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据说是周树人写的。周树人是哪里人，不详，大抵就是周家庄的人之意，周树人出名，本名倒是让人忘记了。。。
勐海茶店的格局，大抵是和别处相同的：都是一个茶桌，两个女子，三个杯子，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泡茶。
外来的茶商，傍晚下了山，每每不花钱，泡一壶茶——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还是不要钱——靠茶桌外站斜斜的坐着，热热地喝茶，热热滴聊天，即使不肯多花一文，也可以看茶艺师的，色香味俱全，就做下茶物了，如果出到一文，那就能收到茶艺师的秋波，也许是眼白多，也说不清。
但这些顾客，多是小茶商，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开豪车的，才阔步、踱进店里，要茶，还要茶艺师点头哈腰，眼神不屑，慢慢地坐着喝。
我从十八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茶店里当伙计，掌柜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豪车主顾，就伺候点小茶商文化人之类的。
尤其文化人，虽然话多，也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茶叶从宋聘、同庆、红印的盒子里抽出，看过撬开的茶叶底子，把茶饼转过来转过去的闻了，又亲看将茶叶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之下，羼假也很为难。
只不过，老板的茶，都是一饼茶，换三个包装盒而已。
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中介收饱了钱，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换盒子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换盒子，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茶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茶乙己是惟一不开豪车喝茶买单的人。他身材短粗：茄子嘴，一开口就是唾沫乱飞。。头半秃，一说话就激情澎湃的样子，头发瓣就搭拉下来，好像十多年没有洗。
他对人说话，总是唾沫四溅，现在开始做抖音，普通话像川普、云普、马普的结合，教人半懂不懂的。
茶乙己一到店，所有喝茶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茶乙己，你抖音又吹啥牛了!”
他不回答，对小玉讲，“泡冰岛，待会要去犀牛箐签合同。”便排出九文大钱。凡是有人，茶乙己是一定要付九文大钱的。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看寨子里的菇凉了!”
茶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带了个小少妇，让人一路叫你老师。
茶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老师不能叫？……茶商!茶人，都算读书人的事，不能叫么?”
接连便是叽里咕噜一通，什么“茶人是文化人”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茶乙己原来也做过一点小生意，但终于没有赚钱，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有一口牙，又会抄书，便教教茶艺，替人家抄抄书，换一碗饭吃。有一阵，茶博会必请去当审评师，每每都是和院长，大咖合影，茶乙己于是也成为了茶叶大咖。
茶乙己受到茶厂副总的热烈追捧。副总是乡下人，读过书，喜爱文学，自认当然算文化人，分配得工作，下海热潮的时候，能干的都下海了，乡下人不敢跑，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一改制，还算得上有产阶级了？只是心态还是穷，故而和茶乙己的关系就非常铁。
可惜茶乙己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亏得普洱茶火了，茶乙己又会抄书，东炒一段，西凑一段，拿到杂志社，杂志社一看，大才啊大才，先生请坐。
杂志社发表了一篇，从此，茶乙己就成了著名茶人了，经常到各地演讲。
但是，仍然没钱，虽然做老茶的给个三瓜两枣，止不了要借钱，如是几次，老茶骗子也扛不住，叫他抄书的人也便没有了。
茶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鸡贼的事，偷摸倒腾点茶，借东家的卖西家，行市好的时候，反正没几文，大茶商笑笑也不计较。
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不泡茶艺师，只泡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茶乙己的名字。
茶乙己喝过半碗茶，脸色渐渐有了活色，旁人便又问道，“茶乙己，你当真写过书么?”
茶乙己斜眼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片瓦的房子也买不起呢?”
茶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茶多酚、茶树、茶种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茶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
有一回，和上关茶厂的副总造假，被当场捉奸，涨红脸争辩，“抄书算偷么，抄书不算抄，读书人的事，你们不懂的。”茶厂副总附和，公众号一起配合，茶界也稀里糊涂了。
茶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对我说道，“你学过茶么?”
我略略点一点头。
他说，“学过茶，……我便考你一考。湿仓味是什么味?”
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茶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懂了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茶学问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好忽悠茶客。”
我暗想，我一个换盒子的伙计，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懂茶，只懂生意，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樟香、荷香、参香么?”
茶乙己浑浊的眼一发亮，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抹了抹稀疏的两根山羊胡须，敲着柜台，点头，“对呀对呀!……樟香荷香参香，还有一个香气呢，老茶的四大学问啊，你知道全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茶乙己刚用指甲蘸了茶，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一年，《普洱茶营销》一书火爆，茶乙己刚刚成名，哪里允许有人火过自己，茶会茶商茶厂的红包哪里收？
联合了《普洱狐疑》的主编，港商的嫡亲第一大徒弟（国际茶叶协会的名誉会长），三人联手围剿，你写一篇，铁饼是真的，作者不懂，会长写一篇，红印沱茶没造假，就算是 80 年代后期茶，好喝就是好茶。主编再来一篇，邓某人的假，我早就说过了，我说过了，你们就不准说，说了也不算。
话音未落，主编倒腾老茶出事了，本来就是想从芳村拿了再倒腾回大陆的，算出口转内销，三年暴涨五十年，结果，贪小便宜出了大事情。
茶乙己看见身边的友人，纷纷出事，着了慌，到处给茶厂的副总解释，“不关我的事，我已经多年不写老茶了，我早在茶山做古树纯料了。”面对一众读者质问老茶究竟，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于是，众人笑笑，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茶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悠然说道，“乙己老师长久没有来了，”我想是掌柜的想茶乙己了，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掌柜说“他还欠着十九文钱呢。”
一个喝茶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与人合作贩茶，被人抓包了，欠了一堆钱。”
掌柜说，“哦!”
“他总仍旧是没记性。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和《普洱狐疑》的主编合作，结果被那边的法院判了，拿了内地做仓的茶当老茶，法官判决主编不懂茶，情有可原，可是仓茶的款没有付，茶乙己在大陆，当然是他担着了。”
“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一起合作的北京人，原本都说做茶都结算欧元了，结果人民币都还欠一堆，喝假老茶先挂掉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主编死活不过来大陆，债主天天上门喽。”
“还不出钱来，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半要饭，半去讲学了罢。”
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茶界的风，一天凉过一天，抖音倒是火了，偶尔传来茶乙己倒腾冰岛被抓包了，现在倒腾易武去了，前几天好像在一个寨子签合同，旁边站台了三个茶农，茶乙己一旁激动地说，我签了，我签了。。。看过视频的说，唾沫星子都溅到屏幕外面了。
茶市春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就近了初冬：我整天的换着包装盒，老茶不流行，开始不断换名山寨的盒子。。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泡茶。”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茶乙己骑着单车，坐车架上。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对襟衫，头发长久不打理，对襟衫扣子掉了一粒，邹巴巴，据说是香港的头牌假老茶大茶商赠送的。
见了我，又说道，“泡一碗茶。”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茶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
茶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茶要好。”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茶乙己，你又倒腾输了哪山头茶了!”
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和老茶贩子搅合在一起，何至于今天?”
茶乙己低声说道，“山头，山头，山头……”
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泡了茶，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兜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指甲缝里全是泥，原来真是到处跑山头去了。
有一段，传说他指导各个茶商和茶农签合同，拍视频，抖音，公众和联合炒作，茶商都发财了，茶乙己怎么就不发呢？不一会，他喝完茶，便又在旁人的说笑中，骑着单车慢慢走去了。
（纯属杜撰，切勿对号入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