要方面,属于锦上添花、如虎添翼。更重要的是,他的书法是“文火细烟、小鼎长泉”才成就的,这极耐人寻味。据我所知,玉如公早年对先生的毛笔字,并无多少信心,反而认为另一位公子同宾的书法天赋,是过于先生的。先生自谦:“信笔涂鸦六十年,痴儿难与父争先。”可是,出乎玉如公的意料,先生之书,却大成于晚年。特别是耄耋之后,先生之书进入霞思云想、白石清泉般的艺术境地,实出人意表。何以垂老而能有大成?是否违背艺术规律?我思及王蘧常论沈曾植之书:“师之书法,雄奇万变,实由读破万卷而来。所以予先论师之学问,然后再及于书,后之学先生书者,其在斯乎?”(《忆沈寐叟师》)此段话可称探骊得珠,小如师之书法,何尝不是从读书阅世、万卷学问中来?杜诗有名句“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其一),而先生之书,亦是“老更成”者。盖先生非有意为书家,只因其学问博洽通达,乃能弘毅致远,而其书法则如释子悟道,在“日用而不知”的晚年,忽豁然贯通,遂妙心涅槃、卓然成家。先生在书法上的经历和成就,对今天“专力”作书家、画家、作家、诗人的“名一艺者”,不值得深思么?一言以蔽之,“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陆游《示子遹》)。然则,一个“通”字,何其奥妙!
吴小如书杜诗《月夜》
再有一点,依我看,小如师影响力之大,已经溢出了学术界,而进入公共文化领域。他是有着相当社会知名度的学者,这对治古典的学人而言,是很不容易实现的。先生名气大,是因为他个性鲜明、文章漂亮、观点犀利,容易被人记住。先生有一张照片,流传甚广,以百衲本二十四史书柜为背景,但见双眉愁皱,二目圆睁,几如火眼狻猊,欲作狮子吼。学者中有此神采者,实不多见。
我理解,先生有棱角、有傲气,很鲜活,并不是那种循规蹈矩、不露锋芒的人。他不会像某些学者那样“藏锋”,把自己的个性刻意包裹,而不以真面目示人。先生是性情中人,传统文人傲岸耿介的一面,在他身上也有所体现,于是就更富有人格魅力了。当师友学生处于困顿之中,他愿意亲近、扶助;如若做官了、发达了、得意了,他反而刻意疏远。先生自家戏言,就是个“别扭人”。这“拗相公”的一面,突出表现为性格峻急易怒,令先生开罪人甚多,遂大半生坎坷。另一方面,坦率而锋芒毕露,却也让先生收获了更多社会大众的关注。性格即命运,信非虚言。先生生前,不止一次表示,写他的众多文章中,沈玉成的《我所了解的吴小如先生》写得最恳切,最得他心意。就是因为沈文没有一味捧,而是有褒有劝,写出了鲜活、立体、丰满、可感的先生来。
有人指出,当代学者中,“有趣”的人越来越少了,无趣乏味似乎成为学者的标签。但通人不是这样,不但笔锋好,而且谈锋健。小如师的课堂,向来“叫座儿”,授课效果“无出其右者”(吴组缃语),“从《诗经》一直到梁启超,能全部贯通讲授”(沈玉成语),故而学问贯通又对其讲学的纵横上下大有裨益。日常生活中,如跟先生聊天,很容易被他感染,而觉兴味盎然,这是因为他博闻强记,能与各领域的聊天者裕如周旋,“八面受敌”,而示人以妙思睿见,令人不倦。其实,如金克木等学林通人,皆有此大本领。
吴小如先生
从来才大人,面目不专一
小如师骨子里还是属于古典形态的学者,其学如八臂哪吒,又如天女散花,考证功夫既绵密,妙解新义又层出,故深具通人气象。当代治学每侈言“跨学科”,而先生天然是此道中人。回顾先生一生学术,青年时英敏特出,笔挟风霜,以剧评家、文评家面目示人;中年与时俯仰,又逃入考据,权且“小隐”,钩沉阐微,屡有发明;晚年则持朴学之法治戏曲,多树新义,又藉考据家的素养作学者散文,以灼见谠论为后学指示门径,有文化普及之功。
不必讳言,以先生之天赋,其学术未能达最理想的境地,殊为遗憾。这其中,有时代、社会等外缘背景,也有家事、性格等内缘因素。遗憾,自是人生的常态。我只说一端。先生的笺注学功力湛深,从《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二书看,简洁精赅,足资考镜,嘉惠几代学人。可惜的是,先生一生竟未挑选一大名家之别集,为之笺疏,岂非憾事?话又说回来,先生那一辈学人,饱受风刀霜剑之苦,有遗憾者,又何止先生一人!
