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干菜,也有写作“霉干菜”的。是不是因为制作的过程中,菜的表面,会出现一层薄薄的盐霜,看上去像是发霉的样子,也就以讹传讹地这么叫了。“霉”从字面上解释,是霉菌、发霉的意思。这样一道美食,用这么一个字,总觉有些不妥,我还是觉得应该用“梅”字,既雅致,又能找到相应的出处,尽管有些牵强。
比如:“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这是《尚书》中的句子;“桃诸梅诸卵盐”,是《礼记·内则》所载;“摽有梅,其实七兮”,是《诗经》的情歌;“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是晏殊《诉衷情》的词;《三国演义》里的“青梅煮酒”,更是大家耳熟能详。梅,作为中国特有的传统花果,从春秋时代,就已开始引种驯化,使之成为果梅。而上述这些文字,则是从不同层面,反应我们的先人,既可以将梅子作为一种调味品,广泛应用在祭祀、烹调中,也可单独用作亲友之间的馈赠。
梅干菜的“梅”,虽然和古人文字中的梅子,不是一回事,但把它作为一种调味的方式,借用在这里,应该是说得通的。将果梅做成调味品,需要经过一个晒干的过程;同样,将咸菜做成梅干菜,也要经过晾晒的程序。
记得去年,在《咸菜梗子煨老鹅》那篇文章中,曾经介绍过咸菜的腌制。那时候,菜腌的多,开春气温升高以后,坛子上面部分,容易烂掉,用扬州话讲,就是菜“旱掉了”,那就太可惜了。于是,趁早将咸菜把子抓出来,解开了,放到锅里去煮。煮熟以后,挂到门前的铁丝上晾晒,晒得干干的,用刀切碎,装入小口坛子,捺紧后封好坛口。按这个方法贮存起来的咸菜,被称为梅干菜。
写到这,忽而想起来,在这样的储存环境里,是不是会经历一个,微妙的发酵和霉变的过程,让本来干巴巴的咸菜,表面染上一层盐霜,变得更加柔和,更加香鲜。如此看来,有人将它称之为“霉干菜”,也是有一定道理的。或许,这个“霉”,就是它的特色,就是它独有的风味。今后看到菜谱上,有“霉干菜烧肉”,别再以为人家写错了,说不定,店主人就是腌制霉干菜的行家。鲁迅先生的文字里,时常会出现对家乡美食的回忆:“在绍兴,每当春回大地,风和日丽之时,便是腌制霉干菜的大好季节……”江浙一带饮食习惯多有相似,那时绍兴等地百姓人家,已是腌制霉干菜的好手。稍有不同的是,他们腌的是芥菜、雪里蕻,我们这里晒作霉干莱的,多是长棵的青菜,民间称之为腌大菜。
那个年头,酱菜萝卜干都舍不得买,怎么可能买肉来,与它一起烧呢?晒干的目的,只是为了储存得更久。青黄不接的时候,拈一撮梅干菜,往粥碗头上一洒,用筷子和一和,端起碗便喝,一顿早饭,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到了午饭点,抓半碗梅干菜,放在饭锅头上一蒸,涨成了煊噗噗的一碗,浇一点点香油,拌一拌,就是一顿中饭菜。这样的场景,鲁迅先生的文字里也有,比如小说《风波》中“……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气腾腾地冒烟。”并借赵七爷之口赞叹:“好香的干菜……”这些都是绍兴乡土生活的真实写照。记忆中,在这种吃法的年头,米饭都要吃到两碗,没办法,肚子里面没有油水啊。
去南京读书的第一个学期,父亲有机会来省城开会,母亲担心学校的伙食,特地做了梅干菜烧肉,用大号的搪瓷缸装满,让父亲带给我。因为要赶去开会,父亲在宿舍坐了几分钟就要走,我便下楼,将他送到校门口的公交站台。等我回到宿舍,室友们讪讪地看着我,桌上的搪瓷缸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缸壁上,依稀可以看到,手指刮过的痕迹。我默默地端起空空的搪瓷缸,转身出门,去了盥洗室……
后来室友告诉我,父亲坐在宿舍,与大家攀谈的时候,他们还装模作样地假客套,其实,心里巴不得父亲快点走,因为实在经不起,那个香味的诱惑。待我送父亲刚出门,几个人即刻围了上去,掀开缸盖一看,一缸子黑乎乎的东西,从来没见过。这么香,肯定是好吃的。有个胆大一些的,先用手拈起一块,哇!这么好吃,顷刻间,不仅肉没了,里面的梅干菜,也都没了。我真的佩服他们,一缸子的梅干菜烧肉,就这样空口吃掉了,怎么不怕咸的。过了好几个星期了,有个室友居然问我:“你爸什么时候还来开会呀?”毕业二十年聚会的时候,他们还念念不忘:那一回你爸带来的“黑肉”,简直太好吃了!我哈哈一乐:那你们组团来扬州,让我妈专门做给你们吃!
估计饮食偏好是有遗传的,儿子也喜欢吃奶奶做的这道菜。而且,他还喜欢,将梅干菜带卤子扒到碗里,拌着饭一起吃。每每看到他这么个吃法,当年那一撮,漂在粥碗头上的梅干菜,便会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为了满足孙儿的偏好,奶奶在做的时候,会事先掏出梅干菜,在清水里泡得久一些,多去掉些咸头。
儿子出去读书以后,自己学会了烧饭。有次假期结束临走时,母亲特地装了一包梅干菜,让他带着,儿子笑嘻嘻的,一边谢谢奶奶,一边再裹上一层塑料袋,放进箱子里。到了机场,过安检前,他打开箱子,将梅干菜取出来,放回我的包里:“奶奶这么用心地腌出来,万一入关时被查掉,太可惜了,我下次回来吃吧!”看着他转身走进安检门的背影,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好些餐馆,甚至星级酒店,现在也有做这道家常菜的。在桌上,一般很少伸筷子,倒不是自己挑剔,可能是母亲做的口味,多年来吃习惯了,总是觉得,店里做的,少了那么一点灵气。从冬天腌大菜开始,母亲就很用心,菜要一棵一棵上手挑,腌好、煮熟、晒干、切碎、装坛之后,父亲会逐一标注腌制的日期。刚刚煮晒好的,是不宜用来做梅干菜烧肉的,那会有比较重的咸涩味,至少要存放到半年以上,让它充分酶化。如果有可能,用隔年的,做出来的品质色泽,都会更好一些。
还有猪肉,一定要选上好的五花肉,三分瘦七分肥,四分瘦六分肥的黑猪肉。洗净、焯水、刮清、切块,下锅煸的时候,作料一定要齐全,煸到肉块油已沥出,表面略有焦黄,挑出生姜老葱,烩入泡好的梅干菜,大火催滚,文火慢炖。及至起锅上桌,肉块晶莹,梅干菜发亮,看上去,就非常地养眼。如果在餐馆里,看到如此品相的,不妨多尝两块。
妻子曾说,无论哪一样饭菜糕馍,只要带着爱心去做,即便是杂粮粗面,也会香糯可口,深以为然。
(感谢周泽华、黄培、张卓君先生提供文中图片)
(感谢扬州交通广播程飞先生诵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