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醒好的面团被母亲从瓷盆里拿了出来,摊放在案板上,它看起来光滑且有弹性,母亲揉了一会儿,又抓了一把面粉洒在上面,然后拿起旁边的擀面杖,开始擀面。
不大一会儿,一张圆薄面饼在擀面杖的推力下,徐徐铺就开来。
母亲脸色微红,她的鼻翼两侧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左手指摁在层层叠好的面皮上,右手里的刀片开始沿着面皮切,锋利的刀片像是自己长了腿,在面皮上腾挪。
母亲的眼睛里有尺子,刀片切出来的面条无论从宽窄还是从长度来说,几乎一模一样。
“可以烧火了。”她扬手擦了擦额头,盯着屋外看了一眼,回过头对我说。
屋外骄阳似火,蝉鸣密布。
大门“吱呀”开了,干完农活的父亲从外面走进来,他摘下斗笠,满脸是汗,额头上有一圈被斗笠勒出来印痕。
“今晌午吃面汤?好饭唻。”进得堂屋,父亲看了一眼在灶台前忙碌的母亲,他好脾气地笑着。
……
多少年了,每年只要到了夏天,这个画面就会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记忆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网住一些已经被尘封已久的往事。它也会在某一个时间节点突然苏醒,然后沿着湿漉漉的乡愁,回到从前。
在我老家,至今沿袭着旧传统,把吃面条喊做“吃面汤”。
每一个从老家走出来的人,无论走多远,在伙食方面,别的都不提谈,单就说这碗面,他会说四海八荒的面都比不上母亲手里的那一碗。那碗平日吃起不过是妥贴家常的面,跳出井口一比,竟令人怆然泪下。
老家人吃面,基本是按面条的粗细分宽面和细面两种。其实宽面也并不宽,只是我们的习惯叫法罢了。
切好的面条,摊开在高粱杆做的盖顶上,单凭肉眼看,你无法猜测它的筋道与否,用鼻子闻,也闻不出它的麦香有多浓郁。就那样松松散散地摊开,它薄而柔气,看样子似乎也禁不起煮。但倘若你趋在灶前,抓起一拢面,捻捻抖抖,朝那沸水中一投——
顷刻之间,碱香和麦香混合双打,平地生云。二尺长筷在桑黄的面汤里划游,这时再丢上一撮绿盈盈的菠菜叶,绿豆芽尖,又登时奔袭出一股生青青的鲜气。这个时候,就算外面敲锣打鼓地马戏团来了你都非要候着这碗面,吃完再走也不迟。
这面,混着青叶子菜,攀援在二尺长筷,然后落于猪油、酱油、香油化开的底汤中。油花噌地浮于面上,一柄长瓢支过来,舀出一碗碗热腾腾的面汤。
如果说猪油是面汤的闪电;那么炸得红亮翻黑的辣椒油,就应该是面汤中的一声惊雷;游走于各大商场货架上的灯塔牌酱油,是面汤里的细雨;最后出锅时淋上的几滴小磨香油,成为了面汤里的那一缕微风。
一碗面汤里吃出来风雨雷电,你说震不震撼?
走出那片土地的人,很少能够完整地跟外人表达这种震撼。真的,你形容不出那面汤虽带着斯文相,却筋骨俱在,也形容不出酱油猪油香油在同一个碗里电光石火,落进胃却是细雨微风,妥贴宁静。
最后只好悻悻然作罢。不过只是自己的故乡,不过就是自己故乡的一碗面汤而已。
每代人的记忆都是不同的。每个行走在城市大街小巷里的人,都有刻在他身上的故乡。不在地方志里,不在形象片里,不在文人诗句里,而是在窄窄的胡同里,在袅袅炊烟里,也可能是在一碗让你眼红心热的面汤里。
上次回家有些晚,看灶台上的面盆里摆着一块活好的面团,饭桌上却是一盘剩菜残羹。
“想着晚上做面汤吃唻,又怕做了一个人吃不了,剩下就浪费了。”母亲跟我解释。
我没说话,脑子里回忆的全是小时候的夏天,有满墙的蔷薇,有密布的蝉鸣,有镰刀在磨石上的“霍霍”摩擦声,还有大门“吱呀”开了,从门外闪进来的那个身影儿。
“中午吃面汤?好饭唻。”今后余生我再也不能听到这个声音了。我泪流满面。
晚饭后洗碗,我抬头望了望窗外,皎皎者不弃我。我想,只要月亮还在树巅,我就依然还是拥有故乡的人。