时至今日,兼擅多能的文化通人已成“濒危物种”矣!相应地,小如师在当代文坛学林,犹如一株幽芳孤寂的梅花,是一种“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杜甫《江汉》)般的另类存在。文脉虽久窒,知音仍不绝如缕。由通趋向专,固然是这一百多年的学术大势;但新世纪以来,反向的由专转向通也是客观存在的,不能不说是一种补救或反拨效应。我所在的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冯其庸先生是创院院长,他也是当代少有的“才大”而“面目不专一”的通人。冯先生的办学理念可概括为“大国学”“新国学”,一望即知,是强调综贯、打通的,力求把本国传统文化与西域历史语言文化的研习结合起来,博涉中土与异域,贯通传统之学与域外汉学,可谓陈义甚高、取法乎上。不夸张地说,敝院在当代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上颇具特色。我尝思,欲培养博通之学生,必先有融贯之教师。“素履之往,独行愿也”,小如师等前辈大家的治学理念和通达法相,我虽不能至,却愿悬诸座右、寝馈以之。
小如师“翩然被发下大荒”(苏轼句)久矣,我夜梦常思之。宋人黄庭坚《阻水戏呈几复二首》其二云:“月明遥夜见秋高,桂影依稀数兔豪。散发行歌野田上,一樽可慰百年劳。”今以一樽美酒为奠,遥寄对先生百年的缅想驰念。不过,这美酒,是洋酒,而非中国酒。不妨透露个小秘密,先生非好酒者,但晚年偶尔也会小饮,可他呷的,却是最上乘的顶级白兰地。出人意料乎?研治中国文化的通人,却喜饮洋酒,这也算是有趣的掌故吧。
江海奔腾,百年一瞬;心香一瓣,虔心默祷。临风怀想小如师,更为中国文化呼唤通人!
环球网报道】据台湾“中时电子报”等台媒4月21日报道,台湾海军磐石舰上目前爆出24名官兵确诊感染新冠肺炎,其中9人为高雄人。高雄市政府今天(21日)在防疫记者会上表示,有9位高雄市民出现疑似症状,已陆续采检,这9人曾到过的地点有5处与确诊官兵重叠。
高雄市公布确诊官兵曾到过的6个地点(图片来源:台湾“中时电子报”)
报道称,高雄市政府说明,这5处地点分别为义大商城、瑞丰夜市、好市多大顺店、中正一路120号5楼教室、新光三越高雄左营店,这5处必须等卫生局相关单位采检完毕,再通知能否继续营业。
此外,报道提到,继前三波、共23处后,高雄市政府21日公布第四波“敦睦舰队”确诊新冠肺炎官兵在高雄的活动地点,共有6处。包括佛光山万寿园、全联福利中心仁武八德店、小蒙牛楠梓家乐福店、酷帽子餐酒馆、呷尚宝高雄北平店、伊丽莎白撞球休闲运动馆等地,行政区横跨凤山、三民、鼓山、仁武、楠梓、大树,涉及几乎整个高雄。
20日早些时候,台“军医局”提供的资料显示,磐石舰共有337名军士官兵,航程中向军医就诊者共有70人看诊71次、5人曾发烧。民进党籍“立委”赵天麟称,他曾询问过磐石舰状况,台军指舰上有负压隔离病床,能用直升机载走病患,但实际上期间确有这么多人看病。且军舰返台后军还让所有人放假,到外面到处走。
到了20日深夜,台防务部门更新统计数字,就诊人数骤升至148人226次,并解释说,磐石舰病历初期清查,因当事人正在检疫隔离中,舱间属污染区域,项目编组人员逐次依舱间消毒状况,初期仅寻获70人、71人次的就诊记录。如今经全舰消毒完毕后,调查人员再次实施清查,已确认就诊人数148人、226人次,包括发烧5人、上呼吸道感染10人、头痛2人、肠胃不适18人、晕船62人、外科41人、皮肤23人、口腔10人、眼科11人、其他健康咨询44人等病历就诊记录。
台湾地区流行疫情指挥中心专家咨询小组召集人张上淳称,上述5位发烧者病毒核酸检测都是阴性,但抽血检查显示3人体内有抗体。发烧就医记录时间点在3月21日到26日之间,目前无法得知何时开始有抗体。不过结合症状出现的记录,如果以发烧当作发病日,应该不是上船前感染,目前研判是在船上发病,等返回台湾时,病毒已验不出,只看到体内有抗体。
据台媒报道,磐石舰全体官兵于4月14日、15日下船回家,直至18日才发现3例确诊病例,19日确诊增至24例。在这期间,确诊者的行动轨迹已遍布台湾多个县市。台湾《联合报》21日报道称,台湾地区各县市陆续公布确诊病例的足迹,估计共到过90多处公共场所,分布超过10个县市。
来源:环球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